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娘拍拍手,屈膝福了福,不咸不淡地说:“大夫人,婢子来长乐轩是奉了老夫人的命,身份自然非寻常小妾可比,您这么做,打的不是婢子的脸,而是老夫人的脸。婢子不想您背上不孝的恶名,这才没让荷香的一巴掌落在婢子的脸上。婢子的情您可以不领,但老夫人既然派婢子过来,婢子不把事办好绝不离开!”
大夫人再也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
大姨娘变了,同桑玥那臭丫头一样,变得伶牙俐齿、思维敏捷、句句诡辩却又让人挑不出错,最重要的是,她拿捏着老夫人做后盾,自己还真奈何不了她!
大姨娘知道大夫人坚持不了多久了,当即添了把柴火,故作低小道:“大夫人,我们别窝里斗,便宜了后来人。”
大夫人心生预警:“你什么意思?”
☆、第二十七章 步步为营(一)
大姨娘状似无比惊诧,凑近她的耳边,压低音量:“哎呀!大夫人你不知道的么?老爷在边疆纳了九姨娘,连孩子都有了,是个乖巧的儿子呢!”尔后,放大音量,“大夫人,你说什么?都交给婢子办?那怎么成?下人会听婢子的话吗?”
大夫人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抬手指向荷香,大姨娘又是一呼:“您是说让荷香来帮婢子吗?那敢情好啊,荷香是您身边最得力的人,让她在老爷面前露露脸也是好的。”
大夫人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荷香原本打算去扶大夫人,听了这一茬脚步一顿,望着大姨娘,似是不信:“大姨娘,大夫人真的说让婢子协助您办晚膳?”
大姨娘温柔笑道:“那是自然的,我人虽笨,耳力却不差。说实话,我也就虚长了你些年岁,在下人心目中的威望,我不及你。方才多有得罪,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钉金子塞进荷香的手里。
又能拿钱,还能居功,更重要的是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念头,便是开脸做姨娘。但大夫人看得紧,她从来都是敛气屏息地候在身侧,今晚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她怎会放过?如此一想,那一耳刮子的仇恨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慵懒地掀开眼睑,淡道:“既然如此,奴婢先着人去请大夫,然后随大姨娘去筹办。”
大姨娘走到熏炉旁,拨了拨里面的香料,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要是你,就先准备府里的晚膳,再去请大夫。”
出了长乐轩,大姨娘浑身都是汗,只觉那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格外凉爽。什么叫扇了别人一耳光还能让人安心替你办事,她今儿算是见识了。
今日的每一件事,从大夫人不来请安、趁机夺得职权,到气昏大夫人、拉拢荷香全在二小姐的运筹帷幄之中。
二小姐啊二小姐,你究竟是人是鬼?
“大姨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大姨娘被吓了一跳,正要发怒,一看是莲珠,便遣散了火气。
莲珠提了个篮子,打算行礼,大姨娘虚手一扶,笑道:“不必多礼,可是二小姐找我有事?”
莲珠点点头,将篮子递了过去,笑得灿烂:“小姐说这是老爷最爱吃的菜,什么功劳都可以让给荷香,唯独这个不能。”
大姨娘接过篮子,掀开遮掩的布帛瞅了一眼,眼睑快速眨了眨,道:“我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
桑楚沐同桑玄夜回到家时已华灯初上,他先带着九姨娘和两个月大的桑玄帧去福寿院拜见了滕氏,然后去长乐轩看望了昏睡中的大夫人,这才梳洗了一番赶往清薇阁用膳。
九姨娘一来,所有人都惊诧了。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桑柔媲美的女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宇含情,秋波带怯,盈盈微福间楚楚动人,勾人心魄。
桑柔不悦地扫了她一眼,又来个狐媚子!
九姨娘似是不察,目光环视了一圈后,朝桑玥微笑颔首。
那么多人,她唯独青睐自己,桑玥并不觉得多么诧异,桑玄夜一路上定是讲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她回了个礼貌的微笑,想当初五姨娘就是父亲在边疆纳的妾,生下她后才随父亲回府。她是个女儿,大夫人气一阵子便也罢了,可九姨娘居然生了儿子,又那般貌美,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如履薄冰了。
不得不说,大姨娘办事的确有一手。清薇阁被布置得温馨典雅,各式花卉怒放,以老夫人最爱的紫玉兰为主。所有菜式都经过精挑细选、至少十八道工艺才能出炉,且都配有诗情画意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四季如春、五谷丰登、龙凤呈祥……
桑楚沐身穿墨色裘服,肤色古铜,五官刚毅而大气,剑眉浓黑如墨,一双鹰目深邃若潭,此刻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一盘卤水拼盘,道:“这又叫什么?”
