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3日,也就是春节的前一天,邢石铁路职工住宅小区6楼发生火灾。母子二人被困在阳台上,女人急得大喊救命,她还抱着个孩子,孩子4岁左右,因为惊恐,吓得哭声都变了腔,浓烟夹杂着火光从阳台上涌出来。
天还没亮,从睡梦中惊醒的邻居立刻报警,并且迅速组织救援,一部分人试图打开那户人家的防盗门但是无功而返,因为客厅已经被凶猛的火势封锁。
楼下围观的群众束手无策,有人提议从阳台上系根绳子把母子二人救下来,绳子立刻找来了,但是怎么送上去呢?
阳台上的女人头发被烤着了,她脱下衣服蒙住头,孩子的哭喊声也变得声嘶力竭,形势万分危急。救火车迟迟未来,再等片刻,估计那女人就会忍不住从楼上跳下来。
这时一个人默默地挺身而出,他拿起绳子咬在嘴里,沿着墙壁上的下水管向上攀爬,那敏捷的身手令围观的群众目瞪口呆。他爬到六楼的位置,调整姿势,踩住固定下水管的螺栓,像壁虎似的轻轻一跳,就到了阳台上。
他迅速地系好绳索,在楼下群众手电筒的照射下,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抓着绳子缓缓地下降。下降到三楼的时候,他停顿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下面观望的人来说,就好像是几个世纪。人们屏住了呼吸,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被绳子磨破流出了血,他皱了皱眉,接着,咬牙忍住痛,一口气滑了下来。
观众齐声喝彩,一个邻居接过孩子,有些老年人流下了眼泪,这时救火车来了,现场一片混乱。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的青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人们甚至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的。
事后,那个女人和丈夫多方寻找救命恩人,他们在电台报纸刊登消息,询问目击群众,有群众反映那个年轻人留着长头发,胳膊上刺着文身,有可能是个在附近租住房子的打工仔。夫妇二人去了当地的派出所查找暂住人口,一个富有经验的老警察听了他们的描述后说:
“能够徒手攀爬六楼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训练有素的特警军人……”
夫妇问道:“另一种呢?”
老警察犹豫了一下,回答:“那人很可能是个贼。”
这个贼就是小油锤。
作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贪污73万元的教育局长马觉明长年资助几个贫困大学生,人贩子赵桂芹救过落水儿童,杀人犯包金龙为村里修桥,强奸犯甄洪给乡里种树。
小油锤走进一片居民区,看到一户人家发生了火灾,最初他是想看看热闹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态。后来他听清楚了阳台上的孩子喊的是什么,那孩子一声声大喊着:爸爸,爸爸……他突然想起离开家的时候,孩子才10个月大,他在外潜逃流窜了3年,自己的儿子应该3岁多了吧,也会喊爸爸了。他一阵阵心酸,准备离开,那喊声一下下敲打着他的心。转身拿起绳子的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小偷,不再是一个通缉犯——他是一个父亲。
救人之后,小油锤去了哪里呢?
他上了火车。
他在火车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家,冀北平原上的一个小院子,门前有个池塘,栽着几棵杨树。
他对家的回忆,就是从那个池塘开始。
小时候他就常常坐在池塘边的树下看着火车驶过去。他跟着母亲偷煤,用长竹竿绑上一种自制的挠爪,这种简易的工具是当地人的发明。后来,他用这种挠爪钩旅客的行李,即使火车行驶得再快,只要车窗开着,他一伸手,旅客放在桌上的包就会不翼而飞。他在工地上当过小工,开过拖拉机,还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家电维修,这些很快都被他放弃了,正如他所说“我的胳膊也想干活,我的脑袋却不答应”,他盗窃,不是因为贫穷,而是无法改变贫穷的生活。
后来,他和一个叫红的女人订婚了。
他和她坐在草垛上。
她说:“邻居家小秀结婚时,男方陪送的三金一木。”
“啥三金一木?”
“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还有木兰小摩托车。”
“我也送你三金一木,金戒指,不,”小油锤说,“我送你钻戒,一颗大钻石。”
“什么时候送我,在哪儿呢?”
“看那里。”他指指天上,一颗亮闪闪的星星。
她笑了:“那摩托车呢?”
