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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节
    孙策不敢掉以轻心,他见识过流感的威力。一旦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郭嘉休息了一天就好了,比预期的还要快。他的心态也比孙策好,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对孙策说,桓灵以来的四十年间,接连大疫七次,平均六七年就要来一趟。上次还是中平二年的事,这两年发生大疫的可能性的确比较高,不能大意。

    孙策对郭嘉的机械规律论不以为然,但他对桓灵之间发生大疫七次很震惊——郭嘉说的大疫就算不是全国范围,至少也是覆盖京畿。他读过史书,知道汉末有大疫,除了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战外还有建安二十二年的那次大疫,建安七子死了好几个,除此之外了解的并不多,既使读到也是一扫而过,没什么印象。

    这一次,他正站在一次大疫的边缘,而且身处指挥中枢,感受比当年经历非典还要深刻。他很清楚这次大疫如果爆发会对他有多大的伤害。经济受到打击是一方面,说不定会有人借些攻击他的新政,汉人讲天人合一,人事和政治结合再正常不过。推己及人,可知桓帝二帝当时是如何的焦头烂额。

    “这两年没有发生大疫,可能和迁都有关。董卓强迫洛阳君臣西迁,洛阳为之一空,人烟稀少,就算有疫情也不太容易扩散。若非如此,初平元年左右就有可能大疫。”郭嘉摇着羽扇,看着挂在墙上的疫情地图。“将军,这是一个警告,虽然眼下看来可能是一场虚惊,但危险还没有真正过去。青徐的隐患还没有真正消除,兖州也有爆发大疫的可能,如今中原只有豫州安定,一旦发生疫情,流民会大量进入豫州,我们挡都挡不住。大兵之后,必有大疫,兵家必争之地,往往也是大疫的源头。”

    孙策苦笑道:“奉孝,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的坚持,只是事已至此,后退亦不可能,只能咬牙坚持了。”

    “将军,你也别这么说,我那方略是稳妥些,但也不是最好的结果。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想到将军的新政能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如果按我的计划实施,将兖豫拱手相让,将军哪有机会在数年间称霸中原。”郭嘉转过身,眼神闪烁。“只是太快了也未必是好事,我们可能要缓一缓,准备得充分些,积些钱粮。如果决战时也是这般捉襟见肘,那可就不妙了。”

    孙策思索良久。“奉孝,我们要准备的可能不仅仅是钱粮,还有医术和药物。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下一步,我们要将关注的重点转到医学上来。不仅南阳要有本草堂,平舆和吴郡都要有本草堂。我们不仅需要大匠,更需要大医。要不然的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要吃亏。”

    郭嘉点点头。“将军,这件事不仅和本草堂有关,于神仙也能帮忙。”

    第1223章 巫和医

    于吉正在忙。

    他被一群流民围在中间,正在为一个老妇人扎针。老妇人被她的儿子抱着,闭着眼睛,痛苦的呻吟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她抓着儿子的衣领,不停的摇晃着。“让我死,就不拖累你了。”

    “阿母,你不能死啊。”那中年男子一边抱着老妇人,让她不要乱动,一边安慰道:“神仙给你冶病呢,你大难不死,将来还要享福呢。阿青怀上了,是个儿子,你要有孙子了,不能死。”

    老妇人犹豫了。“那……那我看一眼再死。”

    周围的病人哄笑起来,七嘴八舌的调侃老妇人。看得出来,这些人虽然病得不轻,但有神仙在侧,他们的心情都比较轻松,应该是对于吉有信心。只不过放眼看去,不是老便是小,就算神仙手段再高明,也有很多人熬不过这场疫情。不过他们并不会因此怀疑神仙的手段。死者长逝,生者却会对神仙感激涕零。

    道教兴起于汉末,正是因为汉末的疫病流行,掌握巫术和医术的道士们可以救人,可以安心,这才得到了普罗大众的欢迎。相比之下,佛教虽然也在汉末走向普通百姓,却因为没有这样的手段,得不到普通百姓的支持,传布不广。笮融能够吸引普通人是因为免费的酒肉,而不是医疗技术。

    佛教一开始走的就是高端路线,后来为了推广,才学道教的实用技能,卜卦、算命乃至施药,这些都是从道教学来的。道教则与之相反,从一开始就扎根于平民,治病救人与修道成仙并行不悖,混合了巫术的医学一开始就是道教的看家本领,最后形成道医一脉。

