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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0节
    方运和荀家一直在进步,而荀烨自从文胆破碎,无论是文位还是头脑,都没有丝毫的进步,根本不清楚自己与方运的地位已经有多大的差距,这种事,甚至已经不需要方运出手就会有人处理妥当。

    远处的几位大儒面带微笑,都觉有趣,因为他们都知道当时方运为了骗过妖蛮,拿荀烨当借口离开,实则是方运和荀平洋暗中商量好的托辞,根本就没荀烨什么事。可现在倒好,荀烨自己往剑尖上撞,方运和荀平洋岂会留他。

    无论是宗家人还是荀家人都有人轻声叹息,荀家人虽然觉得荀烨咎由自取,但也有一丝可怜他,因为在人族前往冰帝宫的过程中犯事,必然会罪加一等。

    萧叶天望着方运的背影,死死咬着牙,此生以来,他从未受过如此大的屈辱,被人以唇枪舌剑划破脖子都不敢还手!

    “好!不愧是荀圣世家,眼里不揉沙子!”一个年轻的举人忍不住大喊。

    一些人纷纷跟着叫好,甚至大声开骂,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众人骂得差不多了,官兵才开始维持秩序。

    方运继续巡察,尽职尽责。

    走着走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有木有样地在前面的队伍中向方运弯腰作揖,然后大声道:“方虚圣哥哥好!”

    方运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孩童笑嘻嘻看着方运,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牙齿。

    突然,方运眉头一皱,望向前方百丈外的地方,那里有人在争吵,即便隔着很远,方运也能听到那些人争吵的内容。

    “都这种时候了,读书有什么用?读给谁看?你们以为人人都是方虚圣吗?他能活下来,我们能吗?那些高文位的人能活下来,我们能吗?马上就要死了,何必要去读书?现在读的书再多,能让我们活下来吗?不能!不能!”一个人在大喊。

    “方兄,同为方姓之人,您即便不如方虚圣,也不应反对读书,更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下涉及他,以免让人怀疑你心思不纯。”

    “我做的正,行的端,不怕!提到方虚圣,不是在说他,而是以他为标准在说你们,说我们,说我自己!”

    “您这话未免有些偏激。孔圣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此话的后一句的本意虽然一直有争议,但对于我们来说都适用。”

    第1838章 抱怨

    方运一边听那几人争吵,一边向那里走去。

    “朝闻道,夕死可矣”在圣元大陆一直有争议,而孔家历代家主也从未下定论,甚至不同半圣的注解也不同。

    一方认为,这句话的意思很纯粹,就是说如果早上可以得到自己的圣道或所求,那即便晚上死亡都无所谓。

    另一方认为,那种解释逻辑上说不通,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若悟通了仁义之道,那么马上就可为捍卫仁义之道而死,朝夕只是虚指,稍加引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仁义之道值得用生命来捍卫。

    前一种解释重“收获”,后一种解释则重“使命”,以至于一些儒家子弟认为赞同后一种的人才是真正的儒家人,因为后一种说法是“重义”,前一种说法是“重利”,儒家可求利,但要更加重义。

    那方姓青年道:“少拿孔圣人压我,他是圣人,我们是什么,都是普通的百姓!就算是孔圣人,现在也救不了我,所以少跟我讲大道理,我烦透了!”

    “方兄,你未免太过极端了,理当静下心,慢慢思索。”

    “现在的问题是,我静不下心!”

    “如果连心静都做不到,枉为读书人!”

    “胡诌八扯!你敢说你这一路上一直心平气和?你敢说进入冰帝宫后会一直冷静?”

    “这……我只是认为你过于激动。”

    “我马上就要死了,为何不能激动?看看你的样子,无非是觉得一路读书比一路担忧更高贵,实际上你我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会一起死在冰帝宫里,运气若是不好,连冰帝宫都进不去!”

    “你这话有失偏颇。”

    双方继续争吵,不多时其他人也加入论战,但很快有人低声道:“别吵了,方虚圣来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方运。

    “行军之中可以说话,但禁止大声喧哗,你们可知罪?”

