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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薛老太太握着青瓷盏的手指骤然一紧,只打量这姑娘身上穿着面料粗糙的青色袄子,这天还冷着,对方脚上也只套了双葛布鞋子,那张比她母亲还要漂亮的小脸冻得雪白,而那双掩在袖子下若葱根白的手指骨节红肿。

    明明已经凄惨成这样子了,她原就想着只要对方开口喊她一声外祖母,她就既往不咎。

    只是这姑娘,和她母亲是个一样倔的,话是软的,心是硬的。

    “你说的这般好听,好像处处为我着想,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若不是知道你父亲在这里,你又哪里肯来见一见我这个老太婆?

    你打心底也恨我,恨我当年那样对待你的母亲,恨我害得她抑郁而终,你这个小丫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老太太缓缓从座椅上站起来,脸色更冷了,“你心里肯定也在想,如果我真是诚心帮你,早在你姜家事发的时候我就该帮到了你,也省得你再有后来的罪受,是不是?”

    姜荺娘眸里掠过一抹错愕,不想心里最初的想法被老太太一眼就看穿了。

    “您说中了。”她低声道:“我是有这样的想法,我想您既然愿意施救于我,为何要等到现在。”她缓缓吐出口气,抬眸看着薛老太太说:“只是我却不是恨您怨您,我方才的话不曾做假。”

    姜荺娘再三迟疑,还是看着老太太问道:“您知道我母亲葬在了哪里吗?”

    老太太想到那个闺女,语气虽冷硬,可眼睛里却还是出现了红血丝,她转身道:“自然是你姜家陵墓了。”

    姜荺娘点头,又说:“是葬在了姜家的墓地里,可是母亲临终前央求我,将她最后穿的衣服烧成灰,神不知鬼不觉地洒在侯府的墙角。”

    她说着,便又想起了那些不好的记忆,声音也愈发弱了下去,“只是……”

    薛老太太闻言一怔,忙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那时候我前脚才洒了下去,外面便起了一阵风,将那灰都吹走了。”回想那年的事情,姜荺娘也忍不住又红了鼻子,“我想,那定然是我母亲作的风,她临去前一直与我说,她是绝不能入薛家门的,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以至于这吩咐都是她后来病糊涂的胡话,我知道她心里想,便也就不管不顾这么做了。”

    可惜母亲她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薛老太太哪里还忍得住,身形微晃,又坐回了椅子上去,吓得旁边人连忙伸手去扶。

    “她就是个狠心的,我这样命硬,哪里是个容易死的,反倒是她,她这个不孝女,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薛老太太捶着桌子,转身却又伏在桌子上痛哭了起来。

    姜荺娘忙跪在她面前,道:“我生怕您会误会,这才与您说这些,您莫要气坏了身子,您要怪就只管怪我……”

    李德顺家的有些看不过眼,道:“姑娘说的话才是真伤了老夫人的心,老夫人若是怪你,又岂能念着你的小名,将你的一切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姜家的事情发生得那样急促,她那时候还在老家探亲,本打算住个半年再回来的,山高水远的,等她知道的时候,姜家的事情早就成了定局。”

    而事实上,薛家人也不是没有出过力气,若不然,姜家的女儿们也早就沦为了罪奴,被人买卖去了。

    姜家的事情太难插手,因是天子震怒,连宠爱多年的姜贵妃都能赐死,姜家再硬气也不过是仗了贵妃的势力,可是他们在天家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第4章

    姜荺娘听了李德顺家的话亦感到涩然。

    自她母亲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她小名了,连她父亲都只唤她荺娘,若非很久以前就打听过了,现在的姜家谁又能告诉薛老太太她的小名阿芙?

    “老夫人,我能不能抱抱您?”那种柔软的感觉好似直接触碰到了姜荺娘寒心已久的心窝处,叫她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薛老太太一面红着眼睛,一面仍扯出了抹冷笑,道:“不认我还想叫我抱你,你当我是慈善的么……”

    李德顺家的一边给老太太顺气,一边拿眼暗示着姜荺娘。

    姜荺娘抖着唇,也不知是近亲情怯,还是顾忌什么,仍是咬着唇不敢叫出口来。

    老太太伤心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声将她揽到了怀里,又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声音也终于不再似先前那般尖利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地哀恸,“你总该叫我一声外祖母了。”

    她当年死也不肯与自己的小女儿让步,她只怨恨女儿执拗,却不想自己是个比女儿还要执拗的人。

    如今外孙女儿就在眼前,她又岂能再如当年那样不肯让步叫自己后悔。

    姜荺娘被她抱在怀里,只觉得那种久违的温暖又再度将她包裹,她鼻头发酸,终是忍不住抬手抱着老太太叫了声“外祖母”。

    老太太连连点头,却说不出来。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倒是都积攒了一把辛酸。

    李德顺家的见她们发泄了情绪,便又帮着劝解,生怕老太太哭坏了身子。

    待姜荺娘反应过来,她才抹干净了眼泪问道:“外祖母,我爹他在哪里?”

