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和朕提礼不礼的,私下里不妨事。”
陆青婵仍旧摇头,萧恪嗯了声:“也罢。”
*
第二天一早,萧恪临出门的时候,专门绕了个远儿去看陆青婵一眼,她依旧穿着颜色素淡的衣服,立在院子里头逗那只会说话的雪白的鹦鹉,旁的都是一五一十挑不出错处的打扮,可从头到脚地看下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不甚登对。最后,萧恪把目光落在了陆青婵青丝间的那对簪子上。
钟灵毓秀的一个人,白皙细腻的脸庞仿若春梨绽雪,配上这大红的宝石,怎么看都像是牡丹花开在梨树上,人是美人,东西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可这两厢偏就是配不到一起。
陆青婵听见脚步声对着他行礼,见萧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发间,笑着说:“谢皇上赏赐,我很喜欢。”
萧恪听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可细细听去,总觉得她是在讽刺。可簪子是他赏的,就算他觉得不好,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在此刻硬板着脸说:“你觉得好就好。”随即往门外走了两步,脑子里又转过另一个念头,韩立和这红宝石一起献的,还有一斛珍珠,给陆青婵做项链约么是不错的。
有善看了一眼陆青婵头上的簪子,连他这种没什么眼力的奴才都觉得这个簪子并不适合陆青婵,可这样的簪子在宫里头多了去了,主子们个个都喜欢这些大红大绿尊贵体面的东西,偏落在这位娘娘身上就不相宜,也不知道是簪子减了娘娘的清辉,还是娘娘夺了簪子的光彩。
“娘娘,今日还请荆扶山么?”
陆青婵摇头:“等几日再说吧。”
说话间,萧恪已经走出了老远,有善忙紧着步子一路小跑去追,陆青婵笑着把目光收回来,把喂鸟的鸟食放在子苓手上。
“把这两支簪子给我拆下来吧,放进妆奁盒里头收好了。”陆青婵扶了扶头发,这两只簪子沉甸甸的,脖子都觉得有些酸了,“换我平日里戴的那支木兰簪子。”
*
长江这几年接连凌迅,萧恪派人修了好几次,可向来也找不到治本之策,萧恪在苏州城的杏林书社里开了一门考试,以《海塘得失策》为题,选有佳策者入朝为官,所有的作品皆由萧恪一人独阅,五日之后放榜。这一举无疑是给萧恪赢得了无数寒门士子的心。
各类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的治世之策雪片一样送到萧恪的案头,不单是有治水之策,也有治国方略。文人们都憋着一股劲儿,恨不得掏空自己经年所学。云贵川陕、湖广闽浙,大佑的版图太大了,需要皇帝做的事也太多了,陆青婵陪着萧恪度过了很多无眠的夜晚。
求思堂里,灯花跳动,萧恪偶尔会给陆青婵念一念那些策论上的文章,对于治国,陆青婵懂得不多,可萧恪愿意给她讲。从治海塘开始,再到治理一条河,一个省。那些后宫不干政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关上了门,全听皇上的心意。他觉得僭越就是僭越,他觉得不是,那不过是在和陆青婵说一说闲话。
在陆青婵的提议下,萧恪把武英殿里刻着的十三经和二十二史派人誊抄了几份送进了江浙一带的各大精舍,新修的国史也有人在各地讲学,那些孤本或是残缺的碑文,萧恪也派翰林院的大儒们修补。那些曾经因为战火而沉寂的文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片适合生长的土壤。
为往圣继绝学。
这需要很久的时间,也许不仅仅是萧恪一个皇帝能做到的,但是只要从现在开始,历时数十年数百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文人们渐渐忘了,他们曾经是如何口诛笔伐地声讨萧恪,说他胜之不武。他们如今只记得,皇上在以他的方式,播散文人们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
后来,萧恪也看见了荆扶山的策论,这个骨子里带着桀骜的文人竟终于肯提起笔,写一写那些他所以为的治国之策。荆扶山比萧恪想象的更有才华,他也终于在萧恪的一系列举措之中,低下了不驯的头颅。萧恪看着在灯下读书读陆青婵,觉得她美得像是一幅画。
他倾身去拿陆青婵刚写的字,上头是她抄的朱敦儒的《鹧鸪天》,萧恪看着便笑,指着其中一行说:“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你口气倒不小。”隽永的字,写的却是另一种文辞上的澎湃浩瀚,陆青婵展颜一笑,却没有说话。
陆青婵,青是排的辈分,婵是她的名字。婵娟是明月,是那抹无限的清辉。明月清风都是留不住的东西,萧恪偶尔觉得她这名字起的不好,偶尔也觉得动人。
*
三天后,荆扶山又跟着有善来到了求思堂,他以为在这里等他的会是之前那位诗书漫卷的女人,可走进去才发觉,坐在香几后面的竟然是一位年轻而英武的男人。
