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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许皇后看着前方氤氲的带着茶香的水汽, 默然不语。

    这时候红泥小炉上煮的雪水滚了,崇宁公主忙用锦垫裹着手柄端起注入瓶中, 然后又端起瓶子, 把水注入盛着双井白芽的定窑白釉划花萱草纹茶碗中, 眼睛看着茶碗中泛起白沫的乳白茶汤, 口中道:“母后, 对小凤凰来说,似锦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他信任的爱护的人。”

    许皇后依旧没有说话。

    崇宁公主依旧不紧不慢, 查看着茶碗中的汤花, 道:“好几次了,雪雨之夜,小凤凰旧毒复发, 我们都喂不下药去,都是大老远叫了似锦过去喂药侍候的,亏她每次风里雨里都过去。”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明明是吏部尚书的长女,也算京中数得着的闺秀了, 也就是把小凤凰当做亲人,才会这样......”

    殿内静了下来。

    秋风吹过,檐角铁马铮铮。

    许皇后忽然开口道:“崇宁, 若是斗茶,汤色以纯白为上,汤花的色泽以鲜白为上,你可全输了。”

    崇宁公主察觉到许皇后的动摇,笑吟吟道:“母后,您若是想品尝最顶级的茶汤,就让小凤凰来给您点茶啊!”

    许皇后没有说话,神情却柔和了下来,显见是想起了美好的往事。

    崇宁公主当即吩咐王云芝:“王姑姑,拜托您去一趟东宫,就和太子说,母后要和他商议后日中秋宴的事,请他过来。”

    王云芝看了许皇后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约莫三刻钟之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许皇后立即从这许多脚步声里辨认出了林岐的脚步声,不由微笑起来:“小凤凰来了。”

    果真片刻后,外面传来太监的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林岐头戴玉冠,身穿深蓝圆领袍子,腰围玉带,笑吟吟走了进来,先拱手给许皇后行了个礼,又向崇宁公主打了个招呼,然后在许皇后对面坐了下来。

    皇太子一到,王云芝就屏退殿内闲杂人等,此时殿内只有许皇后、皇太子和崇宁公主。

    许皇后眼睛满是慈和,细细打量着林岐,见他黑发微湿,雪白脸上也隐有水汽,越发显得稚嫩了,不由笑了,道:“小凤凰,你怎么这时候沐浴?”

    林岐不说他是刚从城外回来,卸了易容,索性洗了个澡的,含笑道:“母后,太后和苏贵妃又找我父皇闹了?”

    许皇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还不是林嶂从北邙山祭扫情人坟墓回来,归途中马车翻了,把他给摔断了腿,太后和苏贵妃非说是你做的。”

    林岐笑容稚嫩可爱:“母后,是我做的呀!”

    许皇后:“......”

    崇宁公主:“......”

    短暂的沉默之后,许皇后先开了口:“傻孩子,既然动手,干嘛不把他给弄死!”

    林岐天真地笑:“弄死了林嶂,让林峥和林嵘这哥俩上来么?他们都比林嶂聪明得多啊!”

    林峥是德妃之子,林嵘是淑妃之子,皆聪明俊秀,很得洪武帝宠爱,而且外家官高却无势,不受洪武帝忌惮。

    许皇后无话可说。

    崇宁公主道:“小凤凰,你不会在父皇面前也承认吧?”

    林岐眼睛睁得圆溜溜,显得特别稚气:“父皇不会问我的,他怕我问他林嶂和男宠的那些事,生怕我跟着学。”

    他因为不好女=色,至今还是处男一个,所以洪武帝很担心他被人引诱,好了男=色,因此在林岐面前,绝口不提与男宠相关的话题,也曾召去林岐的伴读和东宫的侍卫及太监,亲自训诫:“谁敢引诱皇太子,诛灭九族。”

    许皇后低下头,端起茶盏,装作品茶。

    其实她也怀疑过。

    毕竟在贵族圈子里,男子十三四岁就开始睡丫鬟玩小厮,这样的事常见得很,就连洪武帝自己,大婚时也有十几个通房了,其中就包括现在的程德妃。

    林岐看了崇宁公主一眼。

    崇宁公主立刻意会,开口道:“小凤凰,你为何让王女官在中秋宴的名单上添上似锦的名字?”

