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里头最热闹的几条街市,每日都是人来人往,繁华昌荣,店铺鳞次栉比的沿着宽敞道路延伸出去,老远都望不到头。
蓝泯惯常喜欢在街上逛,或者骑马,或者走路,怎么舒坦怎么来。但这一日带着随从出来,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沿街乱晃,而是急匆匆直奔了一间有名的金玉铺子。
迎客的伙计见他穿得体面,笑呵呵将人接了进去,蓝泯没听伙计胡扯,直接去柜上指了一套六棱草兽酒器,“将这个用鲜亮盒子盛了,给老爷我包起来,快点。”
坐堂的掌柜赶紧笑着招呼伙计去收拾,眼珠一转,朝蓝泯躬身笑道:“承蒙老爷惠顾,这套酒器是咱们店里顶尖师傅打制的新款,老爷真有眼光。不瞒您说,上次一位老主顾来,身上银钱没带够咱们都没敢给他优惠,实在是东西太好,少一两都对不起这个器形。”
蓝泯脸色不悦,冷哼道:“少跟我装腔作势,老爷我不少你一文钱,实说吧,多少银子能卖。”
掌柜抱拳:“都是十成十的足金,老爷定然识货,所以价钱么,这个数。”掌柜的伸出三个指头。
蓝泯身后长随瞪眼睛:“诓谁呢,那一整套东西也不够百两金,你却敢要三千两银子!”
“小哥这话说得有趣,要是换金子您直接跟人换去,何必到金玉铺子里来呢。咱做的又不是金银兑换的买卖,难道东西有多重就跟您兑多少银子不成?”掌柜的笑着指了指门外牌匾,“咱家的字号全京城谁人不知,出了这个门,您再找不到跟这里一样的款式,您不妨出去打听打听,高门贵户里许多人家都用的是咱家器物,三千两银子实在不亏。”
这话面上客气,配着掌柜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有了夹枪带棒的意味。蓝泯脸色呵斥了长随一句:“不懂别乱说话!”
伙计已经包了酒器收拾妥当,掌柜的接在手中,笑眯眯看着蓝泯。蓝泯从袋里掏出三张银票甩在柜上,掌柜的拿过来细细看了几眼,脸上笑容彻底绽放了,恭恭敬敬将盛了锦盒的包裹双手递上。
蓝泯回身便走,长随赶紧上前接了包裹匆匆跟出去。到了店铺外头,走出了两个街口之外,蓝泯脸上的怒意还未曾消退。眼看着出了闹市挤挤挨挨的人群,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驱着坐骑快步前奔。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老爷发达了,满京城里看你们还敢不敢小觑我,老爷我登谁家的门,谁就得给我点头哈腰伺候着!”
他带怒策马在街上跑着,惹得行人纷纷避让不迭,还差点踢翻了两个路边摊子,一路而去,身后行人纷纷戳他脊梁骨。
就这么一直到了长平王府附近的街道上,眼看着就要进了府第范围,遥遥已经可以看见有披甲的兵卒在路口巡逻,蓝泯这才勒缰停住了马,挂了鞭子,翻身下马。后头随从们纷纷赶上来,跟在他身后探头向前张望。
虽然曾经进京许多次,但这里蓝泯却也没来过,皇族地盘,寻常人没事不会轻易接近,以免不小心惹祸上身。如今站在这里,遥遥看着前头肃静宽阔的青石大路,看着高高院墙里隐约露出的轩昂楼阁,蓝泯不觉心生向往,隐约有了一种错觉,似乎那里头正住着他的女儿,而他此来就是以岳家的身份前来探望。
这想法不禁让他十分兴奋,刚才在金玉铺子里惹下的闷气也顿时散了,挺了挺胸膛,满面期待的就朝前方行去。只消转过前头的路口,就是王府正门的街道了,他袖中笼着给兵卒和门房们的见面礼,都是金贵玩意。
然而这里才走了几步,前头路口处的兵卒们却齐齐停了巡逻,矮身参拜了下去。蓝泯猛然一惊,难道是长平王心有所感,竟然也恰恰出府么?