他穿着赋闲时穿的直裰,身上也带了几分文人的风流写意。而先前那位年轻的女人正站在他身边为他研磨,点翠的鸢鸟滴壶被她捏在手中,那股红袖添香的温情让人错不开眼去。室外那初夏盛大绚烂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上,都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玉人一般。
这一次的荆扶山,对着萧恪,终于跪下了他的双膝。
*
很快就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萧恪和南直隶的臣子们一起用了晚膳,等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暮色苍茫,金灿灿的日头已经只在天际剩了一个残边儿,云霞弥漫,倒也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萧恪没有喝酒,招来陆青婵说:“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他今天说话时的模样,不像前几日那般一板一眼,带了几分闲适,让人觉得好像是又回到了先前一起住在小院儿里的光景来。
离开了紫禁城,萧恪似乎总喜欢带她出门,陆青婵猜不透他的心思,也只能点头答应。这些用来出门穿的衣服都是萧恪提前备好的,陆青婵走出门的时候,正看见萧恪盯着远处的天际看,那里只剩一抹微弱的红。
“走吧。”萧恪轻轻对着她招了招手。
今日街上的人很多,霞光已经消散在西边阴阳两界的地方,人头攒动间,萧恪握住了陆青婵的手。
“人多,别走散了。”萧恪板着脸字正腔圆地说。
他拇指上的那块老玉扳指蹭着她的手指,温润细腻又带着丝丝冰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笑,萧恪眼尖看见了有人手上挂着五彩绳,他在宫里,也只有孩子们才会带这些,他早就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在端午这天系五彩绳了,他悄悄垂下眼,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他喜欢看陆青婵的手腕,这里和她的脖子一样。纤细匀亭,柔弱而带着线条。
白生生的在月光下,仿若在微微发光。若是那些五彩的丝绦系在她的腕子上一定很是好看,萧恪出门的时候,有善给他拿了些铜钱,装在荷包里以防他想买什么东西而囊中羞涩。萧恪走到一边儿的小摊上,买了两条五彩绳。
“我给你系上。”萧恪说得有些不解风情,也有些理直气壮。
想不到这个人竟还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上心,陆青婵抬起左手由着他去系。萧恪一只手托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费力地把丝绳打了个结。平日里宫内宫外,侍奉他的人前仆后用的一大群,真让他学着给别人系东西,那还真是头一回。
陆青婵的手腕很细,让他根本不敢用力,好像力气略大了几分就会把她碰碎。萧恪的心跳得也有几分厉害,这腕子搭在他的掌心,竟让他有几分口干舌燥。
费了好大的周折,萧恪才好不容易把丝线系在了着纤纤的腕子上,看着另外的那一根,萧恪认认真真地说:“把另一只抬起来,我给你都系上。”
陆青婵还没说话,那卖东西的中年人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丝带系一只手就成了,您瞧瞧要是两个腕子都系上,岂不是像镣铐一样,有些东西也不一定是成对儿才好看。”
在宫里头,萧恪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会说一句好,今日头一回被质疑,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可他用眼睛的余光一瞟,发现陆青婵笑得无声无息,却连眼睛都弯了起来,竟逗得她如此开怀。算了,他突然不想去治那个老匹夫的罪了。
陆青婵把他手里的另外一根五彩绳接过来,细声细气地说:“还是让我给您戴吧。”说着,那根细细的绳子就绕到了萧恪的手腕间,她的手指灵活纤细,丝带像跳舞一样流动在她的手指间,街肆两旁朱红的灯笼给她镀上了一层宛若夕阳般的锈,有忽近忽远的食物香气飘散过来,有清新的青团还有热腾腾的煎饼,这些味道汇集在一起,带着一股子细水长流般的人间温情。
月色浇衣,这身月白色的湖绸衣袍,和袖口用银线绣的云纹都流淌着月光,她立在街边也像是一位来自水乡的女郎,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都写在她脸上,她系好了丝带就这样仰起脸笑。她的眼中涂抹着平宁的山河岁月,她轻声说:“事事喜乐,太平安宁。”
“这才对嘛,”那个卖东西的摊贩对着萧恪笑,“您家娘子真好看,笑起来像花一样。多亏了有咱们皇上,往后咱们的日子都会好过的。”
月亮像铜钱挂在树梢,朦胧着像是一滴泪晕染在信笺上。萧恪对陆青婵说:“朕原本是不信这些东西是能保平安的,可若是你系的,朕就信。”
“陆青婵,你喜欢这儿么?”
