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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第八章 破阵子3

    颖坤背靠在两臂粗的旗杆上,手里拄着一支折断的长枪,枪尖钉在泥土中,断裂的枪尾支在她肋下。其实很不舒服,好像还戳进伤口里了,但是她没有气力去把它往别处挪一挪,即使挪开旁边或许也是另一道更深的伤口。她需要这支枪杆支撑身体,这样她才能站住不倒下,此时倒下去,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身上那件薄冬衣的棉絮表里已经浸满了鲜血,有自己的,有战友的,也有敌人的。血液凝固,被利刃斩破的棉衣裂口里,染成暗红色的棉絮结作一团,散不出来。即便只是衣服和血的重量也让她觉得难以负荷,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背后。

    额头上或者是头顶哪里的伤口还没有凝合,粘稠的血浆虫子一般弯弯曲曲顺着眼睑流下。她想把眼睛闭上,又怕合上了就睁不开,血和汗混合着渗进了眼睛里。在全身剧痛的对比下,这点疼痛完全不算什么,只是让她觉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四周人来人往。

    混沌的视野里人影憧憧,鲜卑士兵四下慌乱逃窜。这时候随便谁过来给她一刀,她也无力反抗抵挡,就替他们的元帅报了仇。可是每个人都只顾狼狈奔逃,没有人在她身边哪怕停顿一下脚步。

    面前经过的人影越来越稀疏,终于有人在她跟前停下来,小声叫她:“杨校尉,杨校尉!醒醒!还听得见吗?”

    她艰难地睁开眼,认出那人似乎是薛亮,旁边架着他的人是靖平。靖平的嗓子被烟火熏着了,只能发出“呃呃”的嘶哑喊声;薛亮右腿受了重伤,腿骨折断,右手环在靖平颈中扶着他,左手抱了一只木匣,紧紧护在怀里。

    颖坤动了动嘴唇,也不知自己发出的音节别人能否听懂:“你爹……找到了吗……”

    薛亮看向怀里的木匣:“尸身被鲜卑人践踏,已经散落找不着了,就从辕门上取下首级……我带回去给母亲和弟弟们……回去入土为安……”他断续不能成言,抱着装有父亲头颅的匣子泣不成声。

    “将军百战死,死得其所,不必太难过……”颖坤想举手指一指旗杆顶上,无奈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只能翻起眼皮向上瞄了一眼,“拓跋竑的首级,就在上面……我替你取来了,你答应我的事……”

    薛亮抹去眼泪道:“杨校尉,你别说了,拓跋竑身死鲜卑退败,再大的仇隙也扯平了。你为我报了父仇,薛亮感激不尽、佩服万分,只希望你千万不要有事,不然我将无颜见我爹爹……”又对靖平道:“我一只脚能站着,你快去搀扶你家小姐。”

    靖平放开薛亮走到颖坤身边,她浑身浴血,简直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靖平都不知从何下手触碰她。颖坤道:“你别动,就让我这么站着,一动我怕就要散了。”

    靖平无法说话,只能站在一旁盯着她,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睛里竟也含了泪水。

    颖坤扯起嘴角笑了笑:“都撑到这一步了,我尽量再撑一会儿……靖平,如果我活下来了,你答应我的事……也一定要兑现……”

    靖平不发一语,良久迟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薛亮和靖平一左一右护在颖坤身边,鲜卑兵撤退败走,吴军追赶而至。颖坤听见薛亮放声呼救,有人继续向前追击鲜卑残兵,有人认出他们停下来,四顾寻找救助的工具。

    忽然有马蹄声疾驰而至,薛亮惊呼了一声:“陛下!”便欲下拜,但他右腿伤重,手里又抱着木匣,跪也跪不下去。

    兆言哪有功夫和他客套,手里马鞭随手往他肘下一托,人已疾步走到颖坤面前。颖坤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打起精神吩咐靖平:“靖平,把拓跋竑的首级取下来,献与陛下。”

