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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过了长寿桥,霍锦宁不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篮,忽而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细细瞅了瞅。

    那花篮里放满了头水灵灵的白兰花,茉莉花,栀子花,还有几朵初春的桃花。

    花篮边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瘦小纤细的姑娘,白底兰花的斜襟小衫,乌黑的头发梳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正低头一本正经的和怀里的猫儿说话。

    因她孩子气的举动,霍锦宁一笑,开口问道:

    “小姑娘,你的花怎么卖?”

    阿绣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就这么撞进那双温润如玉,却疏离淡漠的眼睛里。

    明明是笑着,却温度未达心底,好像这阳春三月,小桥流水上飘过的缕缕桃花,氤氲朦胧,转瞬不见踪迹。

    桥边河畔,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这男人一身白色西装,长身玉立,有着与小镇上截然不同的风度贵气,儒雅绅士。阿绣这辈子见得所有人也不及他一个丰神俊貌,玉树临风。

    她一下子涨红了双颊,急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见小姑娘这样胆怯,霍锦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总是低着头,你可卖不出去花了。”

    阿绣的头低得更低了,哑阿婆赶紧用手比比划划了个数,霍锦宁示意了一下,霍吉掏钱付给了哑阿婆:

    “婶子,您这些花,我们少爷都要了。”

    哑阿婆接过钱,不住地点头道谢,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霍锦宁从花篮里拣出一只桃花,垂眸瞥见小姑娘乌黑的发顶,整齐的小璇儿,连个头绳也没系,顺手把桃花别在了她的鬓间。

    阿绣只觉耳边一凉,抬头又惊又怯的望着霍锦宁,想抬手去抚,却又不敢,只能把怀里的阿鱼抱得更紧些。

    霍锦宁看着小姑娘双颊绯红,圆溜溜的眼睛水润灵动,眼角边还有一粒小痣,倏尔想起那句诗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于是摇头失笑,临走时说了一句:“你多笑笑,兴许卖花的人就多了。”

    阿绣呆呆的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霍锦宁一行人离去的身影,直到人都走得看不见了,才慢慢的抬手碰了碰鬓边那朵桃花。

    只一碰,却像被烫了一样,从指尖到心口都是热得,热得鼻尖冒汗,热得心砰砰直跳。

    终其此生,她永远记得这一面初见,哪怕日后她北上求学,寒窗苦读,哪怕她远渡重洋,万水千山,哪怕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她也不曾忘记,她最初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第7章

    霍锦宁在苏州忙里偷闲,萧瑜在北京也是不得消停。

    自从与廖季生一拍即合,这些天里她是一直忙着戏楼的事,上顿和人谈生意,下顿和人看场子,又联系戏班子,又结交其他戏园经理东家,不说出去和往日旧友胡闹,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姐姐,你最近好忙啊。”

    萧珏端了一碗小吊梨汤来给她润喉,萧瑜叹了口气:“是啊。”

    燕子胡同的四合院买下来,她连看都没来得及去看。

    萧瑜站在她桌边看了半天她手里的文件稀奇的问:

    “姐姐,你看的这是什么,跟鬼画符一样?”

    “这是洋文,等你以后学了就能看懂了,如今想要做大买卖都要和洋人打交道,这洋文不会不行。”

    萧瑜头疼的捏了捏额角,即便留学数年,洋文滚瓜烂熟,这些鬼画符依旧是她最讨厌的东西,没有之一。

    霍锦宁是家中从小就有教习洋文的先生,当年让她跟着学,她偷懒不愿意,直到出国时还不会,到了国外,一下子成了聋子瞎子哑巴,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你最近功课怎么样,先生教的都会吗?”

    萧珏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连启蒙都没人教,如今重新给请了先生,还不算迟。

    萧珏乖乖点头:“先生教的珏儿都学会了,先生还夸珏儿孺子可教。”

    “好,继续努力,珏儿要是这个月能把先生教的这本书都学完,我就带你出去玩。”

    “真的吗?”萧珏眼睛一下子亮了。

    “真的,想去哪里?”

    萧珏歪着头认认真真想了想,回答:“想去听戏,姐姐最喜欢听戏,珏儿也想去看看戏楼是什么样的。”

    “好,就带你去听戏!”

    说起这个,打那天送梁瑾回家之后,萧瑜再没去戏楼听过戏,梁瑾倒是叫人来送过几回戏票,邀她去捧场。霍祥禀报她时,她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老板,哪个云老板?琉璃厂卖字画的?”

