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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不是朱成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他太正常了,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眼神有点淡漠,但同时也因这淡漠而清澈,整个人的精神气显得极好。

    皇帝坐了龙廷后很少出京了,不过从前做皇太孙和太子时跑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藩王子孙也多,地方藩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沉迷向酒色财气几乎是无可避免之事,尤其朱成钧又有那么一个父亲,他竟生得这副形容,就更令人觉得反差。

    到皇帝这一辈,对那些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是很难找得出什么情分了,但远亲也是亲,看见朱成钧这样的,总比看见一个酒囊饭袋感觉要好。

    皇帝的心情就不错起来,待朱成钧行过礼后,就让宫人搬张椅子到炕前,叫他坐下。

    朱成钧也不客气,叫他坐他就坐了。

    皇帝先和他拉两句家常话:“你都长这么大了,如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皇帝比朱成钧大着十来岁,用这种长辈口气也说得过去。

    朱成钧看了他一眼。

    皇帝诧笑道:“怎么了?朕还问不得吗?”

    朱成钧摇头:“问得。只是皇伯父从前也这么问过我,我那时没什么事,后来就很忙了,要读书,也要练武。”

    皇帝听见他提起先帝,先肃容了一下,然后口气不觉又和缓了一点:“先皇仙逝好几年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话。”

    朱成钧道:“嗯。”

    就这短短时间之内,皇帝已觉察出他的不对——他没有那么正常,光头宗室能进京来,又本是为要王位封地来的,都把先帝的大旗扛了出来,怎会不顺势多表白几句?

    他就这么干干的一个字就没了。

    皇帝不得不自己问他:“你跟朕上书说要去江西?你要知道,朕若封你,也该将你封在山西境内。”

    至多再到邻省去,再往外面的地域扩的,真不多见——除非像朱逊烁那样,等于被贬出去。

    朱成钧道:“我从小就在大同,呆得腻了,听说江西地方好,天气暖和,我想换个地方看看。”

    皇帝笑了一声:“哦?不是为了你那个伴读吗?”

    皇帝本来真没想到这事和展见星能扯上关系,但朱成钧在信里把封地指定得太明确了——江西抚州府崇仁县,他召内阁询问的时候,方学士惊讶地指了出来。

    这才是他召朱成钧上京的原因。

    因为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内里的联系。

    做王孙的伴读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极受气的,王孙挨不得的板子都是伴读挨,还得承受来自王孙本身的跋扈,结果朱成钧倒好,打算跟着伴读要块新封地,这叫什么事儿?

    他这个问题算出其不意,但朱成钧眼都没眨,直接认了:“对,我有认识的人去才想去的。”

    他这么坦荡,皇帝又不确定了——本来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由此至少可以看出,朱成钧和这个伴读的感情应该不错,他心念一动,向宫人道:“去把大郎抱来,他天天只和他娘闷在宫里,难得有亲戚来,也叫他见一见。”

    说这句话时,他着实观察着朱成钧的表情,却只见他毫无触动,也不凑趣就势聊几句,眉目之间,是他这个半大年纪常见的对孩子不感兴趣的漠然。

    这份感觉无法准确地伪装出来,皇帝因此放下心来——看来展见星还算知道轻重,嘴巴也严实,没跟人把钱氏的秘密抖落出去。

    朱英榕很快来了,他没叫人抱,自己腾挪着小肥腿来的,大大的眼睛扑闪着,进来行完礼后,就好奇地仰头打量着朱成钧。

    他长这么大——三岁,确实还没见过一个亲戚,身边来来往往,只有父母和宫人们。

    皇帝想了想,指朱成钧:“这是你九堂叔。”

    “九堂叔。”朱英榕奶声奶气地叫了。

    他叫完走到朱成钧腿跟前,想叫他抱,朱成钧往旁边闪了闪。

    “……”朱英榕的嘴巴委屈地嘟了起来。

    皇帝失笑,他看出来了,朱成钧根本没领会孩子的意思,他只觉得被朱英榕肉呼呼的小身子挤到了,才往旁边让。

    这么大人了,这个样子,倒有几分稚气尚存似的。

    朱英榕千娇万宠地长大,不肯罢休吃这个瘪,又往朱成钧面前挤,抱着他的大腿要往上爬。

    这回朱成钧终于会意到了,顿了顿,勉为其难地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膝上。

    他的大腿未见得比奶娘温软的怀抱更好,但朱英榕觉得是自己争取来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小屁股,就昂首挺胸地坐好了,旁边的宫人想伸手抱回他,他还不愿意,把人家的手拍开了。

