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遗训,‘医者当以救人为心’,是每一个兰善堂的医者都必须熟练背诵的。”
说完这句话,池罔略作停顿,他看向阿淼,露出一个隐隐的微笑,“但并不是每一位医者在面对今天这样的抉择时,都能真的做得到以病人的损益,先于自己的安危。”
“你底子不错,阿淼。”池罔客观地点评,“我在看你的医案记录,你于医一道有天分,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医者之心。我希望以后无论你走到哪一步,再做与今天类似的抉择时,都能坚定地维持你的初心。”
阿淼正容道:“是。”
池罔冷静地指出问题:“兰善堂没落,固然有竞争对手的原因,但自身的问题,也不容推辞。医术衰微,医心不在,又何谈立足?”
即使说着这样严肃的话题,池罔脸上仍然是平淡和缓,声调也是不疾不徐,“应该是时候换一批人,好好发展一下兰善堂了,都传承了七八百年,总不能断在这里。”
大江南北的兰善堂,林林总总怕是上百家的店铺,若是统统一起整顿,谈何容易?
池罔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露出激动、坚定的表情,他依然是平平淡淡的模样,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小事。
只是他看起来平静的面容,莫名地有令人信服的能力。
连阿淼似乎都对池罔有着无限的信心,池罔说一句,她就应一句,脸上带着充满希翼的光,似乎已经提前看到了兰善堂未来的模样。
不过她这样的神情,池罔倒也熟悉,他当年做国师的时候,迷他的下属从来不少。所以此时见到阿淼目光崇拜,也只是微微一笑,岔开话题。
“阿淼,我多年行医,很少会听到别人称呼祖师爷为‘善娘子’,为何你会这么叫?”
阿淼回答:“我是个女大夫,大概能体会‘善娘子’的苦楚,若她泉下有知,怕也是不愿意被人称为‘庄侯夫人’的。”
没想到阿淼会有这样的回答,池罔凝神向她看去。
“祖师爷闺中小名,便是‘善娘’。她医术超绝,有起死回生之能。她生在诸侯四起的战乱年代,帮助了许多战争中需要救助的人,是那个时代里,最传奇的一位女子。”
面对池罔,阿淼初时还有些谨慎,但提起了自己崇拜的人,说到了感兴趣的话题后,她就慢慢放松了。
“那是八百年前了,在沐北熙……就是始皇帝一统天下前,有好长一段群雄割据的时期。其中一位兵力能与始皇帝抗衡的一位诸侯——庄侯,因为仰慕‘善娘子’盛名,向她求婚。”
阿淼扼腕惋惜:“可惜祖师爷被骗了,与庄侯成婚后,庄侯不允许祖师爷抛头露面,不让她出去救人。后来,祖师爷就被困在高墙里了,若她真能幸福一生,倒也罢了。谁知道这庄侯看着坐拥万兵,家世显赫一副人模狗样的,可他真不是个东西!”
“史书里甚至都记载了庄侯的残暴荒唐,他骗娶了祖师爷、利用她的好名声募兵后,没多久就原形毕露了,四处收集貌美的姬妾、娈童,看上了便搜刮入府,简直是荒淫无道!”
池罔翻着医案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阿淼不忿道:“善娘子成婚后,发现自己的丈夫居然是这样的人,心中痛苦可想而知,她生下庄侯长子后,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可惜善娘子没生在八百年后,若她生在如今的仲朝,女子不用嫁人也不会受到非议,抛头露面也没有那样大的压力,女人可以自由自在的当一个医者,堂堂正正地受到众人尊敬……”
她长叹了一口气:“祖师爷虽然不幸,但万幸的是,她的医术没有断在侯府的高墙里。善娘子只有一个儿子,但她的儿子一点也不像庄侯,这位姓庄的少爷,品性随了善娘子,更是继承了……”
池罔似乎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借着刚才的话头,打断了阿淼:“那么仲朝现在的女子,都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不仅转移了话题,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他这次沉睡后见到的这个新朝代,似乎和以前的都不太一样。他需要不动声色的收集信息,尽快去了解这个朝代,他不想表现得太脱节。
“女人能做的事可多了,还能当皇帝呢!”阿淼道:“仲朝这一百多年,皇室、宗室生孩子清一水生的全都是女孩儿,女子继位就是女皇帝了!”
池罔:“……女皇帝?”
阿淼理直气壮道:“直到一百年后的现在,才终于有宗室生了个男孩。可谁叫他是男孩?于是他就成了皇储中最不受宠的那个,不被待见得整个仲朝都知道。”
池罔觉得自己的理解出了问题:“等等,宗室之子,也可以成为皇储?”
“仲朝的皇族中人,不婚和断袖都很多,因此子嗣稀薄。所以只要姓房,年级适当,别管哪一支所出,都有资格成为皇储。”
池罔:“…………”
先不说皇室重女轻男,宗室之子也可以堂而皇之的追逐皇位……
怎么连不婚和断袖,都变得这么名正言顺了吗?
才过去一百年,这世道就这么玄幻了吗?