“喜欢。”
*
两个人走了一路,从街这头又走到那头,买了几样吃的,萧恪拎在手里,转身去找陆青婵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她不见了。竟在一撒手的功夫,好端端的人便找不到了。
萧恪拎着那提刚裹好的糕饼,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些远远跟着的奴才们都凑了过来,萧恪问:“陆青婵呢?”
有善揉着眼睛说:“方才还在的,也不知道怎么一转眼就找不到了。”说完这话,他又忍不住犹豫着问,“主子,您说是不是夫人她……”
萧恪摆了摆手,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糕点,拦住了几个跑动的孩子,把糕点递给了他们,“咱们回去吧。”
“那夫人呢?”有善言语间也有几分忧心忡忡。
“留几个人去找找,叫人打听一下。不用挨家挨户去查了。”萧恪语气中却像是带了几分了然于胸的平静。他跟着人群独自往前走,来的时候心里有欢喜,可此刻空荡荡袖子灌入满满的夜风,刺得人骨头深处都带着疼。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十二点还有一章三合一的万字更,这一章依然有红包~
燕燕是不是很勤奋!
感谢30408639,官官,路路的投雷,感谢晴峰笔鹤的营养液一瓶
第30章 一见喜(三)
陆青婵一直不喜欢宫里, 先前也说了很多次想要离开, 相比于去那些姑子庙, 留在这里过得也更安适些。若她真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她手腕上的镯子是毓贵妃赏的,价值连城,身上也随身带着些散碎银两, 够她自己生活几年了。
萧恪替她盘算了好一会儿,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反正慧寂大师说他八字太硬,会妨碍到身边的人。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信命的人,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懦弱又胆小。
只有手腕上的那根五彩线依旧四平八稳地挂在那儿,萧恪想解下来,可不知道陆青婵打的是什么结,自己竟怎么也解不开,罢了就这么挂着吧,回去再说。
这条路长得走不到头,他走了百十步,街边有一家卖脸谱的店铺, 一个脸上覆着昆仑奴面具的纤细身影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灯火如醉,都是这浓郁如同墨汁一样的夜色的陪衬。萧恪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纤细的身影,竟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萧恪去掀她的面具, 那张丑陋的昆仑奴面具后面,露出那清水芙蓉面。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手竟微微又些颤抖。
“您不怕我丢了吗?”陆青婵任由他把面具摘掉,声音依旧是平静温吞的。
萧恪倏尔一笑, 他说:“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丢呢?只是若朕能早点找到你,还能给你尝尝刚出炉的糕饼。”
陆青婵只是笑:“现在还能吃到吗?”