    “这小捣蛋!”皇帝笑斥。

    “父皇。”朱英榕向他讨好地笑,皇帝就不舍得说什么了,摇头道,“罢了,他这点小斤两,好歹压不坏你。”

    多了个孩子夹在当中,说话就难以再正式起来了,皇帝的身体也往后舒展了一下,随意道:“九郎,你只要去江西吗?你有先皇的信,其实若求朕把展见星调回来,朕也会考虑的。”

    朱成钧道:“江西除了远一点,别的都很好,展见星也愿意去,他没说想回来。”

    “那你呢?你要是为代王位求朕,朕也许也愿意考虑一下。”

    “那是大哥的。”

    “你倒是谨守本分。”

    “我不想要,大哥想,正好——”

    朱成钧顿了一下,三岁大的娃娃很难安坐得住,朱英榕坐了两句话工夫,就开始跟自己找起乐子来,他在朱成钧腿上一跳,朱成钧纹丝不动,奶娘一般没有这份力气撑得住,总要歪斜动弹一下,他觉得有意思,又一跳。

    朱成钧低头,面无表情——这皇长子怎么这么蠢?

    朱英榕解读不出他的眼神,呵呵笑着,被他一看,更起劲了,又墩一下。

    皇帝干咳一声,道:“大郎,安静些,再闹朕就叫人把你抱回去了。”

    朱英榕才不动了:“是,父皇。”

    “……”皇帝再想说什么,发现想说的话都快忘了,不由后悔起来,他犯了疑心病,把孩子抱来试探人,这下好,他自己的节奏全被打乱了。

    ——这皇帝好像也不怎么聪明。

    朱成钧心里默默给父子俩下完定义,终于主动开口:“皇上,我只想要那个县,不要别的。”

    皇帝再小气,还不至于给郡王分个县都舍不得,朱成钧以先帝遗信求他,所求一点也不过分——他虽要求换个地方做封地,但大同与江西的战略意义完全不一样,比如宁王,如果想从江西换到大同来,那皇帝万万不能同意,见都不会见他,早一封圣旨把他驳斥回去了,但反过来,皇帝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因为朱成钧这么干,其实于他自己是吃亏的,只能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异心,就是随心所欲而已。这倒也是宗藩的特产,没兵带没政管,可不只好由着各自性子作了,个个想一出是一出。

    “你想好了,朕下旨容易,但君无戏言,你再反悔,朕可不能由着你。”皇帝想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警告来。

    “我不后悔,谢皇上。”

    朱成钧把朱英榕放去一边,站起来行礼。

    皇帝:“……”

    他有点后悔,他答应了吗?他只是告诫吧?代王家的这个看着不机灵,怎么该着打蛇随棍上的时候,他反应这么快。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似的。

    **

    两个月后,展见星携母跋涉到了抚州府下崇仁县。

    原任的崇仁知县苦候她久矣,一闻衙役传报,倒履相迎:“展大人,一路风尘辛苦,本官总算等到你了!”

    而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县衙事宜都跟展见星交接了,末了奉送一封圣旨:“展大人,本县将有郡王下临,需要现造王府一座,工期紧急,这份重任,就交给展大人你了!”

    展见星被原知县拖着脚不沾地地忙了几天,脑袋本已快忙昏,临了再接这么一个惊天炮仗,她人直接木了。

    她呆滞地接下圣旨看过,再往下看一眼大堂内各个苦巴着脸的衙役们。

    治县内多座王府绝不是件好事,就不说往后那些王孙下仆如何扰民了,就眼跟前的事儿:这王府怎么筹建?朝廷虽然拨款,可不拨人哪,顶多派个总的督造来,一应底下的人工徭役,都是就近本地筹措。

    “县尊,”崇仁县的县丞皱着脸,上前禀道,“如今已将六月份了,农户们都忙着地里的事,再等一个多月早稻要收成,更忙,哪里调得出人去集建王府?”