    靖平拉动旗绳将帅旗降下,黄底黑字的旗帜铺开,包裹住拓跋竑首级。颖坤朝下看了一眼,拓跋竑还保持着临死前一瞬的表情,双眼瞪如铜铃,须发冲冠面目狰狞。

    砍下这颗头颅时她并未多想,只记得薛纯的仇、她和薛亮的约定。但是此刻,这副狰狞的表情忽然令她回忆起许多与之相关的情景。

    说起来,父兄之死拓跋竑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他违抗军令在无回岭谷口拦截,爹爹或许来得及逃掉的。燕州行宫的那几次碰面,她更是终身难忘,她不会忘记他是怎样把见血封喉的毒酒整壶灌进咸福口中,自己手背上溅了一滴就惶恐地赶去就医;更不会忘记他施暴打伤红缨,逼她喝下那碗断绝她一切念想的药汁,那时他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样扭曲狰狞。

    爹爹和兄长们死了,她无法为他们报仇;咸福死了,她更没有立场为他求一个血债血偿。这么多年了,无处寄托发泄的仇恨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杀了拓跋竑,这一环套一环的血仇终于在她手里了结了。

    全身屏住的一股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松懈下来,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一齐火烧火燎般地发作起来,僵直的膝盖似乎也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血和汗刺得眼睛又辣又痛,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一看到兆言,那些原本可以咬牙忍受、刻意忘却的痛苦,似乎都会变得格外剧烈难耐,无法忽视。

    靖平看她摇摇欲坠,伸手想扶她,兆言却已抢先一步冲了上来,一把将她搂进怀中。靖平听见他叫了一声“颖坤”,顺着她倒下的姿势将她抱住,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泪水,又用极低颤抖的声音唤了一声:“末儿……”

    靖平心头大震,他说不出话,只能紧紧盯着面前咫尺之遥的皇帝。兆言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全部心思都在颖坤身上。靖平忽然就明白了所有原委,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其中蕴藏的情意他再熟悉不过。甚至更早的时候,听说他欲效仿卫青时皇帝的恼怒冷淡,去京郊墓园探望七郎和小姐时刻意避开他的少年,原来那么久远。

    他默默地低下头,往后退开一步。

    颖坤脸上满是血迹,泪水从眼角冲开两道沟壑。她先是无声地落泪,而后变成呜咽,最后开始放声痛哭:“陛下……”

    兆言抱着她,一手捧住她的脸:“我在这儿,没事了……都是我的错……”

    往事仿佛随着他的怀抱一齐从四面涌来,某些曾经被她忽视的细节忽然清晰地跃入脑海。有那么一瞬,他的手从她眼睑上拂过,盖住了她的双眼。这个动作,咸福也对她做过。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是这样把手笼在她眼睛上,错落的光影遮挡了视线,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坚持和期盼。

    后来,当她奄奄一息独自躺在空旷孤寂的宫室内,心念如灰,神思混沌,隔墙恍惚听见两名宫人在檐下说:“怎么办,太子殿下的手一直举着放不下来,寿衣都穿不进去,再不入殓知院肯定要发怒责怪了……”

    另一人说:“死人怎么会举着手,按下去不就得了。”

    “按不下去呀,都已经硬了……好吓人,是不是有什么冤情?”

    “别瞎说,这话被知院听到小心你脑袋不保!”

    ……

    再后来呢?他们是怎么给他换上寿衣、殓入棺椁的?她不知道。当她从水下密道悄然离开时,经过院中远远望了一眼停灵的正殿,金丝楠木的厚棺已经下钉封死。

    如今过去快十年了,地下蛇虫鼠蚁侵蚀,肌肉发肤腐坏,只余骨骸,他的那只手是放下去了,还是依然坚定不移地举着?

    她不想知道,那样的情景她不想再看一遍。

    她忽然又有了力气,抓住兆言的手,她多少年没有这样失声痛哭过:“我求你,你要怎样都可以……求你别挖他的坟……”

    即使在最被逼无奈的时候,她宁可孤注一掷以身犯险,九死一生闯进敌阵取敌将首级,都不肯放低身段求一求他。只要她肯稍微软化一点说几句好话,根本不必犯今日之险。现在她做成了,他没有理由要挟她了,她却又回过头来求他。她从来没有这样嚎啕失态,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求求你……”眼泪和着血水从她眼中滚滚而下,“不要挖他的坟……”

    兆言握住她的手,他的语声也已哽咽,却还是连声应道:“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士兵用木棍和衣物制成简易担架抬过来:“陛下,快送杨校尉回城去就医吧。”