“能,不过你得和朕重新去买一次。”
后来,萧恪没有问过陆青婵那天到底去了哪,到底是被人潮冲散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他身边。
虚惊一场和失而复得,是人世间最美的两个词语。
*
圣驾回銮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萧恪减了浙直两地的赋税,又选拔了一批官员填补户部吏部,带着文人们的拥戴回到了紫禁城。
这时候暑气比以往盛了几分,陆青婵也换上了更轻薄的软烟罗。
昭仁殿已经由内务府提前打扫好了,走进殿门,陆青婵看着院子里那口游弋着锦鲤的大缸,竟隐约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细掐算起来,已经有三日光景没有见到萧恪了。陆青婵把过去绣了一半的绣架找了出来,上头原本是她绣的一幅兰花图,练字也好、刺绣也好,这些静心的东西都是紫禁城里女人们的必修课。
萧恪却没有陆青婵的闲情雅致,他回到紫禁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钦天监的监正叫到了御前。监正名叫程顾,做了三十年的监正,平日里做的就是参详吉日,占星问吉的差事。
此时此刻,他跪在萧恪的面前,身子抖得像筛糠:“皇上本就八字重,如今登基,确实……确实……”他连说了几个确实,额头上冷汗直流,萧恪捏紧了手中茶盏:“此运何解?”
“只是暂且不要娶妻立后,皇上勤政爱民,励精图治,长此下去,此运自解。”
说了一句和没说一样的话,萧恪的脸上结了一层霜:“滚出去。”
程顾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方朔把他送到门口,脸上依然带着笑模样:“程大人,这可是诛九族的大事,您可要管好了自个儿的舌头。”
这种了不得的大事,程顾如何不知,一时间忙不迭的点头。
弘德殿的大门一开一合,只有萧恪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万里江山图的前面。
天煞孤星,众叛亲离。
慧寂大师的话,他原本只信了一半,程顾的话,让他的心彻底地冷了下来。
萧恪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头纵横阡陌的掌纹和戎马厮杀留下来的薄茧,甚至是拇指上那个老玉的扳指,他的这只手就能看穿他的一生。不过是一个恢弘盛大,又富丽堂皇的壳子底下,留下的彻骨寒冷和永夜的孤独。
皇上在弘德殿里掀了桌子,那张香几上头的奏折笔筒砚台墨汁洒了一地,奴才们跪着,没人敢抬头看。
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在弘德殿里枯坐到深夜,一盏灯都没点,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来,在深夜里很是清晰,萧恪知道是谁,他依然没有抬头看。
绿釉并蒂海棠花的灯盏把黑夜撕裂了一个口子,陆青婵举着宫灯走了进来,她的五官笼罩在昏晦的灯影里,无端让人觉得疏远而飘渺,像是天上飘着的那片无根的雪花。
陆青婵踩着一地狼藉向他走来,经年累月的练习过,哪怕穿着花盆底走在这些翻开或横七竖八的奏本中间,她依然走得稳当。
她把灯盏放在一旁的多宝阁上,用火折子点亮了两盏落地的长颈宫灯,不过是亮了方寸的土地,后头的灯盏陆青婵也没有再去燃。
皇上的弘德殿里的墙上,摆了很多壁瓶,有的还在上面插了几支鲜花佐伴,那些珐琅彩的精致双耳瓶,亦真烛光下闪烁出琉璃一般彩色的微光。
她弯着身子去捡地上的奏本,还有碎了的茶杯瓷片,萧恪沉默的看着她,看她纤细婀娜的身子,不盈一握的楚腰,还有那只掌可握的脖颈。她捡了一盏茶的功夫,奏本被她重新放在了桌上,她的手沾了两处星星点点的朱砂墨迹,远看着像是一滴泫然欲泣的朱砂泪。
收好了桌子,她又去博山炉里燃香,萧恪最喜欢看陆青婵燃香的模样,她就那样微微欠着身子,把各种香料从博山炉的顶端开口撒进去,她的举手投足都是富贵华丽的,让人觉得内心平静而安宁。
她头上没有再插那两支红得俗气的簪子,依旧是过去常戴的那支旧木兰花,原本想送给她的那条珍珠项链就放在多宝阁里,萧恪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收完了东西,端正地立在皇帝的面前。
萧恪缓缓开了口:“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子?”
这句话比他想象中的更难说出口,却也把陆青婵说愣了,她曼声问:“您在说什么?”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