    “请方虚圣责罚!”那几人急忙低头认错。

    方运点点头,道:“现在是人族危急时刻,偶有意外实属正常,你们既然认错,也无须重罚,接下来几日生火做饭,你们要前去帮忙。”

    那几人松了口气,一起道:“多谢方虚圣。”

    方运向那方姓之人轻轻一挑下巴,微笑道:“本家兄弟,好好聊天你扯我做什么?”

    那方姓青年面色一红,无比尴尬,同时还有一点惊恐,附近的人大气也不敢出,方运的地位之高、名声之隆已经远超历史上任何大儒,把萧叶天那等绝世天才都训得跟孙子似的不敢反驳,谁知道这等大人物会做出什么事。

    附近有不少平日指点江山粪土国君的读书人,甚至有举人翰林,可现在全都低眉顺眼跟小媳妇儿似的。

    之前最前跟那方姓青年争吵的人鼓足勇气,道:“方行炎本意是羡慕您的实力,并无他意。”

    方运笑了笑,道:“别有他意的那位刚被荀家大学士带走,我自然知道这位本家并无恶意,我只是觉得,你们不要一味否定他,他有些话并无道理。甚至于,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方行炎猛地抬头,又惊又喜地看着方运。

    其余人也诧异地望着方运,没想到方运竟然会当众支持方行炎,更没想到,方运竟然真的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方行炎的言语有些过激,但是,大多数人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错,因为他只是勇敢说出了许多人的真实想法。

    那几个反驳方行炎的人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心慌,怀疑方运这是出面在帮自家人,感到十分失望,没想到堂堂方虚圣竟然是这个样子,自己就算再如何不对,也是在帮忙防止事态严重,是在保证人族大队的秩序,避免产生难以控制的混乱。

    方运继续道:“不过,我更加同意旁边几位仁兄的看法,人有七情六欲不错,压抑甚至灭除人性固然不对,但我们之所以高于野兽强于妖蛮,是因为我们能够最大限度掌控我们的情绪。我支持方行炎的抱怨,我也支持每个人说出自己的担忧甚至恐惧,任何要让他们闭嘴的,都是比抱怨更愚昧和极端的行为。但是,反驳与反对不在此列。”

    众人这才听明白,方运其实是在说一种公道,他不会反对任何人的抱怨和表述,只会反对他们的内容或思想,这是典型的对事不对人,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之前反驳方行炎的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之前想岔了,方运并非那么小人。

    方行炎无奈道:“方虚圣,我并非是故意捣乱,也不是想惹是生非,是实在憋不住苦闷和对冰帝宫的恐惧。是,就是恐惧。之前有人说,我们就像是主动前往屠户家里的鸡鸭鹅,可怜可悲。我们不是您,无论是实力还是头脑,都远远无法跟您相提并论,您可以静下心来读书,我们实在做不到。”

    方运轻轻点头,道:“儒家经典过于注重仁义礼,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你们可知为何?”

    众人没想到方运张口就大而化之直指儒家最高圣道,根本没人敢说话,少数人甚至被吓到了,虽说圣院或礼殿不会惩罚妄议儒家圣道之人,可万一与那个世家的圣道有冲突,必然会遭到报复。

    方运扫视前方之人,缓缓道:“因为那是当时人族最基本也最渴求的需要。”

    众人愕然。

    方行炎问:“方虚圣,人族最基本的需要,不是吃饱穿暖吗?”

    方运问:“你们可知道孔圣在未成圣前,圣元大陆的形势?”