    兆言抱起颖坤放到担架上,她的手从他手心里滑出去,留下数道殷红的血迹。他低下头,就这么一会儿,前胸和下摆触到她的地方就已经被血迹渗透。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也快变咸福党了,每次想起他就觉得好虐┭┮﹏┭┮

    ☆、第九章 长生乐1

    七郎追击东路逃军,隔日在潞县附近又和鲜卑军打了一仗,再次将东路军打得大败,分作更多股散队逃匿。皇帝并没有传来继续追击的命令,东路也已散乱不成队伍,他便将麾下两万余众屯于燕州城东,自己还归城内复命。

    七郎那天并未见着颖坤,只听信使传递消息说她被救回去了,之后与穷寇鏖战信息断隔,他心中担忧妹妹安危,却也无可奈何。回到燕州,他立刻就去救治伤兵的医署寻找,没见着颖坤,却碰见腿上打了夹板躺着无法动弹的薛亮,告诉他颖坤已经脱险,被陛下接进离宫去疗养了。

    七郎这时才知晓其中原委,又气又怜,立即打马赶赴行宫求见。在宫门口遇到靖平,靖平坐在门外围墙下的石墩上,似乎在那儿等了很久了。七郎问他:“靖平,你怎么在这儿?”

    靖平的嗓子刚好,声音还干枯嘶哑:“我听医署的大夫说小姐已经不要紧了,这两天就会醒过来,于是在此等候。”

    七郎道:“行宫这么大,你在门口等有什么用,为何不到里面去?”转念一想,顿时气上心头:“是不是陛下不许你进去?”

    靖平忙道:“那倒没有。我身份卑微,怎好贸然觐见逗留离宫,不如等小姐醒了再求见。”

    七郎道:“你已经是伙长了,这回又诛杀拓跋竑立了大功,以后有的是你飞黄腾达的机会。走,跟我一起进去吧。”

    七郎的名头报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通传召见。二人随黄门步行入内,从大门一直走到离宫最北面半山腰上背靠山壁的尽头,走了半刻多钟才到。此处是温泉源头,地下暗流环绕,不必烧地龙也比别处温暖,庭中草木都还青翠未凋,宫室也较南面更精巧华美。皇帝因为嫌离宫广阔通传不便,自己都住在南端,却把颖坤安排在此养伤。

    两人来到颖坤居住的宫殿前,正好撞见皇帝急匆匆地从里面赶出来,面色慌张。七郎不由心生担忧,上前问道:“陛下,颖坤怎么样了?里面发生何事?”

    兆言指着背后宫殿道:“她、她醒了……”

    七郎松了口气:“既然醒了,陛下为何还要跑出来?”

    兆言停住脚步,低声道:“她刚醒过来,想见的人应该不是我……”

    七郎往殿中看了几眼,屋内宫女和大夫来来去去,他上前两步被宫女阻住:“大夫先替校尉换药,将军再稍待片刻,马上就可入内探视了。”

    七郎听说颖坤没事就放心了,回过头来看到兆言落寞地站在门前石阶下,他心中气愤消了大半,又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讥讽道:“陛下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对她不起,不好意思见她了?”

    兆言低头不语。七郎又道:“陛下该庆幸此事未酿成恶果,反而助我军大胜,皆大欢喜,否则……”他想到在医署听薛亮说的那些话还心有余悸,“哼,颖坤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臣恐怕都要对陛下不敬,不能尽忠了!”

    “我是该庆幸……”兆言往侧面趔趄退了两步,正好撞到石阶边沿,他顺势就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颖坤伤重力竭,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七郎看他憔悴疲倦的模样,应是在她病榻前守了好几天没合眼,气恼之余又有点可怜他:“陛下保重龙体,颖坤既然已经醒了,有臣和大夫宫人在,陛下先回去歇息吧。”

    兆言熬了好几天,两眼布满血丝,但还是撑住坐直道:“你进去看看她吧,我等你出来……告诉我……再回去……”

    七郎叹了口气:“陛下,恕臣多言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经亡去的故人,生者就不该与他较劲,怎么可能较得过?”

    兆言神色恍惚:“你说得没错,可叹我没有你的胸襟度量,今时才明白过来。”

    七郎本对他怀了一肚子的怨气责备,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发作不出来了。六郎是自己的孪生兄长,他尚且用了那么多年时间才解开心结敞放心胸,何况仁怀太子与兆言是敌非友?

