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0633
    带着梅花香气的风缓缓吹过, 苏其慕静静地站在垂柳下, 离苏碧曦不过一手的距离,神色平常。

    苏碧曦却觉得, 这柔暖的春风, 到了苏其慕身边,便没有了温度,吹不散苏其慕内心不化的寒冰。

    他们这一代的父辈,是经历过那场漫长而恐怖的浩劫。

    人人没有底线, 亲人互相陷害,夫妻互相告发, 朋友互相背叛,师生互相打击。

    所有的一切, 都可怕到像是噩梦。

    所有人在睡梦中都不安稳, 因为担心枕边人会不会告发你,担心会不会有人半夜来敲门。

    在那场浩劫里面, 活下来的人,无论手上干不干净,都有着不可泯灭的伤疤。

    华国的父母,从来只会跟孩子说自己的丰功伟绩, 说当年吃的苦,却从来不会说自己当年犯的错,造的孽。

    对自己不堪的过往讳莫如深, 本就是人的本能。

    苏碧曦没有想到, 自己的父亲, 有朝一日跟自己说起往事,会是这样的一个开始。

    在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没有人有资格对任何事情说三道四。

    即便是了解到事实,她也是只是苏其慕的女儿。

    有权力处置犯罪的,是法律,即便这法律如何不公。

    她这辈子都不会做道德审判官,也没有人有资格来做这个道德审判官。

    苏碧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下来。

    苏其慕眼中泛着深厚的死寂,一手搭在苏碧曦的轮椅上,以免出现意外,缓缓道,“卞老师喜欢穿紫色的裙子,在衣服上有紫色的碎花,用紫色的发夹…….可惜那个时候条件不好,她也没办法购置这些。”

    “她能够把历史书上每一个重要的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上课从来不需要课本,她总说我们的历史书编得不好,我们不能尽信书”苏其慕语声轻快了一些,“她说我们尽管小,也要学习独立严谨地思考问题,千万不要人云亦云,要以史为鉴。在那个时代,她敢说当年的反右-派是彻彻底底的错误,偏偏还没有人敢承认。她说59年哪里来的自然灾害,中国抗日战争足足14年,死了2000万人。在大灾荒的三年,士兵守着所有出口,不让任何人逃荒,活活饿死了4000万人。华国人口出现负增长,就好比人类在月亮上种了树。”

    苏其慕自嘲地笑,“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还觉得这笑话好笑。”

    等到浩劫开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等待卞老师的究竟是什么。

    “爸爸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苏碧曦道。

    一群中学生,哪里能够理解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斗争,什么是利益。

    他们最大的忧愁,只在老师怎么会布置这么多作业,考试考了多少分,跟同学关系不好。

    他们不会明白,这样一个有操守,有思想的老师,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会经历什么样的下场。

    即便是到了现在,这样一个老师,也未必能得了好。

    苏碧曦也曾经做过上位者,深谙上位者的心思。

    作为一个统治者,最希望的,就是手下都是一帮顺民,乃至于愚民。

    试想,你说什么,所有人都附议。

    你说往东,所有人都绝不往西。

    你说盐铁国有,很多地方甚至吃不起盐,得了各种缺盐的病,他们照样对你感恩戴德。

    你说一亩田可以生产十万斤粮食,人可以坐在水稻上,一头猪可以供一千个人吃半年,一个萝卜有一吨重,人民弹冠相庆,觉得以后的日子简直不能更好了,人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这样顺从的一代人民,多么让统治者高兴省心啊。

    这是多么好的一代人民。

    但是一个人真得可能全知全能,永远都不犯错吗?

    你能把十几亿人的命,都指望在一个人的良心上?

    有人敢这么做吗?

    突然走出来一个老师,教导学生说要理性思考,思考一亩地现在不过一千斤谷子撑死了,一个萝卜一顿重,请问它的种子叶子得多大多重。

    一头猪一千个人吃半年,这么大的猪,你见过吗?

    你敢杀吗?

    你敢吃吗?

    再者,这么多的肉,放哪里呢?

    “是啊,都是孩子,什么都不懂”苏其慕语声清淡,并不赞同,“所有人都骂卞老师’狗恶霸,卞毒蛇,你他妈的听着,你再敢骑在劳动人民头上耀武扬威,我们抽你的狗筋,挖你的狗心,砍你的狗头。’这群孩子把他们的师长罚跪,捆绑,拳打,脚踢,用棒子使劲打,用步--枪敲,泥巴纸张都往老师嘴里塞,往老师身上吐口水,倒脏水…….”

    他语气沉地仿佛山雨欲来,“卞老师被打得血迹斑斑,推进厕所里,当头淋了屎尿。人们踩她的肚子,踩她的脸,打她的头,骂她装死。做这些事情的,不过是一群读中学的孩子。”

    “爸爸当时,在做什么?”苏碧曦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喉咙里都涌上了苦意。

    “爸爸当时已经毕业,在政府机关里工作。你爷爷地位特殊,当时岌岌可危,爸爸只能积极参加各种批--斗活动,到处跟着人去骂人打人。可是爸爸终究不太愿意做这些事情,总是在混日子”苏其慕语气涩然,“那又有什么法子了?你哥哥刚刚出生,一旦爸爸被打成反动,你妈妈,哥哥,爷爷,奶奶,都要万劫不复。”

    那是一个恐怖到了极点的时代。

    苏其慕还记得,他的一个邻居,就是因为在街头朝着一个小姑娘吹了口哨,让她做他对象,小姑娘就告发了他。

    这个就吹了口哨,拦了小姑娘的16岁男孩子,最后因为反革-命流氓罪,被判枪毙。

    每一个单位,必须要有5%的人,被评为右-派。

    右-派在当时被打死,是不犯法的。

    多少人为了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家,去出卖别人。

    “当时去卞老师学校的时候,我就被他们纠了出来,一定要我说卞老师的一条罪状,否则就说我也是反革-命。”

    苏其慕眼眸中仿佛有了冰雪,“我看着他们殴打卞老师,我在讲台上大声嘶吼,说卞老师在地震里面没有抢救伟大领袖的画像,早就心怀不轨……..”

    苏其慕忽然弯下了腰,扶着柳树,仿佛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看着卞老师被打得胡乱说话,流口水,大小便失禁…….我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几十年过去了,很多当年打死她的人出来道歉。我没有去。卞老师已经死了,是我们害死她,打死她的。”

    苏其慕浑身散出寒凉的意味,“我们不配得到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