    薛老太太摸着她的头发,道:“别提你那个没有良心的父亲,他已经带着他的姨娘和他姨娘生的儿子出城走了。”

    “走了?”姜荺娘怔愣住了。

    “就你那样的爹,也值当你为他前后奔走?”薛老太太越想越气。

    这个怂男人先是骗了她女儿,后又是抛下了她的外孙女儿,若不是看在对方是外孙女的父亲份上,她又岂肯帮对方出来。

    “走了也是好的……”姜荺娘语气低落道:“您不知道,父亲从前为了护着我,被倒塌下来的墙砸伤了腿,险些就变成了瘸子断了官路,好在后来勉强恢复过来。

    只是前些日子他的腿疾在牢里又犯了,我这才急的。”

    “他是你爹,护着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薛老太太甚是不屑道。

    姜荺娘苦笑,“便是如此,我作为他的女儿才不能不回报他……”

    薛老太太被她话一堵,亦是说不出她父亲的不是了。

    “且不过问旁的事情了,就算他来得及带上你,只怕你也跟着他是活受罪,如今你只管跟着我,我必然会一心一意护着你,再没哪个敢欺负你了。”老太太牵着她的手说道。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荺娘却不好再推脱了。

    老太太为她前后奔波,又违背了自己发下的毒誓,这份情意她不能不领。

    况且血缘这东西本就十分奇妙。

    她一遇见这个老太太之后,心里便止不住委屈,好似连她的头发丝儿都能受到感应,眼前这个坏嘴的老太太就是她最亲最亲的亲人了。

    是以她刚才面对薛老太太冷脸的时候才一点都不觉害怕。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心中诸多喟叹。

    她自己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她自己清楚,若非这回姜家遭了难,她哪里能放得下她这张老脸去解开这心结。

    可是这场劫难也让这姑娘受了好多苦楚,叫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去叫冯嬷嬷来。”老太太吩咐李德顺家的。

    冯嬷嬷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从她那褶皱的脸上看来,依稀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貌美。

    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一辈子,竟也没被好色的薛老太爷看中,也着实是件稀罕事情。

    冯嬷嬷朝姜荺娘行了礼,随即领了她去洗沐更衣。

    姜荺娘既然答应了老太太,自然也就不再矫情忸怩。

    她将身上的粗衣换下,从头到尾都洗了一遍,冯嬷嬷给她拿来件淡樱色绣缠枝兰花纹锦袄,又配了条月白裙子,和一双粉缎绣梅花冬鞋。

    拾掇干净后的姜荺娘身上无一饰物,却不仅没有显得寡淡寒酸,反而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清香芙蕖,淡粉纯澈,水嫩盈盈,杏目里仿佛透着春水样的波光潋滟,叫人看着挪不开眼。

    她到底是娇养过的女孩,举手投足皆是合宜。

    婢女们伺候着她更衣入浴,近处打量只觉她整个人就似柔软雪白的棉花一般,乌发柔软,脖颈纤纤,腰肢轻盈,抬眸波光流转,唇瓣透着樱粉,真是无一处不柔软,无一处不精致。

    冯嬷嬷垂眸,觉得就算没有薛老太太在,这姑娘只要稍微肯花费一些心思,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攀得富贵亦是轻而易举。

    待姜荺娘返回上房时,冯嬷嬷又与她简略交代了薛家一些事情,姜荺娘态度倒也谦逊,默默记在了心里。

    晚上老太太将姜荺娘安排在她屋内碧纱橱里歇息,与姜荺娘道:“阿芙,你且与我说说,你往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薛老太太的话冷不防地叫姜荺娘愣住了神。

    待姜荺娘听清楚老太太的话后,神情顿时些僵硬。

    她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脸上的情绪丝毫都躲不过老太太的眼睛。

    “外祖母,我……我不想嫁人。”姜荺娘藏在袖子下的手紧张地捏紧了袖口。

    她那件事情是她自己作下的,她怨不了任何人的。

    难道她能怨外租母吗?怨对方为何不早一步,偏偏在她拿自己换来了机会之后,将父亲救出来了?

    姜荺娘也没法厚颜无耻地去做这样转嫁仇恨的事情,所以她只能将这些东西腐烂在肚子里,再疼也不敢说出口,也没脸说出口。

    “为什么?”薛老太太眼睛看着她,没有丝毫要给姜荺娘含混过关的意思。

    她察觉出这姑娘不对劲的地方,心里也知道姜荺娘心里防着人,便拿出耐心对姜荺娘说道:

    “阿芙,在我眼里你永远都只是个孩子,你没有嫁过人,没有生过孩子,你不懂很多事情,所以犯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你得告诉外祖母,明白吗?”

    “我……”姜荺娘咬着唇,垂下头去了。

    怎么说得出口呢?

    可是不说的话,她们真的为她重新挑选了好人家怎么办?

    她这样的人,已经配不上好人家了。

    “外祖母,我……”姜荺娘有些紧张地揪住了袖子,老太太却不动声色地抓过她的手。

    温暖粗糙的掌心在姜荺娘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实则是有些疼的,可姜荺娘却觉得有种被安抚的柔软感觉。

    姜荺娘眼中蕴了水雾,声音却低到比蚊子哼哼的声音都低,“我已经不清白了……”

    第5章

    老太太心头一震,抓住姜荺娘的手也重重掐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姜荺娘受不住老太太震惊的目光,背过了身去,低头颇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湿意。

    老太太闭了闭眼,忽然就悟了。

    所谓抄家,最可怕的不仅仅是钱财被那些兵爷搜刮去了。

    更可怕的事情就算发生了,那些罪臣家眷没死都算幸运的了。

    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并不罕见。

    更何况,是如姜荺娘这样漂亮罕见的姑娘呢。

    “阿芙,是不是因为抄家,是不是……”薛老太太忽然有些问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