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拓怔了怔,桑玥的手指很凉很柔,摸在他的头顶有种薄荷叶扫过的触感,清凉惬意。他看向铜镜中那个美丽智慧的女子,忽然十分庆幸初遇时没有一掌拍死她,虽然当时,他真的很想那么做。
钟妈妈在门外听了良久,直到里面没了动静,才挑起一片帘角往里瞄了瞄。这一瞄,差点晕了过去!慕容公子端坐于梳妆台前,二小姐站立于他身后,二人都披头散发,这说明什么?二小姐还挽起慕容公子的头发,将其束于头顶,戴上墨冠,插入玉簪……二小姐竟然给慕容公子束发了?
钟妈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慕容拓轻咳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答应了?”
桑玥顽皮地捏了捏他的耳朵,道:“你吧,傲是傲了点,混也混了点,好在有上进心。”
“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慕容拓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桑玥,“你……故意的吧?”
“嗯?”桑玥不明所以地偏过头,无辜得像个求知问解的孩子。
“不愿承认就算了。”慕容拓心里一软,但总觉得灵慧收他做徒弟一事与桑玥脱不了干系。
慕容拓走后,桑玥又拉开绣架上的硕大布幕,绣了良久,直到眼睛酸涩,才洗洗睡了。
却说桑柔回了院子后,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好不容易趁着叔父和婶娘回家的时机,摆脱了禁足和罚跪的烦恼,却又被桑玥给狠狠地吓了一番!
绿芜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茶,桑柔看也不看,一把打翻在地,喝道:“婶娘也是个偏心的!明知道府里闹鬼,不把辟邪的香囊送给我,却送个桑玥那个贱蹄子!简直枉费外祖母养育他们姐弟那么些年!”
绿芜不敢说话,兀自将地上的碎瓷拾掇干净,又听得桑柔继续道:“不就是一个辟邪的香囊吗?改日我也去普陀寺求一个!你去翻翻日历,看哪天适合出门?”
自闹鬼一事后,桑柔迷信了许多,总觉得人的运势与这日子关系颇深。好在罗氏曾经花重金请钦天监的人做了一本日历,并临募了一份送给她,如今倒是能派上用场。
“是!”绿芜行至书桌旁,仔细翻了日历,道:“大小姐,六月二十八号是个好日子,适合出门祭祀上香。”
“六月二十八?今天才六月初五,还得等二十多天?”桑柔下意识地摸上左胸,那里简直痛痒难耐,像火烧、像刀子割又像万只蚂蚁爬来爬去,“对了,上次膳房的杜娘子说的那个方法,你去问了大夫没有?”
杜娘子是王妈妈的远房亲戚,最初在膳房做事,后升了管事娘子,负责采购和分配食材,按理说也是份肥差,可惜她丈夫嗜酒成性,难当大任,就在府里的二进门处守守门,她的份例银子大多贴了丈夫。因为王妈妈这层关系,杜娘子对大夫人和桑柔很是尽忠尽职。
有一回她亲自给桑柔送膳食过来,正好碰见绿芜在桑柔清理伤口,她瞧着那脓血直冒的样子,想起乡下有个土方子,遂斗胆箴言。只是那方子过于霸道,桑柔听着就毛骨悚然,断不敢用。但,眼看胸部的伤势逐渐恶化,桑柔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让查尔斯来动手术,被病痛折磨的桑柔已经快要丧失理智。
绿芜的手抖了一下,道:“奴婢去打听了,大夫说那个方子偏归偏,却是可行的。”
桑柔不耐地倪了绿芜一眼:“我瞧你的胆子和力气不行,万一到时压不住,可不得害惨我?”