大姨娘正欲开口,荷香上前一步,扬起一抹自认为优雅万芳的笑容,恭敬道:“回老爷的话,这道菜叫八仙过海,取四荤四素入盘,再配上蒜蓉、香芋和海苔做成酱汁,口感嫩滑而不油腻,还有养生之功效。”语毕,仍觉不够,补了一句,“这是奴婢亲手做的,没有假手于人。”
她回话时,桑玥已经吃了一片沾了汁的卤肉。
桑楚沐剑眉猛地一蹙,将筷子狠狠地拍在了桌上,一桌碗碟被震得噼啪作响。
“香芋?你居然敢做香芋?你不知道玥儿吃不得香芋吗?”
荷香吓得噗通跪在了地上,笑容崩裂,惶恐取而代之:“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老爷最爱吃香芋,所以……”
大姨娘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荷香啊荷香,你要讨好老爷,大可将香芋做成一道菜,二小姐认得出来,便也不会吃错,偏你同其它食材混成了酱汁……唉!若非老爷问起,二小姐都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你太粗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滕氏放下手中的筷子,冷冷地看着荷香:“究竟是粗心还是别有用心?”瞧她那身光鲜的打扮,都赶上府里的小姐了,尤其是头上那支钗,一看就绝非凡品。
桑玥起身走到滕氏身边,亲自乘了碗汤给她,小声道:“祖母,别生气。”
桑楚沐抬眸,正好看到桑玥手臂上起了大大小小的红点,才一口就这样,整盘吃完,岂不要像上次那样差点没了?
“把这个奴婢拖出去,杖责五十!”
桑楚沐一声令下,两名侍卫步入房中,擒住了荷香。
荷香死命挣扎,哭喊道:“老爷!奴婢是冤枉的,这个菜谱是大姨娘给奴婢的,她说这是老爷最爱吃的菜,不能假手于人,奴婢见她忙不过来,才帮她做。想害二小姐的人是大姨娘,不是奴婢!”
桑玥眼中划过一抹嘲讽,转瞬即逝,快到没人能捕捉到它的存在。原本大家只认为荷香是一心讨好父亲,所以忽略了她的禁忌,但现在嘛,荷香为了脱罪而将大姨娘扯出,把“粗心”升级为“蓄谋”,简直是自掘坟墓。
大姨娘正色道:“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二小姐对香芋过敏?我怎会明知故犯?二小姐去大少爷院子里用膳不是一次、两次,都是我亲自下厨,我要对付二小姐,何必等到现在?”
荷香在被拖出门槛时忽然灵机一动:“老爷!奴婢有证据!”
☆、第二十八章 步步为营(二)
桑楚沐摆手示意侍卫停下,荷香挣脱了束缚,从怀中掏出一纸方子,颤颤巍巍地递上:“老爷,奴婢是严格按照上面的配方来做的。”
侍卫将方子呈给桑楚沐,桑柔凑过去一看,浅笑道:“父亲,荷香没有撒谎,这方子上的确写了香芋。”
荷香吁了口气,还好当时多了个心眼,将配方藏了起来,原本打算日后悄悄做给老爷吃的,如今竟成了自己的保命符。
桑玥也凑近一看,睁大亮晶晶的眸子,探出纤指,道:“我不太会识字,这两个墨迹浅些的字是‘香芋’吗?”
被桑玥这么一问,桑柔复又看了一遍,顿时哑然。墨迹浅,说明是后来添上去的,而且仔细辨认下,那“香芋”的字体竟然与别的字不同。
桑楚沐将纸条仍在地上,怒道:“你不仅蓄意谋害二小姐,还打算嫁祸给大姨娘,你是何居心?”
荷香当时只顾着做菜,并未留意字体上有何差别。“老爷,奴婢真的是冤枉的,奴婢哪敢谋害二小姐?”
滕氏想的比桑楚沐要深,荷香只是个丫鬟,没有主子的命令她敢公然陷害小姐和姨娘?她猜到韩珍会给大姨娘使绊子,却没想是这么个阴毒的招!依她看,韩珍根本就是在装病!一来,是让荷香从中作梗,令大姨娘背上毒害二小姐的罪名;二来嘛,若玥儿不幸过敏致死,她便少了个眼中钉。
大姨娘是她派去的,玥儿最近也备受她的宠爱,韩珍这么做无疑是在打她的脸!
桑玥瞧见了滕氏眼中的猜忌和不悦,眨了眨浓密而卷翘的睫毛,柔声道:“父亲,我吃香芋中毒是六年前的事了,荷香是三年前来的定国公府,不知道也算正常。”
滕氏一张老脸气得铁青,冷哼道:“究竟是她不知道,还是有人不想让她知道?”
这话,明显影射了荷香是受人指使。荷香双眸含泪道:“老夫人,奴婢没有陷害二小姐,更没有人指使奴婢,奴婢是冤枉的。”
“证据确凿,你嘴硬也没用。”一直沉默的桑玄夜忽然开口了:“但是祖母,我相信此事乃荷香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毕竟她不是头一次这么干了,祖母若是不信,可以问刘妈妈。”
“刘妈妈,怎么回事?”