“你闭上眼睛,我给你变出来,我会魔术。”
她闭上眼睛。
他吻住了她。
结婚后,小油锤和妻子一连吃了三个月的咸菜,那咸菜叫洋姜,是一种地下的果实,在夏天会开出黄色的花。儿子出生以后,生活更加糟糕了。他开始偷自行车,转手卖掉,他的开锁技术并不高明,有时他会举着一辆自行车走在大街上。有一次,他在盗窃的时候被人逮住了,那人要把他送到派出所,他用螺丝刀狠狠地捅了那人一下,逃回了家。
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他家的炉子上正咕嘟咕嘟炖着一只鸡,老婆和儿子坐在床上看电视。
他刚进家门,警察尾随而至。他拒捕,但还是被捕了。他被关进监狱,很快又越狱了。他开始在全国各地作案,盗窃、抢劫、贩毒,他在火车上认识了库班,又介绍库班认识了自己的贩毒上线。在他家附近埋伏守候的警察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河南的走了,吉林的又来了。车站、码头、广场,甚至他家门口的电线杆上都贴上了通缉令。
小油锤有好几次都差点被抓住,例如1999年那个夏天,他藏身在打麦场上的第二十一个麦垛里。追捕他的警察,只搜索了二十个麦垛就放弃了。小油锤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首!
被通缉的这些年里,小油锤最初是在恐惧中过日子,最后是在思念中过日子。他觉得自己早晚都会被抓住,他甚至盼望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坐在火车上看一眼自己的家。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接近,虽然这一刹那的接近转瞬即逝。
现在他正出神地凝视着窗外,再过半小时,他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小院子了。他想起离家的那个夜晚,雪花飘着,炉火正旺,正炖着一只鸡,老婆把儿子逗得咯咯笑。这个画面他久久不能忘怀,他在潜逃流窜的日子里深深呼吸就能闻到炖鸡的香味,那只鸡炖了很多年,家应该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吧。
小油锤的对面坐着一个穿军装的老人,老人观察他很久了。
“你的手怎么回事?”老人问道。
“没事,”小油锤的手缠着绷带,他把手举起来说,“被玻璃划了一下。”
“看来这个大年夜要在火车上过喽,我去看儿子,你呢,家里都有什么人?”
“有老婆啊,”小油锤回答,“还有个儿子,4岁了。”
也许是为了打发旅途的寂寞,老人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家乡过年的风俗,还有子女的一些琐碎的小事,我们常常遇到这类可敬而又生厌的老人。小油锤最初还愿意做一个听众,后来不耐烦了。老人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又闲扯起自己早年当兵时的故事,最后他问小油锤:“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说我是一个通缉犯,你相信吗?”小油锤用那种开玩笑的语气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老人吃了一惊,态度随即变了,他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长发青年说:“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杀人犯,不像。说真的,我可以一拳把你打倒。我不怕你,我还不老,只有73岁,抓住你的领子像抓一只小鸡一样,把你扔到警察那里。可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看不起你,真的,你大概是干过什么坏事吧,你应该自己去自首。当然,自首之前,可以先回家看看,毕竟快过年了嘛。看看老婆孩子。每天早晨你老婆在村里是第一个醒来,晚上是最后一个睡觉,一整天都在田里,背不动一袋玉米但是还要背。你的儿子到处游荡,没人管没人问。”
小油锤不说话了,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
老人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不容易。你儿子吃得比猫好一些,比狗差一些,这是因为物价的原因,排骨比鱼要贵。你呢,我看不起你,说真的,你是一个胆小鬼。你走过一个幼儿园的时候,听到很多孩子在笑,在做游戏,那时,你的儿子在做什么呢,他在哭。小孩都是小鸟,但是你儿子从来不唱歌。别的孩子有玩具,毛毛熊或者卡通画,你儿子呢,只能用尿和泥巴,或者堆沙子,把树叶放在臭水沟里看着它们漂去。现在,别人家在吃饺子,猪肉芹菜馅的,或者羊肉胡萝卜馅的,但是你老婆呢,我和你打赌,她吃的是白菜馅的,也许会把火腿肠剁碎放进去,就是那种一块钱一根的火腿肠。你的儿子呢,在旁边吮吸着手指,馋得要命,你说你是通缉犯,不会是和我开玩笑吧?”
小油锤把头扭向窗外,他看到了他的家。小院依然安详,一个孩子在门前的杨树下玩耍,泪水立刻涌出来模糊了视线——他认出那正是他的儿子。
他迅速擦掉眼泪,站起来整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