这是决定兵行险招了。
绿芜低头道:“奴婢去将杜娘子请来吧。”
桑柔打开锦盒,拿出五彩夜明珠看了看,心情好了几分,又自梳妆台的抽屉里选了支金钗:“你现在就去告诉杜娘子,这件事得办妥了,少不了她的好处。”
绿芜接过金子,转身擦去额角的汗,出了桑柔的房间。她的脸上还在流血,大小姐浑然不察。她敢怒不敢言,偷偷回房洗了把脸,又擦了桑玥送的金疮药,这才去往杜娘子的住处。她心里委屈,连带着脚步就乱了。
突然,头上吃痛,似乎撞到了什么,但她不似西红那般嚣张跋扈,她只摸了摸头,尔后抬眸,却见来人是莲珠。
莲珠忙给绿芜陪了个不是:“绿芜,对不起,小姐想吃夜宵呢,我去膳房领了些食材,准备回小厨房自个儿做。”
绿芜瞅了瞅天色,将近半夜了,二小姐还不睡,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勤奋刻苦、饱读诗书的么?还是说……她又看向莲珠,端了一托盘的干菇、牛乳、薏米和一小片南瓜。绿芜与莲珠一样,从前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因家道中落被卖入府里为婢,容貌和见识绝非寻常下人可比。她的目光落在牛乳和南瓜上,道:“二小姐的睡眠不太好?”
莲珠眼珠子一转,叹道:“是的呢,这不都子时了,熏了安神香仍无法入眠,我才寻思着熬些助眠的粥,唉!不过,估计也不顶什么用,毕竟都好一阵子了。”
绿芜垂眸,莲珠笑了笑,道:“我瞧你这样子应该是替大小姐跑差吧,赶紧去,别耽误了又挨耳刮子。我要走了,二小姐等着呢。”
绿芜怔在了原地,二小姐送她金疮药难道不是想收买她、从她口里套出一些大小姐的消息吗?她被大小姐责罚、心情欠佳,正是趁火打劫的大好时机,莲珠不可能没看出来,她不好好把握?还是说,她错怪了二小姐?或许,二小姐本身就是个宅心仁厚的主子,瞧她和莲珠,同样是替主子办事,莲珠乐滋滋的,她愁眉苦脸的。
绿芜摸上了脸上的伤口,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凉的感觉,那是一盒上好的药膏!
莲珠已经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绿芜经过短暂的心理较量,提起裙摆追了上去,莲珠脚程极快,绿芜几乎跑断了腿才堪堪在离棠梨院附近的小雨轩追上了莲珠。
“呀!绿芜,你怎么……”莲珠向后看了看,诧异道,“你一直追过来的?”
绿芜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一会儿,才道:“三小姐送的荷包,让二小姐别再用了。”
语毕,不等莲珠发问,她转身没入夜色中。
莲珠跟踪绿芜,直到看见她进了杜娘子的屋,才笑了笑,回了棠梨院。
晚风习习,虫鸣阵阵,初夏的夜,在这晚风和虫鸣交织出的乐章里逐渐有了一丝炎热。
丁香给桑玥摇着扇子,桑玥坐在绣凳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祥云已尽数翻滚而出,如今自她指尖翩飞的是一伦占遍了大半块背景的旭日。见莲珠进来,她放下针线,道:“怎样?”
莲珠将托盘放在桌上,丁香拿过去往小厨房熬粥,被桑玥制止了:“我不饿,你去歇息,明日丁山放假,你出去看看他吧。”
“多谢二小姐!”丁香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莲珠蹙眉道:“被小姐猜中了,三小姐送的荷包果然与大小姐脱不了关系,绿芜倒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桑玥笑了笑,从拿到桑柔送的荷包的那一刻起,她就心生了怀疑,桑秋的绣功虽好,却最不擅长设计,那黄灿灿的海棠和吐蕊的白梨架构奇特、设计巧妙,每一个接触点都完美到了积极,根本不像是桑秋能想出的图案。后来在福寿院,她被指证说串通白兰陷害大夫人时,故意将桑秋送的荷包掉在地上,用余光瞟了一眼桑柔,从她眸子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强的幸灾乐祸。自那以后,她便没再用那个荷包。
桑玥端起一杯水灭了熏炉里熏香:“这香是谁送来的?”