却见两队持枪甲兵从街口转出来,队列严整,甲胄鲜亮,隔得老远就让蓝泯感受到了肃穆之气。他连忙带着随从们牵马退到墙边,以免挡了人家的路,刚到墙根站好了,前头甲兵之后转过一辆明黄穹顶的四轮马车,一水的枣红色高头大马拉辕,连马蹄踏下的声音都是齐整的。
蓝泯心中兴奋与惊疑交加着,眼睛骤亮。车顶敢用明黄颜色的,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两尊,地位比长平王还要高,他暗忖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误打误撞的迎面碰见。
二话不说,前头马车还有老远,他这里已经带人跪下了,恭恭敬敬迎候在墙边,心中不住默默念佛,只求那马车里的人能注意到他。
十丈,五丈,两丈,一丈……
甲兵路过蓝泯的身边一直前行,马蹄声声已至近前,车轮辘辘碾在青石路上,蓝泯却感觉是碾在自己心头,每一声都碾压出一滩血来。
“怎么还不停,就要过去了吗,难道不会注意我吗,不屑于理会我么?”他嘴唇扇动着无声嘟囔。
几匹高头大马踏过前头去了,车轮子也从他低垂的视野里碾过,他看到了车后甲兵的靴子。
唉!罢了!就当没这回事吧。蓝泯心中滴血,无声长叹。总之也没什么损失,等这队车驾过去,他再直接去长平王府拜门就是。
他膝盖微动,已经有了起身的准备,不料须臾之间那车轮声和马蹄声,以及甲兵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四周出现了让他恍惚的寂静。
他眨了眨眼睛,尚未反应过来,一双白底皂靴匆匆而来,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是谁?”尖声尖气的声音响在他头顶。
蓝泯心头狂喜,几乎就要跳起来,他强压着激动抬起头来,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看到了一身绿衣的宫款直袍,在上面是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孔。
内侍!蓝泯激动的朝前头瞅了一眼,那明黄顶盖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盖四角垂下的流苏尚在微微晃动,迎着日光,迷了他的眼睛。
“你是谁?”方才的声音又重复一次。
蓝泯连忙回神,冲着内侍堆满一脸笑容,谦恭道:“公公有礼了,下官检校水部主事蓝泯,青州襄国侯胞弟。”
内侍听前头“检校”二字,知道他是虚衔的挂名官职,心中已起轻视之意,待到听说是襄国侯府的人,目光一动,含了笑点点头算是招呼,匆匆回去禀报了。
蓝泯不免转头去看,见那绿衣内侍在车边跟一个红袍内侍低语几句,红袍内侍就躬身朝车内说着什么。须臾,红袍内侍挥了挥手,绿衣内侍又跑了过来。
“蓝主事请起,太子殿下召您车前回话。”内侍的脸上带了笑,已经没有先前最开始的倨傲。
蓝泯心头砰砰直跳,“太子殿下”几个字犹如洪钟大吕,将他震得晕晕乎乎,差点没给内侍叩头谢恩,好在还不算糊涂透顶,及时反应过来,没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情。
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起了身,蓝泯将随从们都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虚飘飘跟在内侍身后朝马车而去。不过三丈左右的距离,蓝泯却觉得如同走完了一生,最后荣登极乐世界似的,而这短短的三丈石板路就是那接引极乐的虹桥。
“微臣检校水部主事蓝泯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直到跪在车外说完了叩见敬语,磕头参拜完毕,蓝泯仍然觉得一切犹如梦境。
“蓝主事不必多礼,且请起来说话。”
太子的声音在车内响起,语音不高,且这嗓音对于男人来说是略嫌尖细了一些,比方才那内侍也粗不了多少,颇为阴柔。然而停在蓝泯耳中,那就是如同天籁。
他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车门车窗俱都关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也仍然不敢抬头直视,只垂首规规矩矩的站着,口中说道:“微臣有幸得见太子玉銮,感激涕零,不胜欣喜,实乃毕生之大幸。”
太子呵呵的笑声传出来:“襄国侯与我朝有大功,能够路遇他的胞弟,倾谈一二,也是孤之乐事。”
蓝泯听见“襄国侯”三字只觉刺耳,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只道:“为国尽忠,报效朝廷,这是微臣家中世代相传的祖训,微臣等人丝毫不敢忘记皇恩,时刻准备着赤胆报恩,哥哥立了功业得圣上奖赏,微臣这里除了羡慕与同沐皇恩的欣喜外,也更加坚定了为国为民的报效之心。”
太子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日,击掌赞叹:“蓝家尽是忠诚赤胆之人,孤心甚慰。”
蓝泯还想要继续奉承,太子却主动转了话题,问道:“不知蓝主事因何到这里来呢,可是要去拜访七弟?”
蓝泯心头念头转了几转,最终一横心,陪笑将来意直接说明:“殿下所料甚是,微臣正是要去长平王爷府上拜望,只因当日从青州来京时一路与王爷同行,多得王爷照料看顾,实在心怀感激。更兼王爷于蓝家有救命之恩,微臣家中小女亦曾与王爷同车烹茶而谈,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交情,是以微臣此来,一为答谢王爷,二则也是探望王爷安好。”
他说出这番话来,其实是有一点赌博的意思在里头的。
他心想着,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女儿和长平王的事情,有襄国侯如今光彩的脸面摆在那里,太子碍着体统,想必不能容忍此事不了了之,不然长平王戏弄功臣之女的事情传出去,与他们皇家的名声可是大大有损。这样一来,可比他亲自去长平王府上转着弯暗示求告来得痛快多了,事成几率大大增加。
车中太子沉默了一会,方才又开口道:“路途上的事情让你们侯府受惊了,如今父皇已经尽诛叛贼余党,也算给蓝家一个交待,功臣无辜遭殃,实在是令人心痛不已。”
“有皇上和殿下恩泽庇佑,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万分,即便遭了凶险也是甘之如饴。”蓝泯马屁拍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