刘妈妈瞥见大少爷投来的鼓励眼神,躬身道:“老夫人,有一回荷香借着大夫人的名义,带着一群下人去棠梨院,还好莲珠眼尖儿,将两个小厮拦在了外面,不然他们就同粗使婆子们一起闯入二小姐的闺房了。”
“什么?还有这等事?”滕氏花白的眉毛高高竖起,“你个吃雄心豹子胆的奴婢,竟然带着小厮闯定国公府千金的院子!”
桑莞对那件事再明白不过了,她看向桑柔,却见她端坐如一方玉佛,神色如常,哼!大夫人的本事,她倒是学去不少!
一回家就摊上这么多事!桑楚沐压抑住心底的火气,问向桑玥:“玥儿,此事当真?”
桑玥挤出两滴委屈的泪水,点点头:“她口口声声说是母亲的主意,可母亲向来待我亲厚,又极重定国公府的名声,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我不明白她为何要挑拨母亲同我的关系?”
桑楚沐心疼之余,感激地看了桑玥一眼,难为她愿意相信韩珍。他再看向荷香时,眸中闪过一丝肃杀之气:“拖出去,仗毙!”
“大小姐!大小姐……”
桑柔的身子一颤,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强装镇定,打断荷香的话:“够了,荷香!你之前污蔑母亲,现在又打算污蔑我?你究竟拿了谁的好处,要如此陷害我和母亲?”
此话一出,大夫人和桑柔反而成了受害者。
桑玥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大姐别生气,我想荷香只是打算向你求情,她没说是你指使的。”
潜台词是:你心虚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父亲。”桑柔呼吸一滞,双眸窜起水雾,贝齿轻咬着嫣红的唇,那委屈的模样端的是我见犹怜。
桑楚沐心中一软:“罢了,一个奴婢而已,堵了她的嘴,仗毙吧!”
桑玥垂眸不语,父亲终究是疼爱桑柔的,不亚于自己。不过又有什么关系?一点一点地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才比较有意思。
照眼下的情形看,荷香死了,大夫人身边再无器重之人。那么,王妈妈也该回来了。
她,很是期待呢。
按例,今晚桑楚沐要去大夫人那儿留宿,但他却去了九姨娘的院子。
原本也在今日到家的桑玄羲却迟迟未归,倒是急坏了滕氏,幸好有个桑玄帧闹着,分去了她不少注意力,心情才也没那般烦躁,只嘱咐桑玄夜明日一早便出城去迎。
回到棠梨院,桑玥只觉得浑身无力,虽然只吃了一点点香芋,但她实实在在过敏了。泡了个热水澡,身上的红点才褪去一些。
慕容拓跃窗而入时,桑玥正静静看着一本兵书。氤氲着水气的墨发垂顺至腰,面若瑞雪映霞,眸似星河耀月,偏那气质绚烂壮丽,似一轮朝阳缓缓升起,在慕容拓的眼中无限放大,令他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看够了没?”桑玥将兵书合上,指了指一旁的圆凳,“看够了就坐。”
慕容拓的脸不争气地红了,他急忙转身对着轩窗,两眼望天道:“你长得很好看么?我会看你?咳咳,你屋子里太热,跟夏天差不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将一个小瓷瓶放在了身侧的梳妆台上,“解毒的,你娘的嗓子或许还有救。”
桑玥美如两团蒲扇的睫毛扇了扇:“多谢。”
她倒好茶,他不过来,她也不递过去,看着他的背影:“有宸枫的新消息了?”
慕容拓一听即怒,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在月光和积雪的反射下耀着寒芒:“我发现你满脑子不是阴谋诡计就是男人,我会不会也被你算计了?说不定你根本不认识那个弹奏《长相思》的人,就唬着我替你办事!你就不怕我一个不高兴杀了你泄愤?”
现在她手里有慕容拓和慕容锦想要的信息,才不怕他会乱来。于是她轻轻一笑:“如果你觉得杀了我还能找到那个人,尽管来吧。”
慕容拓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近桑玥,眸中只剩下冰冷与桀骜:“你以为我不敢?”
桑玥不为之所惧,笑容浅浅:“可万一我就是你大哥要找的那个人,怎么办?”
慕容拓先是一怔,尔后仰天长笑:“哈哈!你?怎么可能?若你真会弹琴,房里怎会既无琴也无琴谱?”
慕容拓倒挺细心。
“好了,说正经事。”桑玥将茶杯递到慕容拓的手上,凝眸片刻,扬起一抹绝世笑靥,室内陡然亮堂了几许:“你赶紧将宸枫的消息告诉我,待会儿,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没好事,绝对没好事!每次臭丫头露出这种笑容,就代表着他要与她“狼狈为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