    “《春秋》与一些史书都有记载,我等倒背如流,自然知道。孔圣封圣前夕,周天子早已失去对诸侯的控制,以田常杀死齐国国君为开始,让圣元大陆陷入了极端的混乱之中。以致于即便孔子封圣,天降异象,都只是延缓各国大乱,在孔圣周游万界和闭关的时,人族由春秋时期进入更加混乱的战国时期。”方行炎道。

    方运点点头,道:“田常杀齐君,可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春秋末期,纲常逆法伦理崩坏,诸侯征战。试问,在那样一个混乱的时代,吃饱穿暖是基本的需求吗?不,如果能生活在一个安稳的地方,即便饿一点,冷一点,九成九的人还是能够接受。”

    第1839章 希望

    许多人连连点头。

    有人觉得那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十分有道理,大多数人都觉得方运最后说的那个需求有道理。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大儒与大学士把目光转向方运所在,动用全身的力量仔细聆听,而其余翰林进士或其他读书人,都不由自主向方运那里前行。

    “您说的是。在随时可能被杀死的地方吃饱穿暖,莫不如在一个安稳的地方,即便衣食住行都差一些,至少可以活下去。”方行炎道。

    “安稳平静,才是正常百姓最基本的需求。所以,那个时期先后出现两位真正得到百姓拥护的伟人,前为孔子,后为墨子。你们有没有发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墨家所追求的‘兼爱’‘非攻’‘尚贤’等圣道,与儒家的仁义礼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即便是与儒家对立的‘节葬’,墨子也只提倡在积弱贫苦之地施行,甚至直言,若是厚葬能让百姓感到心安,能让一些贫穷者从事相关的行当获得钱财,那厚葬也是仁义之事。两人唯一的不同是,孔圣是自上而下行仁义,而墨子则是要自下而上行仁义。”

    众人轻轻点头,儒家与墨家一直对立,很少有人敢说这种话。

    “孔圣的‘仁’,意义很多,但最重‘仁君’与‘仁政’,仁君仁政下的百姓才会更加安定。在孟子的时代,孟子强调‘义’,为何?因为战国时期,各国已经没有仁君仁政可言,远远比春秋时期更加混乱,更加令人绝望,以至于孟子已经不对仁君抱有任何希望,所以看待民、社稷与君王三者时,说‘君为轻’。孟子更看重‘义’,已经不去追求大而化之的仁义,而是追求每个人应该去遵守的‘道义’,当每一个人都遵守道义,甚至鼓励我们勇于用激进的手段匡扶正义,即便弑君也是诛一贼。”

    “那么,到了荀子那里,为何要重‘礼’?如果说孔子是一位坚信‘有教无类’认为每个人都可以教好的慈祥老人,那孟子就像是一位体味民间疾苦同情百姓但横眉冷对君王的义士,而荀子他老人家呢?不仅不相信君,不仅不相信民,他除了孔圣基本谁都不相信,只信天,认为只有‘礼’才能解决一切,而且他的礼与孔圣的礼有极大不同。孔圣的礼严格来说是‘礼乐’,是建立让人主动去遵守的制度,但荀圣的礼是用秩序和规章制度来约束君与民,所以他才会培养出韩非子与李斯两位法家巨擘。你们若是细细体味,便会发现三圣经历的世界,是何等残酷!”

    众人被方运这种新奇的论点吸引,又被隐藏在三圣圣道背后的线索震惊,细细体味才发现,人族是一步一步走向绝望,从仁到义,从义到礼,最后从礼到法,背后隐藏的几乎是一部黑暗史。

    许多人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人族到底经历了何等绝望与挣扎,才会孕育出这条根植于黑暗、贯穿千百年的树藤。

    方运缓缓道:“当你们用公正的目光去看历史,就会发现不是儒家选择了春秋战国,不是儒家选择了秦皇汉武,而是那个时代的君臣百姓选择了儒家,是历史选择了儒家。未必是儒家圣道多么完美,很可能只是因为,没有任何一家圣道能超越儒家,没有任何一家圣道更能代表当时各个阶层所有人的需求。”