“是五姨娘送来的,五姨娘自打有了身子后就不用熏香,膳房的人偏又给她送了,她觉得丢掉可惜,便差红玉送了来。”
想必这里面混了百合香了。
桑玥拍了拍手:“真是好计策,通过我身边最信任的两个人,将东西送进我的院子。一旦出了问题,分开去追究,却都是无毒的,届时她们只会说一切只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莲珠恨得咬牙切齿:“大小姐都学会用这么隐晦的法子害人了,大夫人的本事她倒是学去了不少。可三小姐怎么会和她搅和到一起去?”
桑玥摇摇头,目光透过轩窗落在廊下的五彩灯笼上:“三妹定然是个不知情的,你忘了三妹最近都和谁来往密切么?”
莲珠恍然大悟:“五小姐?”
桑玥话锋一转:“对了,你方才盯着绿芜,她去了哪里?”
“去了杜娘子的住处。”
“杜娘子么……”桑玥若有所思地茗了一口茶。
这一日,桑玥去探望了五姨娘,不出意外,九姨娘果然也在。想来府里寂寞,她们两个难能可贵地都是大周人,还都与香凝皇后有牵扯,成为好友也算顺理成章。
五姨娘身子渐沉,如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加上桑楚沐这几个月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她的院子,这脸上满满的全是幸福。
她与九姨娘在后院漫步,闲聊几句。九姨娘的气色仍不见太大的好转,大抵越是与五姨娘接触,越不能忘记逝去的桑玄帧。
“娘。”桑玥笑着走了过去。
“二小姐。”九姨娘见了个礼。
“九姨娘不必多礼,这儿没外人。”桑玥将九姨娘扶了扶。
五姨娘拉过桑玥的手,眸中满含宠溺:“外头热,我们进屋。”
在屋里坐定后,红玉奉上了茶,又给五姨娘端来一碗补汤,打趣地说道:“姨娘,这是老爷特地吩咐膳房的人炖的,你可得全部喝光才行。”
五姨娘脸一红,自红玉手里接过汤碗,道:“你也会取笑我了。”
刚刚在阳光下还不太明显,进屋后,桑玥定睛一看,发现五姨娘的眼下鸦青一片,略有些浮肿:“娘,你最近寝食不好吗?”
五姨娘喝了一口汤:“我还……”“好”字未出,胃里一阵翻腾,她将碗递给红玉,起身快步行至门外吐了起来。
桑玥眉心一跳,按理说,六个月就不该害喜了。前世她怀了三个孩子,莫不都只害喜三月。
九姨娘忧虑道:“我怀玄帧那会儿,没怎么害喜呢,凤兰这症状有些怪异。”
红玉将汤碗放在桌上,拿清水给五姨娘漱了口,又拧干净帕子给五姨娘净了脸。
五姨娘有些乏力地坐下,桑玥虽狐疑,脸上却挂着淡定的笑,道:“娘,你一直在害喜?”
五姨娘点点头,面色惨白,笑容却发自内心:“九姨娘劝我请大夫看过了,脉象没太大问题,大夫说,也有人一直孕吐到生,我较头三个月已经好了许多,玥儿,你不用担心我,我不难受。”
桑玥和九姨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九姨娘笑了笑:“今儿我那做了几道私房菜,你过我那儿用午膳吧。”
“娘,你和九姨娘先去,我随后就到,红玉,你随我回棠梨院拿点补品过来给五姨娘。”
桑玥支走了所有人,独独留下红玉,她开门见山道:“五姨娘的膳食都是你亲手做的吗?”
“是!除了这几日老爷见六姨娘气色欠佳吩咐膳房炖了些补汤。”
“带我去看看食材。”
红玉带着桑玥来到小厨房,桑玥用银针一一验过,并无大碍。且这些食材里并不具备相克之物,难道是她多心了?
“红玉姐姐,膳房的人送了鱼来,还是放右边的水缸里吗?”二等丫鬟梅儿用篮子提了条活鱼走来,一见桑玥,忙行了个礼,“奴婢见过二小姐。”
桑玥的目光落在那条鱼的身上,这鱼不是河鱼,而是海鱼!
