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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他呀……一味夸,说徐家人择婿标准为他的祖父,还说他爷爷容貌如何英俊,如何能文能武,如何画遍天下无敌手,如何打遍京城无敌手,如何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如何完美得无可挑剔,是京城最耀眼夺目的青年公子……我在想,真有这么一号人物?我认识不?”

    徐赫憋笑,两臂轻颤发抖。

    觉察两名丫头越走越慢,他低头附在阮时意耳边,笑问:“你何时嫁给如此优秀的男子?为何没介绍给我认识?”

    阮时意自知早年顺口胡诌的谎言终究有被戳穿之日,但在此情形下遭他揭破,未免无措。

    压抑酒意与恼火,她转移话题:“那孩子!结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除小甜糕外,其他人得再作筛查!”

    “勋贵子弟大多骄纵,只要人品不坏,无伤大雅之事,何须过分干涉?……难不成,每个孩子,都让你这般操心?

    “不……当初,我儿女管教更严,也操劳更多。毕竟,从出生到成人,不是吃饱睡好就会茁壮成长。你我读书也好,学画也罢,熏陶染习多年,才窥得一丝窍门;可为人父母不一样。

    “姻缘缘于情媒欲种,深情厚谊或许能让人白头到老,却未必能当上称职的好父母。若得深明大义的公婆父母指引,当然事半功倍。可依咱们家那会儿的境况,我连妯娌间的楷模也无,只能凭自己想法步步摸索,走过好多弯路,也犯过很多错……”

    烈酒让她丧失了平日的克制,道出从不曾露于人前的心事。

    话说到一半,清泪滑落。

    “三郎,女儿的事,我很抱歉。”

    徐赫心痛如绞,柔声细语哄劝:“明明是我的错!你为何道歉?我压根儿没陪他们长大,连让他们骄傲的‘探微先生’之名,也是你和思彦给挣来的……我、我其实心知肚明,不配做他们的父亲和祖父。”

    “可你确实是他们的父亲、祖父,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阮时意笑意苦涩,“与你重逢后,我确实对你存有戒备之心,甚至不愿你接触子孙。而今看来,是我太狭隘了。”

    “多说无益,顺其自然吧!”徐赫软言劝道,“你若疲乏,先歇会儿?马上到家了。”

    阮时意先一晚睡眠不佳,白天忙活一整日,此际头脑昏沉,干脆放弃所有挣扎,把脸埋在他肩头,闭目而歇。

    漫长过往的沉重负担,遥远将来的危机困惑,都抵不过绵绵不绝的睡意,和心意互通的暖融。

    持久默然,驱使徐赫拥紧她,迈开长腿,穿过浓稠夜色,飞奔回澜园。

    怀中可人儿,的确承受过太多不为人知的辛劳。

    以前,他一心认定,只要尽力待她好,多与她亲近,定能在撩拨与缠绵中让娇妻回心转意。

    果然,他太幼稚。

    寡居多年,她真正缺失的,绝非鱼水之欢,而是神魂相伴。

    所幸,他的觉悟为时未晚。

    长街寥落,行人匆匆。新月如钩,清光流泻于残雪,也幽幽照亮人心。

    在澜园仆役的窃笑注目下入屋,徐赫缓缓将妻子放于床榻上。

    阮时意娇颜泛红,半睁水眸流淌复杂情绪,如有爱怜,亦含悲悯。

    徐赫轻握她的手,极力忍住亲吻她唇瓣的冲动,温声道:“阮阮,我明白,时光荏苒,你的心容纳得比我多,男欢女爱、郎情妾意已疏淡无痕。之前,一再违逆你的意愿,是我过份了。”

    “嗯……?”她因床塌温暖包裹,渐趋迷糊。

    眼看侍婢们进进出出,端来热水软巾,徐赫松手,悄声念叨。

    “往后,我一定收敛,尊重你。请你,别讨厌我。”