    但道士毕竟不是神仙,他们救不了多少人,更无法挽回这乱世。当魏晋南北朝的乱世越演越烈,人们生存越来越艰难,面对不期而至的死亡,即使是世家权贵也觉得命运多舛,无法预测,佛教的来世观念就成了他们逃避的乐土。佛教真正大行其道是南北朝,原因正在于此。

    孙策不希望看到那一天,他想尽力逆转这历史,但是面对瘟疫这个超级对手,他也觉得很无力。要想统一天下,非战不可,但频繁的战争正是瘟疫爆发的重要原因。瘟疫与战争如影随行,由战争而起,又反过来限制战争。他抗争得越激烈,瘟疫来得就会越频繁,越惨烈。当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人口十不存一,战争自然无法延续。

    论起对人口的杀伤力,就连战争都要甘拜下风,瘟疫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杀手。

    孙策站在远处,看着忙碌的于吉,心中说不出的愤懑。

    于吉看到了孙策,给老妇人取了一些药,又嘱咐了注意事项,这才起身,来到孙策身边。等着治病的百姓虽然没说什么,但明显有些怨言,没给孙策什么好脸色。

    “都是一些愚民,将军不要介意。”于吉说道。

    孙策笑笑。“于公,我没事,倒是你自己要留神。虽说修道有成,整天在病人堆里,还是小心些好。”

    “无妨。生病的原因有很多种,归根到底还是自身正气不足,才让邪气有可趁之机。我虽不敢说是纯阳之体,但正气还是足的。”于吉打量着孙策,眉宇眼露出关切。“将军,你这几日是不是太累了?”

    孙策点点头。他这几天的确很累,不仅是身体上累,更是心累。面对四世三公的袁绍,他有信心战胜他。面对瘟疫,他却一点把握也没有。即使有本草堂,即使有张仲景那样的名医和于吉这样的道士,他还是没什么胜算。张仲景是写出了《伤寒论》,但那是研究了几十年的结果,代价是满门百余人的病故。他在理论上了解一些瘟疫的本质,但他没有任何切实可行的办法来遏制瘟疫。

    他最多拨一些粮食和药物,尽可能做一些后勤保障工作。

    “是有点累。”孙策回头看看那些百姓。“待会儿我让人再拨一个营给你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容易传染,让他们分开住。尸体要埋远一点,埋深一点。不能饮生水,尽可能喝烧开的水。薪柴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及时拨付的。药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紧急调拨。生病的要治病,没生病的也要预防。”

    “将军,你还有空闲的宅院吗?”

    孙策看看于吉,眼神疑惑。

    “这些人都是被挑剩下的老弱,没有安身之处,愁深思重,更容易染病。如果能让他们安定下来,有利于他们恢复。是的,他们既做不了工,也屯不了田,可是让他们到处走,危险更大。”

    看着于吉,孙策很尴尬,连忙点头答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觉得这些人没用,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些人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不能让他们四处乱窜,不惹事便是万幸。

    “没问题,豫州有很多空闲的宅院、田地,他们如果愿留下,我非常欢迎。”

    “那我就代他们谢过将军了。”于吉拱拱手,很正式的行了一个礼。“将军来找我,是想要《太平经》吗?这些天真是顾不上,还请将军宽限几日。将军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先回答你。”

    孙策摇摇手,斟酌了一下语言。郭嘉说于吉能帮忙建立本草堂,他也觉得道家的身内求道有助于中医的发展,但他并不希望道教走上老路。相比佛教的来生,道教有人文关怀的一面,但道教毕竟是宗教,不可避免的有一大部分精力会用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上。

    “过段时间,会有一些医匠从南阳本草堂赶来,协助控制瘟疫。我想请于公襄助,可是在此之前,我想和于公沟通一下,有些话要说在前头。”

    “将军请说。”

    “于公说过,身内求道比较难,你修了几十年,才有一线机会得窥大道。现在是乱世,钱粮紧张,我供不起太多修身内道的人,所以主要精力可能还是要放在身外求道上。”

    于吉抚着胡须,无声地笑了。“将军放心,身内求道并不需要额外的开销,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修的,要看机缘。”

