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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冬天总是格外地长。

    一年之中, 好像刚刚过了夏天, 就一下子来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

    这连绵的雪好似一个调皮的孩子, 时而下得极大,时而如同细雨。

    已经立了春,年节过去了, 竟是又下了一场春雪。

    雪花落到人的掌心,便会化去。

    苏碧曦呆呆地看了好一晌的雪, 忽然伸手去接一片雪花。

    皑皑白雪落到了她脸上, 手上,衣服上。

    她伸出舌头, 舔了一下腊梅上的雪, 只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混着雪的冰凉入了口中。

    她在大雪里疯了一样地在跑,一边跑一边大笑, 跑累了就坐在雪地上。

    她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 然后再全部推倒。

    她不知疲倦一样地在雪地里奔跑着。

    雪地的尽头, 竟然是一片湛蓝的大海。

    她直直地冲了过去, 根本停下下步伐,径直掉进了海里。

    海水掩盖了她的四肢, 很快覆盖了她的口鼻。

    她就要死了吧。

    等到她完全丧失知觉的一刻,躺在床上的苏碧曦猛然睁开眼睛。

    她仍然是一个废人, 刚才不过是做梦。

    窗外的雪花, 跟三月的柳絮一般, 在风中摇曳飞舞。

    雪是真的, 梦是假的。

    坐在一旁的齐姨见苏碧曦醒了,连忙喂她喝了水,给她翻身按摩。

    苏碧曦睡了一晚上,一动不动的,身上的血液流通都不好了,必须要先舒缓一遍。

    苏碧曦静默着任由宁姨收拾,齐姨见她不说话,便想着自己女儿给自己说的,逗苏碧曦说话,“阿鹤,你看过一个电视剧,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好像是说,一个女的带着孩子跟老公离了婚,闺蜜的男朋友来帮她,后来又结婚的故事。我女儿说挺好看的,特别励志。”

    苏碧曦嗯了一声。

    这个电视剧她知道一些,一个闺蜜帮她,她还抢了闺蜜男朋友的电视剧,拿了无数奖,还十分地火。

    大概是她一个瘫子不了解这些人的世界观了。

    “你现在没什么事,多看看这些有烟火气的东西,也算是打发时间。”齐姨继续絮絮叨叨。

    齐姨的心是好的,也是为了苏碧曦着想。

    苏碧曦道谢,“我知道齐姨疼我。”

    这么小的孩子,她女儿比苏碧曦还大几岁。

    但是苏碧曦,这辈子都没可能结婚,更不能生孩子了。

    齐姨看着她浮肿的脸,莫名胀大的肚子,鼻尖一酸,脑子里的话冲口而出,“阿鹤,我们今天就灌肠,好不好?”

    苏碧曦已经五天没有排便了。

    贺铸然劝她,已经被她赶了出去。

    因为长期卧床,颈椎压迫神经,瘫痪病人经常会便秘。

    如果用药物没用,肠子蠕动仍然不够,就需要刺激肠子,帮助排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接受排泄的地方裸露,更别说灌肠。

    阿鹤当初接受别人给她排泄,洗澡,就已经像是脱了一层皮。

    一个成年人,保持自己身体的隐私,是她做人的基本尊严。

    人与人之间都需要一定的距离,无论是私密还是隐私,都有不想为人知道碰触的事情。

    瘫痪病人,丧失了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他们的一切,都不由他们自己。

    越是骄傲的人,越不能接受这样的剧烈落差。

    亲眼看见别人甚至是亲人脱下自己的衣服裤子,内裤,内衣,不仅仅是打破了成年人的底线,更是撕毁了他们的尊严。

    那么灌肠,无疑就是把他们岌岌可危的自尊,再踩上重重的一脚。

    这是在告诉瘫痪病人,你们要活下去,就要抛弃所有的人格,所有的自尊,像条狗一样,像个机器人一样,任由别人摆布。

    是啊,这是为了活下去,你们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要不同意呢?

    “你要是再提起这件事,我就只能再找一个护工了”苏碧曦就是绝不会接受这件事的人,毫不迟疑地拒绝了齐姨,“我现在不饿,你出去吧。”

    几天的便秘,让她没有一点胃口吃东西,也不想再听见人劝她。

    门口端着托盘的宋宜对着齐姨点了点头,笑着走向苏碧曦,把托盘放在床榻上,用热毛巾给苏碧曦擦了擦脸,脸上露出讨好的笑,“阿鹤,妈妈喂你喝一点小米粥好不好?小米粥清淡,又健胃消食,补血养气。吃一点吧,啊?”

