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知道他哭下去就要把大人引来,那时候少不得一顿皮肉责罚,急忙道:“那阿青不哭,不哭!你再哭,哭烂了脸丑得紧,三哥就不要你了!”
小小孩童立刻噤了声,双手狠命擦了擦红肿的双眼,憋住了眼泪,瘪嘴牙齿咬住嘴唇,艰难地用气声道:“……阿青不哭……不哭啦!”
王樵那会儿也并不大几岁,只觉得青儿这样儿好看又好玩,笑道:“这就对啦!”一边把嘴上嚼的那草根递过去。“别咬嘴唇呀,咬嘴唇会变兔儿。咬着这个吧!”
阿青微微张开咬一道齿印儿的嫩红双唇,把三哥儿叼过的草根衔进嘴里吮了吮;微微睁大了眼睛,泪痕便收起来了,剩眼睛里一道星河般晶亮的颜色。
“甜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这样久远又无关紧要的事;但想起来的时候,那草根里的甜味还从舌苔下头翻上来,就像是被小心珍藏到了今天。
当然,故事的结局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美好,三少爷受了一顿叱责那是自然,可更多的是主母抱住了仔仔细细检查来回,确认身上连一个磕儿碰儿都没有,又仍然心肝宝贝地哭天抢地好长时间,什么家法都不再提起。但那时候丁点儿大的喻余青却因为没有看好少爷而受到惩罚,被罚跪在祠堂里头。后来跪得多了,膝上都起了一层茧;痂长了又掉,掉了又长,成了习惯,也就不疼了;待到青葱的骨头拔起来,他便被按规矩打磨成了一柄少爷的剑,可少爷却没长成用剑的人。喻余青的惶然便又回来了:少爷不用剑了,他还要阿青么?若他不要了,那时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他逐渐停下了抽搐挣扎,便感觉自己不再下沉,就像是一枚枯叶漂浮在淤泥之上。体内不属于自己的真气逆行奔流,在经脉间各处乱窜,痛得愈发厉害又无处纾解,逐渐半个身子都动惮不得。喻余青呼救无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越想越怕,心道这老者绝非好意,那肉灵芝怎么看也是阴邪蛊毒之物,种在心口,待它长入肺腑,自己怕不是要和那千面人一般下场?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喻余青用尚且能动的半边胳膊摸入怀中,先摸到薛三的那本也连着胸口被柳桐君那笛中暗箭一并刺穿,钉在胸口,这会儿早被鲜血浸透,再被那古怪的肉灵芝长在一起,一扯之下,书页居然未破,反而牵扯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喻余青便放开手去,向内袋里摸索,探着一枚手镜还在。他如此注重仪表之人,手镜自然是随身携带。此刻拼尽手上最后一线气力,将那镜子往地上砸去。
镜子应声而碎,尖利的棱角割破手心。喻余青顾不得那么多,拿起那棱角,凑到心口跟前,想要把那肉灵芝挖出来。但浑身乏力,又只有单手动作,便显得异常艰难,他勉力探身而起,恰巧此刻月色升起,细微的光亮从缝隙之中探入,正好返照在这镜面之上,隐约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抚上脸,镜中人也抚上脸。
他张开口,镜中人也张开口。
那口唇颤抖,筋腱贲起,也自然一般无二。
喻余青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倒影,大惊失色之下心神剧荡,不待回神,耳中只听得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嚎哭之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嘶叫声刚起时,家佬诸人还仰头去看,喝道:“是谁人还在顶楼之上?”刚要抢上,可那声音逐渐直震心脾,居然好似千斤巨石压坠在头顶,饶是这些修为过人的族中领袖,也要费心分神去抗那撼动神魂的尖啸,本领尚浅的子弟徒劳捂住耳朵,也只能趴在地上,痛苦不已,几乎觉着似有一柄金针,穿透耳膜扎进头脑。黎羽声道:“这不是‘水龙吟’么!”几位家佬也作此想,直当是族中谁人。只是这内力湃然,啸叫不止,如海不竭,便似乎有百年修为,他们却一时想不到家中有什么人在内力境界之上居然达到如此境地。
王樵却听出了声音,惊得一窒,脱口而出:“是阿青!”反身便想要再往楼上去;但这时楼梯都被那古怪蛊毒的残液浸得腐蚀透了,轻轻一碰便烂做一滩,根本无处借力上去。他不过就这么一顿足的功夫,那白子身法快如闪电,已经欺到近前,把先前钉入墙壁的长剑陡然拔出,跟着往他面前一横,便阻在王樵的脖颈前面。
几乎是同时,薄暮津抢上挥剑挑住尉迟启珏的剑,替下王樵,两人过了几招。尉迟启珏孤身犯险,却并非托大,那剑法至简却精,用得看似平平无奇,却妙到毫巅。薄暮津暗暗心惊,心道若真平下来,怕是过百招上,他便要露出败相。王樵见他二人纠缠一处,尉迟启珏又没有帮手,便继续转身想法子要爬回顶楼上去;家佬们那里容他,以为是要捷足先登,王谒海一个眼色下去,柳其坤便手上扣住三枚暗器棋子,啪啪啪连环朝王樵膝肘各处要穴精准打去。谁料面前突然多了铁塔般一座敦然肉山,那三枚暗器蓬蓬打进他滚圆肚子上,正是庞子仲。那胖子一吸气,三枚暗器都吸住在肉里。他将这肥肉往前一拱,跟着猛地吐气,那棋子就又蓬蓬地被反弹回来,准头虽然不足,但劲道居然比打来时更大些。柳其坤怒道:“庞子仲,反了你了!”那胖子却装傻道:“咦,怎么了,柳师伯,是你先打的我呀?哎唷,这一下打得肚子好痛。先前吃得多了,可别吐出来污了您的鞋面。”
尉迟启珏并不恋战,见王樵转身要走,他也跟着转身,荡开薄家大少一招,跟着身形寰转,已经抢在王樵前头,脚下发力,旋身而起。仿佛一道白色鬼魅,翩然往楼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