虽然已经几百岁了,池罔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
这是头一次一觉醒来,觉得自己变成了“古人”。
池罔克制住自己的迷茫,又提笔写了张药方:“你……把这个药也煎了,自己喝了,可以预防感染瘟疫。”
“是!”阿淼大声地应了,拿着药方走了。
阿淼离开后,池罔独自在兰善堂里缓了许久。
他觉得自己这一次,好像出来晚了,外面世界变化太快,实在是出乎意料。
他有些感慨,而外面的喧闹声,一时打断了池罔所有的思绪。
兰善堂打开的这扇窗,正对着街对面的萱草堂,而那个送断腿老父亲去镇上医治的中年农夫,正好透过窗子见到了这边的池罔。
那中年农夫旁边有个医馆管事模样的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中年农夫从萱草堂走了出来。
片刻后,兰善堂紧闭的大门被砸得发出巨响。
“你!就是里面那个见死不救的混账小子!你给我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仲朝开山皇帝,房邬无奈道:“当年许愿要女儿,哪想到这么给力,我房家居然连生了一百年的女孩。”
他亲弟房仲聆道:“断袖是我没起个好头,这锅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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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池老师”这个称呼,其实不用觉得违和。
老师不只是现代人对于师长的称呼,这个称呼早在古代就开始沿用。
“老师”最初指年老资深的学者或传授学术的人,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
后来,人们把教学生的人也称为“老师”,如金代元好问《示侄孙伯安》:“伯安入小学,颖悟非凡儿,属句有夙性,说字惊老师。”
所以就是古代也是一样叫老师,小池不收徒,所以不能叫师父,用其他的称呼,其实更出戏。
(以上两处引用引自搜狐教育网《古代老师的十四种称谓,你知道吗?》)
第5章
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池罔听力超绝,对街医馆萱草堂里面掌柜的算盘,池罔全部一字不差的听清了。
他听到萱草堂掌柜说:“你为了老父亲几十里山路一路跑来,我们萱草堂见你这等孝子,也不禁动容,我做主了,你老父亲这次诊费、药费都不用出了,就由我们来承担,你安心伺候老父亲,绝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那农夫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一听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萱草堂掌柜终于说出了目的:“你可认识兰善堂里那大夫?”
中年农夫义愤填膺道:“我路上见的那个大夫就是他!”
掌柜的慢悠悠地说:“兰善堂常常贬低我们不如他们医者仁心,源远悠长。可是事实摆在面前,是我们愿意救治了你父亲,而他们呢?却有这样见死不救、医德败坏的大夫,真该让明眼人都瞧瞧,兰善堂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这农夫本就不想善罢甘休,此时被萱草堂的掌柜当了枪使,立刻跑到兰善堂这里来闹事。
他见兰善堂关了门,就在门口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周围的镇民都被他吸引了过来。
中年农夫扯着嗓子大喊:“你出来,我们算一算你刚才对我老父亲见死不救的账!”
众人一下子轰然议论开。
门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哎,你瞎嚷嚷着什么?我们兰善堂今天关门,你想泼脏水,也不能这么泼!”
说话的人,正是那兰善堂的掌事胖大夫,他关了门后觉得不放心,就偷偷跑回来查看,正赶上了这件事。
中年农夫指着池罔,“就是这小子,你还说他不是你们的大夫?可怜我父亲一大把年纪摔断了腿,老人家疼成那样,你知道他张嘴说什么吗?”
旁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帮腔道:“这位大兄弟,你说说呗,让我们父老乡亲一起评评理。”
那农夫见人这么多,顿时来了兴致。人群中更是有好几个萱草堂请提前请好的托儿,一捧一哏,简直像说相声一样,就把刚才池罔见死不救的经过,添油加醋的说出来。
池罔合上了医案。
真是无聊极了。
粗心简陋的设计,一目了然的用心。
如此破绽百出的局,还需要他亲自来解决吗?
这个时候,池罔有一点怀念他当年做国师时,那群机敏伶俐、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下属了。
兰善堂这位胖大夫医术不行,办事也办不明白。
遇到这样的事,他居然让这农夫当着这么多人,在兰善堂门口抹黑了这半天。
若是池罔当年的人在这里,早不知有多少办法让农夫闭嘴,再把是非清白当着大家的面,清清楚楚地辩个分明了。
胖大夫尚未搞清池罔的身份,刚才被他赶出自己的医馆,对这个人便有些说不出来的深深忌惮,正好碰上这个机会,便想把来路诡异的池罔与他们兰善堂摘干净。
他张口便道:“这可不是我们的大夫,你看清楚了,我们今天是关张的,这人如何自己进去,可和我们无关!”
池罔听了他这句话,差点被他蠢笑了。
胖大夫打开门,作势般大声叫嚷:“你怎么回事?怎么敢随便翻用我兰善堂的医案?”
池罔只淡淡的说:“你呼吸的地方,仍有刚才那瘟疫病人的气息,你刚刚摸过的竹椅子,他们坐过。”
胖大夫气势汹汹的动作一僵。
“怎么,你又不怕瘟疫了?”
胖大夫小心翼翼的退出兰善堂,在门口外大喊:“我要报官,你擅闯兰善堂,一定是不怀好意!”
池罔合上医案,起身走了出去。
看热闹的小镇居民,看到兰善堂里走出了一个面生的小大夫,小大夫模样清俊,作为一个医者来说,看上去年纪也有些太小了。
看见他出来,农夫一脸愤怒地指责:“既然没学几年医术,就不要出来害人!医术这么差,就赶快回去做个药童,先把药认明白了再来吧!”
池罔站在门槛边,天上的阳光打在他的半边脸上,一时竟难以分辨他的表情,“医术……差?”
他迈出第一步,声音清朗:“病源肾开窍于阴,若劳伤于肾,肾虚不能荣于阴气……”
池罔慢条斯理地走到农夫身侧,“……故痿弱也。就是俗称的阳痿。”
农夫:“……”
池罔的声音,低至只两人可闻,“看你脸上黑气就知道,你这毛病,不是一年两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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