    而且小米粥可以帮助通便,还能防止阴-道炎,是营养师极力推荐阿鹤现在吃的东西。

    她一大早起来就熬了一锅,巴望着能够让苏碧曦喝下去。

    宋宜已经坐五望六的人,这么低声下气地哄苏碧曦吃饭,苏碧曦却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小米粥,嗤笑了一声,“饮食清淡,流食为主。从出事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吃过剁椒鱼头,再也没吃过酸辣粉,再也没吃过桂林米粉,再也没吃过烤鸭,再也没吃过红烧鱼,再也没吃过猪蹄……..你跟爸爸从小就带着我吃辣,炒一个鸡蛋都要放辣椒,现在我呢?但是我换来了什么,我几乎每天都要吃治便秘的药,每天都吃流食,我照样还是便秘了!我以后再也不吃这些水一样的粥粥水水,拿出去!”

    宋宜知道苏碧曦委屈已久,每天都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每天都为了不生病而忍受着,强笑着哄她,“阿鹤,你昨天一整天就没吃东西,怎么能今天又不吃呢?妈妈知道你不喜欢吃粥,你以前一年也没吃过几次粥。等你好了,妈妈给你做啤酒鸭,放大把大把的辣椒,好不好?”

    “我这辈子,还能好吗?”

    苏碧曦满肚子的火气到处乱冒,“我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生病,你拿着糖就能哄好的小孩子了。我这辈子都不能好了,永远也好不了了!”

    宋宜从来没被苏碧曦这样顶撞过,却觉得眼前的女儿心中比她还要痛,“阿鹤,听妈妈的话,我们今天就灌肠吧?你看看你的脸,你的手,都肿起来了……..”

    “我一个瘫在床上的瘫子,哪里看得见自己的脸,看得见自己的手?我又不用出去见人,肿起来就肿起来。我一个废人,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好在意的!”

    苏碧曦话越说越难听,哪里能戳人往哪里说,“我已经说过四五天,说过无数次,我绝不会灌肠。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你出去。”

    “阿鹤!”

    走进来的苏其慕大声呵斥,“你是怎么跟你妈妈说话的?你妈妈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出事,你受伤,你现在便秘,你妈妈难道不难受吗?现在医生说你要灌肠,你为什么一定要死犟着,硬是这么拖下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宜听着苏其慕的话,眼泪滚滚落下,止也止不住。

    他们这些天已经把好话坏话都给苏碧曦说尽了,苏碧曦说什么也不同意灌肠。

    已经五天了,苏碧曦身上已经开始浮肿,肚子胀得越来越大。

    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爸爸,你没有体会过在别人面前失禁,一两个小时就要脱下来内衣裤,赤身裸-体在别人面前”苏碧曦从来没有这么跟父母发泄过,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说这些话,“一个两岁的孩子可以让别人帮着洗澡,一个二十岁,四十岁的人,能忍受得了吗?爸爸,你能想象,你不能做主自己的身体,连大小便也要别人眼前,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是羞耻,那是耻辱,那是恶心,那是龌龊!你知道吗?”

    宋宜红着眼睛,哀求苏碧曦,“阿鹤,灌肠只是一种医疗手段,既然你能够接受失禁……..”

    “我从来也没有接受过!”苏碧曦冷笑,“妈妈,你扪心自问,你能接受你在陌生人面前无时无刻裸露下-体,让他们给你擦拭阴-道,查看屁-眼吗?”

    “这么粗俗的话……..”宋宜忍不住打断了苏碧曦。

    “这么粗俗的事,我时时刻刻都在经历!你连这样的话都听不了,要你接受这样的事情,你想都不敢想!”苏碧曦声嘶力竭地嘶吼,哈哈大笑着,“灌肠是个屁的医疗手段!它是用来性-虐的,你看看那些a-v里面都放的什么?你们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凭什么要我来忍?就凭我是个瘫子,连自己的事也不能做主吗?”

    苏其慕强忍下胸口的怒气,脸色铁青地道,“那是为你好。你现在这样,是不想活了吗?”

    “要我去灌肠,我宁可去死!”

    “啪!”

    苏碧曦歪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苏其慕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

    宋宜几乎是吓住了,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苏其慕自己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道,“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糟蹋的。不管你同不同意,待会就给你灌肠。”

    说罢,苏其慕便抬步走了出去。

    “我恨你,爸爸。”

    苏碧曦眼角缓缓落下泪,一字一句道,“你今天可以强迫我灌肠。但是总有一天,你会为了今天而悔不当初。”

    苏其慕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疾步离开了房间。

    苏碧曦疯了一般大笑着,笑得眼角都流下了泪,嘴里不停地念着,“生命如横越的大海,我们相聚在一这条小船上。死时,我们便到了岸,各去各的世界。”

    但求一死。

    但求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