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知道主子早晨一定是被气坏了,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出了这样的想头,且又不能担保那位一定不会做,倒也不好深劝,只得道:“到时拿了附近上夜的婆子和植造房的人仔细问问看吧,您现在先随老奴去吃饭可好?吃饱了有了精神才好应付这些事。”
……
梨雪居里外间的窗子全都敞开着,为着如瑾不喜憋闷,爱让风和日光进屋子相伴。然而这样的天气里,再怎么开窗也是没有日光透进来的,屋里屋外俱都是暗。而且,因了昨夜的大火,东南风吹进来带着些微的焦烟气,什么花香都被冲散了。
碧桃站在廊下,手里端着水仙腊梅铜盆,盆里是刚刚打好的洗脸水,水面还飘着养颜凝香的鲜花瓣。隔着窗子她朝屋里喊:“姑娘别担心啦,那边早就安定下去了,您这一上午担惊受怕的连脸都没洗,头都没梳,让人笑话呢。奴婢给您打了洗脸水,这就进屋伺候您。”
就听青苹在里头笑:“别只顾着说嘴,赶紧端水进来。告诉人把梳头水也换了新的来,屋里这罐都快用完了。”
“哎唷可不是,忘了这茬。”碧桃左右看看,将手里铜盆交到门口站着的一个上年纪的老妈妈手里,“郑妈妈劳您给姑娘端水进去,我去后头拿梳头水。”
郑妈妈是南山居的,就像五姑娘蓝如琳身边盯着做针线的那位一样,因了如瑾禁足,是蓝老太太特意派过来伺候的。她整日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是看着别让如瑾往外头传东西。然而来了之后如瑾待她很客气,每日行动坐卧又规矩,实在没什么可看着的,郑妈妈颇觉不好意思。此时见碧桃主动让她帮忙做事,连忙笑着答应了。
端着水盆进屋,听见如瑾正在那里跟丫鬟闲聊。“……这些日子梳头水比往日香了许多呢,以前总觉着浓香不好,可这用惯了之后,再用淡香的反而不习惯。”
青苹打开一个海岛明月的旧窑白瓷小罐子,凑近罐口闻了闻,道,“其实这香气也不怎么浓,比别人用的淡多了,只是姑娘以往用得气味太浅了些,才觉得这个浓烈。”
如瑾亲自拿过罐子闻:“是么?我还是觉着香气重,怕熏着别人。”
不经意回头间却看见郑妈妈端着洗脸水进屋,忙吩咐青苹:“快去接了!碧桃真是的,怎么能让妈妈做这些琐事。”
青苹赶紧上去接了水,郑妈妈笑道:“我不就是来服侍姑娘的么,姑娘这么客气倒让人不安。”
如瑾指了指一旁锦杌:“妈妈快坐,别说这些让人惭愧的话。原是祖母看我不稳重,专门让您过来教导我规矩的,可不是让您来干活。”
说着将手中瓷罐递给郑妈妈,“正好您来了帮我闻闻看,看这香气重不重。身边几个丫头都闻惯了不觉得,我总怕是气味太浓了熏着人,也失了体统。”
郑妈妈看如瑾这样尊重她,心中也是欢喜,欠身在杌子上坐了,接过瓷罐凑在鼻端轻轻地嗅了一下,继而惊讶道:“这样淡的香气姑娘还觉得重,那可真没再淡的了。姑娘平时身上就没什么脂粉气,原来用的都是这样的东西。”随后又闻了一下,赞道,“这水味道虽淡,却是怪好闻的,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如瑾笑道:“是我嫌刨花水太腻,从古籍上找来的养发方子,调制成水每天梳头用的。妈妈要是喜欢改日我把方子给您,您试着用用。您要是嫌这味道太淡呢,可以多加些白矾在里头,听我院里配水的婆子说,最近就是加了白矾才香气重了的,据说味道也能持久。”
郑妈妈听了脸露疑惑:“白矾还有这个用处?”想了一想,又劝道,“其实我看加了白矾也没香浓多少,如果姑娘本来就喜欢浅淡的气味,白矾尽可不加。这东西性寒,女孩子用多了不好的,平日里我闺女染指甲捣凤仙花,我都不让她加太多白矾在里头。”
如瑾微讶:“是么,我不知道呢。”
“姑娘年纪小不知道,我也是以前听一个大夫讲过,知道些皮毛罢了。听说这东西虽然用途多,且能入药,解毒化痰什么的效用不错,但也有许多宜忌,譬如阴虚体质的人就禁用,说是伤体。也不知姑娘是什么体质,还是小心些好。”
她在这里絮絮地说,碧桃抱着另一罐梳头水进来了,同来的还有寒芳,进屋福身一礼,笑眯眯道:“奴婢来给姑娘梳头。”说着走到妆台边,放了木梳匣子,将里面光彩精致的牛角梳一把一把陈列在缠枝番莲素锦台布上。
郑妈妈一见那些梳子就十分惊讶:“这东西做得可真是精细透了,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如瑾笑笑:“我也不知道呢,听说是库房里存着的数一数二的好东西,不知怎么让我沾光用上了。”
寒芳就抿嘴道:“戏文里都说宝剑配英雄嘛,想是库房妈妈见奴婢梳头本事最好才分了这套过来,姑娘是沾了奴婢的光呀。郑妈妈不瞒您说,这套梳子可宝贵呢,前些日子库房的人还特意追过来拿去保养,生怕奴婢给用坏了。”
“呸!没轻重的小蹄子,敢拿姑娘打趣。”碧桃过来拍了寒芳一巴掌。
“本来就是嘛,人家说的真话。”寒芳吐吐舌头,举起几把梳子给大家看,“喏,库房才刚给新补了颜色,多鲜亮。”
“行了,这位英雄且放下宝剑吧,等姑娘换了衣服才轮到您耍把式。”碧桃打趣了一句,扶了如瑾到屏风后头换衣服。
郑妈妈就站起来:“那我先出去了,这里也帮不上手,姑娘有事再叫我。”
“妈妈慢走。”如瑾在屏风后应了一声。
郑妈妈离开,如瑾换了衣服走回妆台边。“梳头吧。”
“是。”寒芳收了彩色牛角梳,拿起如瑾妆台上一把普通的莲纹桃木梳,开始梳头。
碧桃在一旁收拾如瑾换下的衣服,随口问道:“姑娘,似乎郑妈妈没注意到玄机,什么时候再跟她挑明一些?”