    林岐一脸烦恼,左手支颐,歪着脑袋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崇宁公主极为配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岐又叹了口气,见许皇后的视线看了过来,是侧耳倾听的样子,便道:“似锦觉得自己有钱,不想嫁人,想要小姑独处到老,为此宁可出家为尼研修佛法。周大人被她闹得没办法,如今正让人修缮西边新买的宅子,预备让似锦独自住在里面研习佛道法理,以后不再婚嫁。”

    “我们毕竟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我想在她闭门清修前,让她见见宫里的繁华热闹,也许她就不出家了呢......”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伸手摆弄着茶案上的银汤匙,一脸痛心似自言自语道:“我已经答应她了,给她在永福寺后建一座别院,等将来她没有依靠时,可以搬去那里养老,死了也葬在那里,我在十里原陵寝,百年后也可以护着她。”

    许皇后蓦地想起小凤凰余毒未清的身子,脸色瞬间发白,忙声色俱厉呵斥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父皇母后还都健在,你却在考虑身后之事!你这是不孝!”

    林岐抬眼看向许皇后,薄薄的眼皮泛着浅粉色,清澈的眼睛笼着一层水雾:“母后,我自己什么状况,我还不知道么?您从西南请来的医者,不也说我活不过三十岁么?”

    许皇后眼睛瞬间溢满泪水。

    她吸了吸鼻子,道:“随便你。”

    然后便起身要走。

    林岐起身,上前抱住了许皇后的肩膀,声音哽咽了:“母后,让我开心些,好不好?”

    许皇后侧脸看着林岐含泪的眼,心中悲痛难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林岐:“我可怜的儿子啊,是娘没有护好你......”

    崇宁在一边也眼泪汪汪。

    她一边拭泪,一边道:“母后,小凤凰,深宫大内,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咱们自家人就别互相伤害了,齐心协力不好么?”

    林岐让自己母亲伤心了,心里也难受,吩咐人送来热水手巾香胰子香露香脂等物,亲自服侍许皇后净面理妆。

    许皇后理罢妆,林岐笑吟吟举着靶镜让她照:“瞧,母后多美丽呀!”

    许皇后被夸得直笑:“这些年,倒是没人说过我丑。”

    林岐笑容可爱:“我生得好,就是随了母后。”

    许皇后认真地看了看林岐,道:“你鼻子高,更像你父皇。”

    没过多久,洪武帝就派何琛过来,把林岐给召走了,许皇后今日到底没喝到林岐亲自分的茶。

    崇宁公主陪着许皇后去花园散步。

    福宁宫的花园,自然是景物别致美不胜收。

    许皇后扶着王云芝慢慢走着,在带着桂花甜香的凉爽秋风中觉得心胸甚是阔朗,忽然吩咐王云芝:“后日周尚书家的长女进宫,你要好好照应她。”

    人家闺秀,也不见得哭着喊着非要嫁小凤凰啊,反倒是小凤凰,活得好好的,就想着死后陵寝与人家周姑娘的坟墓相望相守了。

    儿子如此,她这做娘的,到底没有底气啊!

    王女官答了声“是”,又道:“娘娘,太后那边,估计天黑前就会把中秋宴的名单送来,这样方能赶上明日用福宁宫的名义下帖子。”

    许皇后还没说话,一个宫女就疾步走了过来,屈膝行礼:“启禀娘娘,延寿宫的名单送过来了。”

    王女官接过绘着凤凰和牡丹的帖子,打开后查探一下,这才道:“启禀娘娘,太后给的名单上有首辅韩朝的女儿韩二姑娘,还有定北侯的孙女姚大姑娘。淑妃娘娘给的名单上有卫国公的侄女孟三姑娘。德妃给的名单上有她的侄女,京兆尹程子赞的女儿程三姑娘......”

    许皇后听罢,点了点头:“你好生准备吧,要护好周姑娘,免得小凤凰又哭天抹泪。”

    说到“哭天抹泪”,许皇后掌不住笑了:“这孩子怎么跟话本中的刘备似的,眼泪忒多。”

    崇宁公主在一边道:“母后,小凤凰又不是在别人面前都这样,他也只是在您和父皇面前这样。”

    许皇后低声道:“他在别人面前,就算是哭倒了泰山也没有用啊,眼泪只对爱他的人有用......”