    七郎对他拜了一拜,转身举步进殿看望颖坤。兆言就坐在门口石阶上,石座冰凉,齐进赶过来跪在他面前道:“陛下,地下这么凉,您怎么……”

    兆言却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别吵,让朕听听他们兄妹俩说话。”

    齐进侧耳细听,大殿门半开着,似乎是能听见里面有语声传出来,但声音细弱,哪里听得清说什么。他张大口型,用最低的声音问:“陛下想知道什么?要不要小人去探听?”

    兆言摇头道:“不想知道什么,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就好。”

    齐进还能说什么,从旁取来羊毛褥垫让他垫着,陪他坐在门口听那细细碎碎不成句的轻微声响。

    七郎与颖坤说了一会儿话,走到殿门前来,兆言立刻从地上站起迎上去。七郎无奈地看他一眼,转向阶下等候的靖平道:“靖平,你进来吧,末儿有话想跟你讲。”

    兆言心中失望,退回阶沿想继续坐下,七郎又叹气道:“陛下,外头寒冷,您也到屋里来坐着吧,不然着凉受寒龙体受损,就是臣等的罪过了。”

    兆言迟疑道:“可是她……”

    七郎低声道:“末儿怎么会忍心让陛下受罪呢。”

    兆言不禁面露笑意,虽然明知她的不忍心只是因为他是皇帝她是臣子,仍然觉得由衷地欢喜。与她九死一生鬼门关口抢回一命相比,其他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步入殿内坐定,隔着一道门墙,这回能听清内室说话了。两人不知先说了什么,靖平哑声道:“小姐就这么不想看见靖平吗?”

    颖坤伤重未愈,语调气若游丝:“靖平,不是我不想看到你,是我不想你一直看到我。”

    这话有点绕,兆言在外殿却一下就听明白了。靖平一厢情愿,无谓的痴心即使别无所求,也只会让人徒增烦恼,他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他甚至都做不到像靖平一样不求回报。

    靖平道:“之前是靖平一时得意忘形痴心妄想,以后再不会了。只要小姐不嫌靖平碍眼,我还像以前一样跟随小姐、服侍小姐,小姐只当我是一般的下人……”

    “你不应该只做一个下人。”颖坤打断他道,“靖平,你说我不近人情也好,自私狠心也罢,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责任负担,父母儿女、亲眷友朋、上峰下属、家国百姓,实在太多太重,我不想再背负别人的人生了。有好几回我就快撑不住要倒下去了,但是一想我这一倒,对得起陛下、对得起父老、对得起薛元帅父子,本无挂碍,到头却还要欠你一世的债。我最怕欠别人债了,死了都安生不了,还是活着回来把债先结清了的好。”

    靖平苦笑道:“我就知道小姐是这样的脾气,所以才那么激你。大丈夫一言九鼎,断不会言而无信死缠烂打。其实我当时就想过了,如果小姐能安然脱险保全性命,即使我以后再也见不到,靖平也是愿意的,总比阴阳相隔要好。”

    兆言隔墙听他们对话,心有戚戚。难得靖平和他想到一起,见不到她、得不到她、她心里只有别人,那都比阴阳相隔要好。

    颖坤笑道:“靖平,你有雄心壮志,日后得机会施展抱负、驰骋四方,心眼开阔了,这点儿女情事的烦恼,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又对七郎道:“七哥,靖平就拜托你了,他这回又立了大功,你一定得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求赏,可不能再让他屈居伙长之职了。”

    七郎还没回答,兆言却先在外头应道:“好。”

    他一开口,里面的人都不说话了。靖平打开房门退出来,从门内正好看见颖坤躺在榻上,脸朝外望与他视线对到一处。兆言本想避走,看到她步子就挪不开了,反而向内室慢慢移过去。

    颖坤全身缠满绷带,裹得像个粽子,连头顶都有数道伤口,纱布一圈圈缠在脑门上,只露出眼鼻五官。大夫刚给她换了药,免不了牵动伤口,绷带上星星点点渗出血迹。兆言向她伸出手,五指微颤,却不知该往何处下手,最后只能扣在床榻边沿。

    他毫无形象地坐在榻前踏床上,颖坤侧过脸,正好与他平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