    “还有一件事,不是我不相信符咒之术,但就目前而言,我觉得这些技能恐怕不是普通人能掌握的。在与本草堂的医匠合作时,我希望将巫的成份减到最少。”孙策静静地看着于吉。“我希望于公能在导引、按摩、针灸等技术上多下功夫,培养一些有用的人才。”

    于吉摇摇头。“将军,人之所以生病,除了外部的邪气入侵之外,心神不宁、魂魄不安也是内因之一。对于很多人来说,符咒还是有用的。”

    孙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百姓,沉默了片刻。“于公,我只是希望有所偏重。”

    第1224章 虚心和心虚

    孙策离开大营,回到水榭。

    袁权已经让人把水榭彻底打扫了一遍,到处弥漫着花椒的味道。孩子也被尹姁、麋竺带到工坊里去了,那里有单独的小院,可以避免与病人接触。只有孙翊、孙尚香留在水榭,他们时常要随孙策一起参加军事会议,住在这里方便些。

    孙策有点累。三天没有解衣,只是抽空眯盹一会儿,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在部下面前,他要强撑着,回到水榭,看到袁权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困意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三楼的墙板已经安装好了,但袁权还是不准孙策睡在三楼,拉着他回到二楼。二楼的窗户已经堵上了,屋里黑乎乎的,不点灯就什么也看不见。

    “用纸把窗户蒙上就行,不用堵得严严实实的。”孙策迷迷糊糊的说道。

    “用纸蒙?”袁权一边帮孙策按摩放松,一边问道。“怎么蒙?”

    汉代有窗户,也有漂亮的窗棂,但还没有用窗纱或窗户纸的习惯。天气暖和的时候就敞着,天气凉的时候要用布将窗眼堵上。孙策以前一直没注意过这件事,今天被灯油味薰得头晕脑胀,这才想起这个办法。他大致说了几句,也没说完,说了一半就睡着了。

    袁权怜惜不已,小心地将薄被掖好,转身吹灭了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能将烟气回收的青铜凫灯,便起身出去,命人取来纸和帛、纱等物,尝试按孙策的方法蒙窗。孙策虽然没说全,但这件事本不复杂,她试验几次便找到了要领,最后还是先用了帛。纱虽然采光好,但过于稀疏,防风效果不佳。

    孙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提着霸王杀站在战场上,四周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横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战旗在飘扬,那只浴火凤凰发出无声的唳叫。

    袁绍就在远处躺着,奄奄一息,一动不动。他走过去,提起霸王杀,想要砍下袁绍的首级。刀刃刚刚碰到袁绍的脖子,却发现袁绍的脸突然变黑,皮肤裂开,里面爬出很多黑色的蛆虫。这些蛆虫爬得很快,沿着霸王杀爬了上来,所到之处,雪亮的刀刃都变成了黑色。

    他大惊失色,连忙扔掉霸王杀,向后退了几步,却发现其他的尸体也在变黑,化作无数黑色的蛆虫,转眼之间,四周就一片黑,紧接着,连天空都黑了,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里都爬满了黑色的蛆虫,这些蛆虫不断地往他身体里面钻,啃噬着他的内脏。他吓得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跑,却无法挪动分毫。

    无边的恐惧吞噬了他,他脚下失去了支撑,不断地下坠。

    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反而招来了更多的蛆虫,爬得他满身都是。

    这时,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又有着令人平静的力量,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的身体。黑色的蛆虫迅速散去,他的眼前亮了起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半空中,脚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恐惧。

    那个声音清晰起来,他听不懂,但是非常喜欢。过了一会儿,他心中忽然醒悟,这是《老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不知不觉的,孙策跟着念了起来。每念一句,他心里的恐惧就减弱一分,直到平静如古井无波。那个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天地间一片寂静。

    ……

    孙策一觉醒来的时候,袁权还没弄完,但屋子里已经亮堂了很多。孙策看着袁权指挥婢女干活,不时提醒她们轻一点,不要吵醒了他,心里暖洋洋的。

    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真好。

    袁权敏感的感觉到了孙策的目光,转头一看,不禁笑了一声,走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摸摸孙策的额头。

    “醒了?饿不饿?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

    袁权不说还好,一说吃东西,孙策顿时觉得腹中空空。他想坐起来,却觉得双臂酸软无力,连头都有些晕。袁权按着他。“好了,你别动,再躺一躺吧,缓缓神。”

    “这是睡了多久?”