    霍祥一拍脑门:“姑奶奶,牡丹亭那个——”

    “哦,想起来了。”

    萧瑜了然,他那盏灯笼还在她书房挂着呢。

    “霍祥,差人去送几个大花篮摆门口,不用多大,比那个朱千金的大就成。”

    她确实没空去捧场了。

    然而有缘之人,千回百转自然会碰见。

    这日湖广会馆的东家在广合园组了一雅集,邀各界票友名角儿共赴曲会,萧瑜也得了一张帖子。

    同好集会,少不了攀谈寒暄,萧瑜正应付着传说是司法总长未来九姨太的名旦白玉兰,有人走到她身边,低低唤了一声:

    “二小姐。”

    萧瑜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梁瑾,如蒙大赦一般热情招呼:“云老板,没想到你也来了,正是幸会幸会,快坐!今儿个这明前龙井味道极好,你且尝一尝。”

    梁瑾应下,看了一眼一边的白玉兰,白玉兰也回瞪了一眼,悻悻起身,嗔怪道:“既然二小姐和云老板是旧识,玉兰也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梁瑾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不慌不忙拿起小厮新端的茶水啜饮了一口,轻笑了起来:“这碧螺春确实泡出来明前龙井的味儿来。”

    萧瑜轻咳了一声,凑近他压低声音道:“这位绝对昨晚和总长抽狠了,一身福/寿/膏的味儿快熏死我了。”

    在萧府闻着还不够,巴巴的出来还要继续闻,真叫闹心。

    “时下都以这为时髦,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好这口,二小姐不喜欢?”

    萧瑜冷笑了一下:“时髦?不过是衣食无忧,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闹得人不人鬼不鬼,还真以为能升了天?”

    见梁瑾目光微诧异的看向她,萧瑜自知交浅言深,只打了个哈哈:“抽它多少费嗓子,到时候熏一口黄牙,登台亮相时可叫人贻笑大方。”

    有梁瑾在旁,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这时辰过得多少没那么难耐。

    接近尾声之时,主持这曲会的湖广会馆张经理提道:

    “今日咱这雅集,难得‘梅兰竹菊’俱在,梅老板兰老板都开了腔,碧虚郎,你可不能再推辞!”

    “梅兰竹菊”指的是如今京城风头正盛的四大名角,梅老板和白玉兰二位是旦角,菊指的是老生金九华先生,竹便是这位唱小生的碧虚郎了。

    这碧虚郎被点了名也不怯场,落落大方走上台,一抱拳:

    “承蒙各位老板前辈不嫌弃,小生便在此献丑了。”

    “碧虚郎想来哪一段?《群英会》如何?”

    “我今儿想唱《牡丹亭》。”

    张经理乐了:“那杜丽娘不如——”

    《牡丹亭》一提,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梁瑾身上,在座虽然名旦不少,梁瑾还排不上号,但若说这《牡丹亭》,满京城也再找不出一个艳压碧云天的杜丽娘。

    于是,众望所归之下,梁瑾正要起身,却忽听碧虚郎说:“便请兰老板唱杜丽娘和小生对上一段儿吧!”

    梁瑾一愣,众人皆是一愣。

    那碧虚郎显然是早有预谋,看着梁瑾半坐不站,半尴不尬的样子,似笑非笑道:

    “这杜丽娘是端庄千金小姐,可不是以色侍人风尘女子,诸位都是懂戏之人,岂能被皮相所惑?依仗别个名气滥竽充数,到底是名不副实,如今别个另攀高枝,有些人还是不要出来自取其辱了。”

    梁瑾脸色难看,他重重看了台上碧虚郎一眼,沉声道:

    “你说我不打紧,何必扯上我师姐?所谓君子如竹,在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说罢,他就转身出了门。

    众人神色各异,气氛尴尬中,萧瑜重重摔下了茶杯,皮笑肉不笑道:

    “话这么多,究竟唱不唱?这装腔作势的,你不如去唱褶子丑。”

    .

    天空阴云密布,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夹雪,淅淅沥沥。

    京城第一场春雨,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降临了。

    梁瑾出了广合园,立在门口檐下,呆愣片刻,颇有些茫然,忽听身后有人道:

    “云老板,一道吧。”

    梁瑾回首,愕然看向萧瑜:

    “二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她微微一笑,接过霍祥递来的雨伞,走到他面前:

    “里面酸气冲天的,不如不听。《牡丹亭》没了你,我还真就不认别的杜丽娘。”

    梁瑾动容,他定定注视她片刻,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终是笑叹了一句:

    “二小姐可有雅兴在雨中散步?”

    出了广合园往北走,是中央公园,与紫禁城一墙之隔,隐隐能看见那红墙青瓦的巍峨宫殿。这里曾是前朝社稷坛,寻常百姓不敢靠近。民国之后,改成了公园,这才开始对普通民众开放。

    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前几日天光好,院中桃李杏花含苞待放,今日雨雪一落,恐怕又要冻死一大片。

    两人共撑一把伞,并肩走在石子小路上,雨雪赏春花,也别有一番雅致。

    萧瑜随口问道:“不知那碧虚郎怎么就看不惯你,你唱闺门旦,他唱扇子生,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难不成是嫌你犯了他的名号?”

    “是他和师姐有龃龉,两年前他与师姐对台打擂,五五平手,最后一场《牡丹亭》,满堂喝彩,师姐拔得头筹。从此他就与师姐结下梁子,连带着也恨起我来。”

    “如此说来,是他技不如人,那这个‘竹君’也真够小心眼儿。”萧瑜无奈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