    众人皆动容,一时场面静了下来。

    许皇后仰首看天,一队大雁飞过碧蓝天空,向南去了。

    大雁每年秋天向南飞,春天再飞回来,年年往复。

    她低声叹息道:“又是一年要过去了,我已经离开故乡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没有回过西北故乡了......”

    王云芝察觉到了许皇后心中的难过,轻轻道:“娘娘,等太子......您会回去的。”

    只有等皇太子登基为帝,他才有可能以巡视西北的名义,带着做了太后的许皇后回到西北故乡。

    崇宁公主也道:“母后,您与小凤凰是嫡亲的母子,您疼爱小凤凰,关心他关心的人,小凤凰一定会孝顺您的,到时候可得带挈着我一起去,我可是泽州媳妇,至今还没去过泽州呢!”

    许皇后听出了崇宁公主话中那句“关心他关心的人,小凤凰一定会孝顺您的”中的劝说之意,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只有一个儿子,又不是一堆儿子,可以挑挑拣拣。”

    她可不像洪武帝,生那么多儿子,自然可以摆来弄去,各种玩心计玩制衡。

    此时御书房里,洪武帝正和周胤一起欣赏东宫送来的太行山沙盘。

    第七十九章 夜宴(3)

    沙盘制作得很精致, 山川河流森林村庄具体而微:光秃秃的山, 用黄泥、褐泥、石子或者沙土制成;青山上绿意盎然, 树木都是用松柏枝叶浸了桐油制作而成;河水则是真的水, 也不知道林岐是如何做到让这些水在沙盘内循环流动的。

    洪武帝弯着腰, 凑近了去看那些精细景致,心中喜欢, 觉得自己的岐儿学什么都快, 做什么都好, 实在是太聪明了, 却忍不住道:“子承, 岐儿对制作沙盘这样感兴趣,会不会玩物丧志?”

    周胤在一边负手观看,闻言道:“太子殿下对制作沙盘感兴趣, 总比对美人儿感兴趣, 为美人儿烽火戏诸侯好啊!”

    洪武帝:“......”

    他总觉得周胤在内涵自己,却又找不到痕迹,更不能自我代入自己认领, 否则就是承认自己对美人儿感兴趣了。

    周胤微微一笑,道:“陛下,太子殿下这段时间有没有再试图染指您收藏的那些名画?”

    洪武帝想了想,才发现林岐已经有好一阵子不再勒索他收藏的那些名画了。

    他摇了摇头。

    周胤忍着笑:“这正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兴趣爱好从临摹做旧制作假画上, 转到了制作沙盘上了啊!”

    洪武帝顿时庆幸起来——幸亏林岐的爱好改变了,他私库里珍藏的那些名画可算安全了。

    这时候林岐到了。

    原来西夏使者已经来到京城,礼部正在与西夏使者谈判, 洪武帝让林岐坐镇旁听。

    林岐自然答应了下来。

    谈完正事,洪武帝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了:“岐儿,你这几日寻个时间,带着众兄弟姊妹聚一聚吧!”

    见林岐抬眼看他,洪武帝忙解释道:“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到底比外人要亲近许多,多聚聚,才会更了解,也更亲近。”

    林岐明白了,洪武帝还是怀疑林嶂滚落深沟之事是他安排的,也不申辩,道:“父皇,这件事交给我来安排吧!”

    林岐离开之后,洪武帝忽然问周胤:“子承,我怎么听说你买下了朱曦和那个宅子,预备修缮了让令爱居家静修?”

    周胤知道洪武帝的暗卫青衣卫无孔不入,自己的家事皇帝知道也不算什么,沉吟了一下,道:“启禀陛下,在下长女先前被太后娘娘赐婚,谁知威远侯世子横死,我请济世和尚看了长女的命格,济世和尚说在下长女是七杀命格,命硬克夫,不宜嫁人,因此我才修缮西边宅子,让她在家修行祈福。”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道:“小女由此也勘破生死,对佛理道法产生了兴趣,打算好好研究,著书立说,立志成为我大周文坛第一个女子佛道书籍著作者。”

    反正他自己年轻时对佛道有过兴趣,曾写过一本解说佛道的书,到时候给似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