“红玉,五姨娘每日都要吃这种鱼?”问这话时,她一瞬不瞬地注意着红玉的表情,如果红玉是内奸,那么她做再多的部署都没用!
红玉没的眼神有一丝一毫的闪躲,她据实相告:“大夫鼓励五姨娘多吃鱼,每日奴婢们都去膳房领一条,有时候是这种,有时候也会换别的,但大多是奴婢叫不出名字的,管事娘子说五姨娘怀着身子,所以给五姨娘的都是最贵重的鱼。”
桑玥的眸子里迸射出凛冽的寒芒!最贵重的鱼,海鱼当然比河鱼贵重了!海鱼原是对身子好的,但海鱼的体内含了极微量的丹砂,日日服用,长达数月之久,难保不会中毒!
千防万防,防漏了提供食材的人!一定是大夫人干的!她就说五姨娘怀了孩子,大夫人怎么一直隐忍不发,任由五姨娘逍遥快活呢?原来早早地就对五姨娘的做了手脚!还做得天衣无缝!若非她前世随裴浩然下过西洋,在海边住了良久,定然也判断不出这是海鱼!
如果五姨娘最终因中丹砂之毒而令胎死腹中,也绝不会有人查到活鱼的头上!即便查到了,大夫人或者管事娘子也可推脱说以前给的都是稀有的河鱼!
韩珍!你狠!
桑玥埋在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嘴角动了动,冷道:“红玉,从今天开始,你照例去膳房领食材,但领完后悄悄处理掉,我会让贵叔将新鲜食材每日送进府。”
“是!”
出了五姨娘的院子,日头正毒,穿着夏裙的桑玥额角出了点点薄汗,然而她身旁的莲珠却如坠冰窖,桑玥森冷的眼神像两道寒刃,所到之处仿佛都能听见空气冻结的声响。
桑玥并未直接回棠梨院,而是往膳房走去,恰好,在半路上就碰到了她要找的人。
来人年纪约三十上下,肤色白皙,下巴尖尖,唇薄薄的,略带了一丝刻薄之感,一双三角眼泛着精光,头上抹了发油,所以显得乌黑亮泽,斜斜地挽了个单髻,用一支蝴蝶金钗固定。能簪金钗的下人,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得力大丫鬟,便是几位爷的通房了。可眼前这位,既不是丫鬟,也不是通房,而是个管事娘子,姓杜名翠娥。
她手里捧着个大钵,因盖了一层厚厚的棉布,倒叫人瞧不清里边儿的东西。
“杜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莲珠从侧面叫住了杜娘子。
杜娘子的脚步一顿,险些摔了个跟头,侧过身子一瞧,忙赔了个笑脸:“奴婢见过二小姐!”
桑玥带着莲珠行至她面前,淡淡道:“杜娘子忙得很呢。”
杜娘子讨好地笑着:“奴婢得老夫人倚重,自然得尽心办事了。”
这个杜娘子,拿了鸡毛当令箭,开口就拿滕氏压她。偏桑玥今日就跟她杠上了!“忙也好,闲也罢,既然杜娘子都说了是替祖母办事,正好我有些东西要送祖母,你帮我跑一趟吧!”
“这……”杜娘子面露难色,“奴婢要给大小姐送点东西。”
“难道杜娘子方才说替祖母办事都是假的?那晚些时候我可要禀了祖母。”
杜娘子还在犹豫,莲珠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大钵,她惊得面色惨白,伸手去抢,莲珠后退一步避过她,不耐烦道:“小姐请你去,你就得去!别给脸不要脸!”
二小姐深得老爷的宠爱,在老夫人面前也是说得上话儿的,是个不好得罪的主儿。杜娘子把心一横,恬笑道:“是!奴婢这就随二小姐去!”
一进棠梨院,桑玥便吩咐粗使婆子将前院守了个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