    展见星将圣旨捏在手里——这圣旨比她后出发,但驿站脚程比她快,所以倒比她先到了这里,先交到了原知县的手上。她压着心底的脾气,冷冰冰地道:“建什么王府?农时为重!等收完稻子再说。”

    “收完早稻紧着就要种晚稻了,县尊是北边人,可能不知,我们这儿的稻米一年两熟,农户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只有等到年底寒冬腊月的时候才能有空,在家里歇一歇,应承官府的徭役。”县丞说着,脸更苦了。

    本地是真的抽不出人啊,抽了人误了农时,就要误税粮,误了税粮是大事,完不了税,一县差役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展见星脸色如霜:“那就等到冬天再说。”

    “啊,这能行?”县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新县尊看着脸太嫩了,明显不懂多少官场的事,官威不小,可是说个话太想当然,王府是能拖着不建的吗?得罪了郡王,一样是吃不完的苦头。

    展见星毫不动摇,不容置疑地道:“我说不建就不建,郡王有意见,叫他自来找我,一切责任,本官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

    九(美滋滋地还在路上):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第77章

    朱成钧带着秋果, 在路上足足走了三个月。

    他们两个青壮,脚程怎么也该比展见星带着徐氏要快,但朝廷对藩王赴封地的时间要求没有命官那么严格, 再者崇仁县此前不曾做过封地,王府全要现建, 太急着把他打发去, 也没地方安置他。

    临出发前, 朱成锠别别扭扭地, 曾来告诉他:“你那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缺,若要人手,我从府里挑些给你——别的就别想了!除了小庄荣庄有先帝的话给了你,其余王庄都登记在王府名下,宗人府里都有记档。”

    朱成锠毕竟不曾正位代王, 还无权将王府庄田更名转赠。

    但不说朱成钧了,连秋果都看穿了他,私下撇嘴道:“大爷看爷要走了, 再也碍不着他事了,终于从心肝里挤出点兄弟情分来。不过他这情分也太俭省了,王庄在宗人府挂名的才多少, 背地里半买半抢的又多少,以为我们都没数么。他真想给, 哪里找不出几十顷地来。”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你知道来路不正,又有什么好惦记的?别啰嗦了, 少不了你一口饭。”

    他最终什么也没要,只带了秋果,揣上圣旨就上路了。

    从四月到七月,由北至南,人间正是好时节,看不尽的山花烂漫,江川不息,大郡繁华,小城巷陌,两个人且行且停,眼花缭乱乐不思蜀,几乎快把去封地这事忘了,只当是出来行游天下。

    但其实当然忘不掉。

    七月初,终于进入江西境内后,秋果坐在大车上,一边抱着个果肉鲜甜汁水丰润的大桃啃,一边含糊地道:“爷,我不着急就算了,我巴不得天天这么到处玩,你怎么也不着急?费这么大劲跑江西去,你不想早点见到展伴读吗?”

    朱成钧道:“不想。”

    “展伴读带着徐婶子,肯定走不快,我们先前要是快点,说不定都能追上他——啊?”秋果说到一半,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含着的一口桃都忘了咽下去,震惊地道,“爷,你这么薄情?这才多久,你都把展伴读忘了?这样不好吧——不,不对,对展伴读倒挺好的,他又不喜欢你……”

    他的尾音在朱成钧横过来的眼神中识相地消失掉。

    “他走的时候我得罪了他。”

    朱成钧没那么多话,他的一个桃已经吃完了,掀开车帘,随手把桃核掷了出去,才继续道,“来太早了,他还记着仇,又要找我吵架。”

    秋果好奇地问:“爷,你干嘛了?”

    他那天没跟去城外,并不知道朱成钧又怎么把人得罪了。

    朱成钧眼神深了一下,勾唇一笑,往车壁上一倒:“不告诉你。”

    秋果跟他长大,从他的情绪上猜得出来,哼哼道:“不告诉我也知道,你肯定占展伴读便宜了。怪不得你要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