    大多数人只是深思,但文位越高之人,心中越是惊骇,方运这话,实在是惊世之言,若在圣元大陆说出,足以引发百家震动,无论是儒家还是其他各家,都会对方运展开口诛笔伐。

    但是,这些人也相信,当经历了开始激烈的争论后,一旦事态趋于平静,所有人都会发现,方运所言是事实。

    “如果有一天,人族创造了更强大更完美的圣道,那么,儒家纵然有万千不是,我们也应该知道,在人族蒙昧时期,儒家便是那一豆灯火,在妖蛮的围堵中飘飘摇摇,忽明忽暗,但一直带领人族前行,直到天地重开,清浊再分,大日照耀天下。”

    不知为何,下到平民,上到大儒,都从这番话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震撼,甚至比方运重塑仁义礼法线索更让他们心潮起伏。

    方运微微一笑,道:“返回我们之前的话题,为什么儒家思想会在某种程度上压抑我们的天性,为什么你愤怒我们要阻止,你恐惧,我们要让你安静?因为我们是人,我们要尽最大可能掌控自己,那些历代的暴君、屠夫、凶手、疯子等等等等,便是因为他们在做恶时,已经无法掌控自己,酿成灾难。”

    方行炎喃喃自语,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向劝说我的人道歉,我的确不应该失去对自己的掌控。但是,我不是掌控人族的众圣,当我想着自己即将死去,想到自己实际在为自己送葬,我真的无法像你们一样平静地读书。方虚圣,您实话实说,您对自己的文胆发誓,您真的如古井无波,真的抱着和平常一样的心态在读书修习吗?”

    众人愕然,神色各异,但都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们也想知道答案,每个人都想知道。

    方运笑了笑,挺直身体,转身离开,继续做自己的巡察官。

    众人本以为方运不会回答,但却听到他的声音。

    “我怎么可能会与平常一样,我的心怎会静下来,我的热血在涌动,我的文胆在高诵,我的文宫在怒吼,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告诉自己,我要为人族扫平路上障碍,我要带领人族抵达冰帝宫,我要尽最大可能让更多人活下来,我要杀掉每一个阻拦我的妖蛮冰族!你说过,你在那里哀叹、愤怒、抱怨,和我们在读书毫无区别,现在读书又不能让我们解决古地生灭,不能杀死更多的妖蛮,对,你说的没有错,我们之间并没有区别。”

    方运停顿半息,继续道:“只不过,我们知道,读书在今天没有用,在明天没有用,但在一年后、十年后,一定会化为我们的圣道力量,会成为我们文位的基石,让我们可以杀掉更多的妖蛮,可以安定地生活。我们不仅仅在读书,我们更是在寄托希望,因为我们相信,总有一天,可能是一百年后,甚至可能是一千年后,我们之中幸存者的子孙后代会想起这条通往冰帝宫的道路,想起正在读书的我们,到那时,会有人说,这安定的人族,如您所愿!”

    方行炎望着方运的背影,红了眼圈。

    随后,方运突然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一边笑一边道:“这些天我读书的时候,其实很兴奋,因为我背负着十寒古地所有人族的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将如何?你们放心吧,我或许不能带领你们每一个人走出冰帝宫,但本圣,会把每一份希望扛在肩膀上!”

    两行热泪从方行炎的脸上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天地间那尊青衫人。

    第1840章 争入冰宫

    十寒古地越来越寒冷,第七寒城军士管束又严格,再加上这是一条真真正正的死亡之路,整支队伍无比压抑,每个人心中的阴霾比乌云密布的天空更暗。

    方运关于死亡与希望的解释,慢慢在人族队伍中传播,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两个姓方之人的对话。

    思索着那些话,许多人突然觉得天空似乎亮堂起来,那白雪不再是寒冷的象征,而是一种寻常的景色。

    希望!

    许多想着想着,微笑起来。

    许许多多人望着正在巡察队伍的那个青衣身影,望着他的肩膀。

    一位老秀才喃喃自语:“我老了,已经不再想活着回寒城,而您身上的担子太重太重了,我不希望再把我这条命,压在您的肩膀上。您不用背负七十万人的希望,您只要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希望。”

    附近的读书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