    “八九个时辰吧。”

    “这么久?”孙策吃了一惊,掀被准备下床。袁权拦住他。他摇头道:“不行,疫情虽然暂时控制住了,危险还没有真正排除,不去盯着,我不放心。”

    “郭祭酒和士元盯着呢,有什么情况会及时来报。”袁权抱着孙策的头,用嘴唇碰了碰孙策的额头。孙策一惊,连忙推开袁权。“我也发烧了?”

    “稍微有点。不过没关系,请于神仙来看过了。于神仙说你太紧张,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袁权的脸有些红,瞅了孙策一眼。“流感是什么?非典又是什么?”

    孙策很惊讶。“我说这些了?”

    “嗯,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这两个词出现得最多。”

    “我还说了些什么?”

    “背了一大段《老子》,什么‘持而盈之,不如其己’之类。于神仙说你少年富贵,又建下这般傲人功业,还能戒骄戒躁,虚怀若谷,常自警惕,有修道的天赋,将来见到《太平经》一定会喜欢。等这几天事了,他一定抓紧时间写出来。”

    孙策苦笑了两声。他不是谦虚,他是真的心虚。至于修道的天赋,那更是于吉一厢情愿。于吉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他的让步,没有坚决的反对使用符咒。当时只是迫于无奈,不想与于吉因为这件事起冲突,现在却觉得让一步未尝不好。移风易俗本不是易事,急于求成只会欲速则不达。更何况于吉说得有理,符咒也许不能直接治病,但信则灵,心理作用还是有的,尤其是对那些没什么文化的普通百姓来说。

    神秘,也是一种力量。

    孙策静静地躺了一会,感觉到屋里的明亮,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蒙上了帛的窗户。帛的透光还行,但还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就连屋里的人都有一些朦胧。

    终究不是玻璃啊。

    孙策忽然心中一动。“姊姊,工坊里有会烧制琉璃的工匠吗?”

    袁权不假思索。“当然有,你们军中用的取火珠不就是琉璃的?”

    第1225章 误人子弟

    军中取火的办法很多,最好的是用阳隧——凹形铜镜,但成本太高,也用取火珠——玻璃凸透镜。

    不过中国本土产的玻璃是铅钡玻璃,熔点低,性脆,还有气泡,聚光效果不是很理想。所以军中取火方法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用,钻木取火这样的古老办法也有市场。

    后世常常有人遗憾中国没有西方的钠钙玻璃,所以造不出望远镜和显微镜,没能引发现代科学。这当然一家之言。但中国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由铅钡玻璃转向钠钙玻璃却有着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玻璃是玉的廉价替代品,玻璃器型几乎都是仿玉器。玉器讲究温润,似透非透,太透明反而不好,所以玻璃产业也一直没有向纯净方向发展。

    换句话说,在这种思维导向下,就算产生钠钙玻璃,就算懂凸透镜的特性,中国人也不会造出望远镜。而且观测星象是朝廷才有的特权,普通人随便观测星象是要杀头的。明代从西方进口望远镜后,也只是无赖用来偷看远处的美女洗澡,却没人用于观测星空。

    “南阳木学堂秦罗她们有一笔钱要过来,你知道吗?”

    袁权连连点头。“这事是我忘了,早就该和你说,一直没想起来。你听士元说的?”

    “嗯,这笔钱啊,我不想就这么随便花了。”孙策坐了起来。“我想再投几个项目,让钱生钱。”

    “你还投上瘾了?”袁权忍着笑。“不过这也不错,一百金投下去,三四年功夫就收回来了,还大赚一笔,的确可以再投。怎么,你想投资琉璃改进?”

    “我要投一百金造透光好的琉璃板。以后用琉璃板做窗户,大白天根本不用点灯。你们工坊接不接?”

    袁权很吃惊。“用琉璃板做窗户是不是太奢侈了?琉璃易碎,如果不能把成本降下来,能用得起的人家可不多。”

    孙策看着袁权,乐不可支。“姊姊,你说百年之后,再见到你阿翁袁将军,他为什么要追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