“不急。”如瑾拉开斗屉翻检里头的首饰,挑了一支攒珠短钗在发间比了比,“一股脑说给人听未免落于刻意,一点一点的让她自己于不经意间恍然察觉,那时才能显出背后下手的人有多阴毒。”
说罢淡淡盯了一眼两盏白瓷罐,里面养发水清可见底,比未加白矾时澄澈了许多。若是不知底细,谁又能料到这晶莹剔透的馨香汁液里,竟是藏了杀机的。
梳洗之后待要安静歇一会,派去南山居和幽玉院的婆子回来了,将秦氏和蓝老太太的状况一说,如瑾皱眉:“母亲身子弱,大半夜担惊受怕的,此时总在那废墟跟前等着也不是办法,可惜我又出不去,连陪她说话都不能。”
想了一会,却也无甚好办法,便派青苹去秦氏跟前照顾着,伺候一些热汤热水。青苹去了之后,如瑾坐在窗边沉默。
外头天色阴沉,远远望去,夜里走水的方向似乎还有黑烟飘摇。如瑾看着那黑烟出神,手中无意识把玩着腰间坠的五瓣梅花玉佩,良久不发一言。
碧桃在屋里轻手轻脚的收拾东西,过了许久,试探着轻声劝了一句:“姑娘别担心了,太太跟前有孙妈妈和飞云姐呢,青苹再去了更多个人,能照顾妥贴的。”
如瑾目光悠远,缓缓道:“我在想,这场火或许是好事。”
……
这一场大火之后,焦土气味在赏春厅附近盘桓了许多日,园子里其他处虽然依旧花木馥郁,但隔得老远仍能闻到那股草木香都掩盖不住的焦糊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火场的断壁残垣。
赏春厅不复存在了。蓝老太太的情绪一直没有调整过来,身体也渐渐弱了下去,每日脸上总是不见血色,吃了好多汤药都不见成效。她动了大气,除植造房上下各自免了半年月钱之外,赏春厅附近上夜的几个婆子全都合家被赶出府去,且在走前各被打了三十板子,抄没了全部家产。
这也就等于基本断了她们的活路。奴籍之人与别个不同,一旦被主人扫地出门,其他富贵人家也不会雇佣他们。而除了伺候人之外,他们一般身无长技,本身又没有土地可以依靠,大多都会流落颠沛,十分凄凉。这次赶出的婆子们因为挨板子受了重伤,身上又没有财产,治伤养伤都是问题,更别提安身立命。
蓝老太太已经许多年不曾行这种严苛之事了,这番处置让阖府上下俱都心惊,于是大家很是安分,连平日里吵架拌嘴的都少了许多。但蓝老太太依然不高兴,因为钱妈妈密报在火场附近发现了散落的清油,却并没有查到洒油的人。
好好的园子地上出现清油本就蹊跷,何况又起了那么大的火,有人故意纵火也就不能推测。老太太的脸色阴沉了好些天,钱嬷嬷整日整夜的陪着,也并没有劝慰过来。
这日晚间,到了快要就寝的时间,蓝老太太已经换了寝衣准备上床,虽然并不一定睡得着,可钱嬷嬷一直劝她早点躺下。
这边刚脱了半只鞋,就有吉祥一脸诧异地走进来通报:“老太太,会芝堂凌先生来了,在后门那边等着看诊。”
一句话里太多让人意外的蹊跷之处,蓝老太太立时皱了眉毛。
“谁请来的,怎么出去请大夫都不曾知会我一声?在后门又是怎么回事,我倒没听说什么时候改了规矩,大夫要从后门进府。”
吉祥低了头不敢接话,她也听说过凌先生的名讳上慎下之,当日如瑾身上掉下来的花笺可是写了这两个字的,蓝如璇念出来,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只是后来被老太太压着不敢乱说罢了。如瑾的禁足对外宣传只是养病,吉祥这等主子们近身服侍的丫鬟却都知道底细,此时眼见老太太发火,自然不敢触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