    至少,不要再说……“离我远一点”。

    *****

    翌日,京中传遍,徐大公子因孝期内酗酒,连夜遭首辅父亲暴打一顿,且被勒令禁足,罚跪祖母牌位前。

    蓝大公子大清早登门道歉时,首辅大人正好出门,据称为此事专程上山,到“徐太夫人”坟前告罪。

    其余陪徐大公子饮酒作乐的世家子弟陆续赶来,全被徐大夫人周氏不客气请走,归家后难免受责罚。

    阮时意一觉睡到午时,对于昨夜的记忆已残缺不全。

    听闻徐明礼所为,她大致猜到其中一二。

    “暴打”多半是做做样子,如当父亲的不管不顾,开朝复议后,对父子二人的弹劾将如雪片飞来。

    但禁足罚跪,正好让那言行失当的家伙收心养性。

    至于“坟前告罪”云云,想必是徐明礼借此机会,与弟弟讨论京城地下城之事。

    自松鹤楼归来,被长孙纠缠了一日的徐赫,关起折兰苑大门,专注绘制图纸,几乎足不出院,对外则宣称潜心作画。

    阮时意每天抽空探视,只待上半柱香时分,视察图纸的复制,以及《万山晴岚图》的临摹。

    他们从未忘记,皇帝有心搜集全图。

    倘若真有一日,嘉元帝御笔一挥,下旨向徐家人“借画”……阮时意定然不会让祖父题跋、留有标记的原版晴岚图落入人手。

    安全起见,徐赫决定未雨绸缪,先费心力复刻,以免来日措手不及。

    “阮姑娘”和“徐先生”若即若离、亲疏难辨的态度,使得澜园仆役惊讶惶惑,最终对此缄口不言。

    徐赫于大年初十清早低调离园。

    他留下晴岚图及未完成的复制品,将《折兰苑雪晴图》和镶嵌大珍珠的首饰图纸交予阮时意,又叮嘱阿六,收好灰袍子。

    阮时意起初不知“灰袍子”为何物。

    后见了折叠好的长衫方知,是他与徐晟切磋武艺时被割破的那一套。

    他不让缝制破裂处,留作纪念了。

    而新绘的《折兰苑雪晴图》,描绘的是大年初五那日,祖孙四人与阿六、双犬打雪仗的场景。

    笔法简略写意,亭台与花木均生动形象,人物也极具特点。

    徐赫把自己的侧影补进去,看不清面目,但能得他八分风姿。

    阮时意微笑赏画,细看画面欢乐祥和,独独他的身影暗藏孤寂,无端流露诀别意味……

    她顿觉愕然。

    按理说,这幅小作,应由他保管留念才对!

    为何……赠予她?

    流连于空荡荡的折兰园,阮时意后知后觉一事。

    ——自从二人离开地下城,那家伙竟未对她黏缠撩拨?

    欸?

    该不会……“小三郎”被她一巴掌打蔫了,逼着他改走禁欲路线?

    第62章

    “您来得正好。”

    一见母亲双手抱着画卷步入徐府二门, 徐明礼快步迎上,低声打招呼。

    “大人, 出什么事了?”

    阮时意震惊之余,不忘维持应有的礼貌,向他行了晚辈的礼节。

    她今日整理好折兰苑诸物,趁时辰尚早,带上徐赫所绘的图纸,顺便探望被禁足的长孙。

    而今惊觉长子一贯的镇定有些微裂缝, 她不由得心生忧虑。

    徐明礼有所警觉,谎称周氏找她, 示意她和于娴先到偏厅落座奉茶;过了一阵,才借口说游园,绕上一大圈,把她请到徐晟“罚跪”的和光堂。

    此为日常供奉徐家列祖列宗的小祠堂, 在徐府中独立成院,和当初停放阮时意“遗体”的灵堂仅有一墙之隔。

    徐晟因孝期饮酒一事被软禁于此, 实则知情者均明白,他的祖母尚在人世,最多斥责他不够谨慎, 倒也没真的苛责于他。

    于是,他被徐明礼拿鞭子当众抽了一顿。

    幸好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初春衣裳又多, 连皮外伤也谈不上。

    他终日在院内, 仆役送饭时则装模作样跪一阵, 其余时间均乱晃或练练拳脚功夫,逛着逛着,竟发觉后院的石亭内含乾坤。

    石桌底下,藏了极其隐秘的机关。

    旋开后,露出一条秘道入口!

    亲眼目睹非他们家安设的诡异通道,阮时意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难怪……她死后,有人轻而易举避过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直达她的灵前!

    无须再查,这必然与地下城相连。

    连首辅家中都能随意进出,那伙人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阮时意毛骨悚然,勉力镇静下来,命徐晟迅速将石桌挪位原位,并退至安全角落,才小声发问。

    “此事可足够隐秘?”

    父子对望一眼,徐明礼答:“只有咱们仨知情。”

    徐晟又道:“瞧这灰尘堆积的程度,至少半年无人使用,可见……对方不敢随意打探首辅府中事,以免被觉察。”

    阮时意把徐赫所绘的图纸交予二人:“这图画好了,但时隔数十载,地面建筑大改,极难对应,恐怕得实地考察测量。

    “地下室和通道均为前朝密探所留,而今被人用作各种秘密且肮脏之事,我最近仔细想了想,恐怕……不止地下仓库和囚禁童工这么简单。”

    徐明礼颔首:“易地而处,假若手里握着无人知悉的场地,又想着从中获利,自是尽最大限度去开发。”

    徐晟长眉扬起:“可他们如何瞒人耳目,在咱们家中及地底安设通道?”

    “傻孩子!这秘道早就建好了!是咱们选宅时恰恰选到此地。”阮时意无奈。

    京城西面聚居贵人,东面聚居富人,五六百年来,莫论朝代更替、江山易姓,皆如是。

    “可如若咱们翻修这座院子、亭子,不就很容易发觉下方端倪?”

    “呵呵……那得看,负责维修和重建的工头,如何瞒天过海保留下来。”

    “您的意思是……?”徐晟大为震惊。

    徐明礼接口道:“没错,早年主理城西拆迁、重建大宅院的官员,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的人……你想想看,连前任吏部尚书也卷入其中,背后牵连之深广,非你我猜想得到。”

    “正是,他们早已根据变迁和需求,封堵部分秘道入口,兼之地下设有机关,随时能截断前后路,乃至把人堵死在内……实在难办。”

    阮时意不无担忧。

    她无法想象,如此巨大的秘密,需多少人齐心协力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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