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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舜宜有些恍惚。

    日光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而后逐渐移开。她从他的身边行过,遮挡一时的日光,继而将他曝露于更凌厉的光下。

    邓舜宜回过身去追望她。她却已经绕到青墙后面去了。

    ***

    刑部大牢中,宋简靠着墙盘膝坐着。由于邓舜宜的关系,没有人给他上刑具。他周身自在,人也上算平静。牢中有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前朝老臣,当年他父亲被陷害入狱的时候,就常与倾谈。如今几年过去了,老臣子已经年近古稀,夜里头,盘着佛珠儿与宋简闲论。

    论及那本被父亲翻烂了的《菜根谭》,又论及前朝名士在牢中修参佛经而坐化的事。宋简多半是听,偶尔评说一两句,那种将要困老而死,静如明镜的心,像悬在他头顶的一层佛光。宗教,中庸之道,这些东西救济着迎死的文人墨客,他看着那个老人手中不断走数的佛珠,想着父亲在牢中翻书的情景。也不由得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

    人为某种比家族生死更广大的信念而活。到头一定会伤害自己,伤害家族。这种愧疚感甚至比死更加可怕,那人要如何自救于这愧疚苦海呢。

    从前,宋简以为父亲看《菜根谭》是要为自己失败寻找一个理由。

    是因为他做了大齐的直臣,孤臣,不识中庸之道,才落到如此下场。如今,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想浅了一层。当年的父亲,一定十分心痛。因他一人而断送了宋简的整治生涯,害了宋意然的一生。他一定心痛欲裂,急于寻到一个自解的出口。

    于是才有那本被翻烂的《菜根谭》。

    临死之前,人大多的是脆弱的。之将一生所有的对错,都收敛到为人处世的真理之上,认真面对性格与执念所带来的灾难。或者用宗教的大爱来超脱人世间的羁绊,才能把对亲族的愧疚,稍稍掩去那么一点。

    当宋简在牢中,听到宋意然的死讯时,极痛呕血,几乎昏死,又被那老臣一声一声的佛号唤醒。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临死之前,沉默寡言,不肯舍给子嗣一点温情,而是埋头书本,一遍又一遍读那些无用的文字。

    若不如此,父亲死前的内心,一定搅若碎肉,生不如死。

    昨夜里,那个被囚禁多年的老臣断气死了。

    近晨间刑部让家中人来殓尸。

    来的却是一个妇人,她插着素银钗,着布裙,人面憔悴。一声不啃地麻木地收敛着老臣的尸体。

    女人走后,狱卒中有几个在议论。

    “好好的一个书香世家,男丁发配的发配,病死的病死,一个家族就这么败了,在帝京,通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多惨。”

    他说完,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悄悄指向宋简牢室,示意他别在说了。于是那人只好止了声,回头望向宋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宋简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墙山。

    几年过去,刑部大牢的格局也做了改动。他如今所在的这一间牢室很大。是将当年父亲所在的那间牢室和关押他的那间牢室架通而成。他曾经在牢中刻写过的字,还留着淡淡的痕迹。

    当年他写:“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王守仁的《不寐》中的两句,刻满了那道青色墙,如今经人打磨,又被牢狱之中的人抚摸,复写,已成了一片凌乱刀痕。但那仍然可以让他回忆起当年心境。字体是她教纪姜写的思白体,力道是他对纪姜的恨,对朝廷的恨,和对命运的不甘。

    如今他抬头望去。轻轻的将那两句话吟念出来。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却已然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崖穷犹不畏,水深犹敢赴。”

    他以掌击节,回忆纪姜吟过宫古调,嗓音清亮,不闻一丝喑哑。

    吟到第三回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记得不清了。头调是错的。”

    宋简的手掌停顿下来,侧头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入眼是满身的缟素,不施粉黛,头簪一只白绢纱的堆花。

    宋简笑了笑:“那你再教我吟一遍。”

    周遭的狱卒都是得了邓舜宜安排的,开了锁就纷纷退走。

    纪姜扶着门,沉默地立在门口。穿道的风吹拂着人影,唯一一扇窗户透下的光,就落在她脚边,她似乎是刻意地退在后头。

    “你来看我,为什么又不过来。”

    纪姜的手抠在门木上,细碎的木屑嵌入指甲的缝隙,她甚至不觉得疼。

    “你为什么会去宋府,我不是告诉过你,留在公主府吗,不要轻举妄动吗?”

    宋简垂下眼睛。“我……平生只有一件后悔之事,就是把你和孩子丢在陆庄,让你们身陷危局。大火之后,我原本想安葬我们的孩子,但是火场中却没有找到孩子的尸骨。后来陆以芳告诉我她知道孩子的下落……”

    “别说了!”

    她抱着膝蹲下身来。

    宋简侧身望向她,“纪姜,我能为朝廷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我能为你和孩子做的,已经不多了。”

    纪姜的手指捏紧了肩头的衣料:“你和我,都该为救孩子而死,可是,意然不该啊……意然不该死啊……明明该我偿还她的……”

    她的话如软刀,钝割宋简的心。

    一时之间,他也潮红了眼眶。他有一个刚烈的而决绝的妹妹,为了他在军营里摸爬。也为了他身怀六甲而临于王沛的城门。一生的执念是为宋家报仇而杀纪姜。

    因为纪姜,他们之间曾经冷战,隔阂,可到最后,他们还来不及和解,她却对他显出了宋简和纪姜都只能仰望的姿态。要论‘宽恕’,她无声演绎,实有‘立地成佛’,‘乘舟彼岸’的灵智。

    她是个有情的女人。

    她身在富贵之家,看不见江山辽阔,岁月清长。也看不见百姓疾苦,万民生息。但她不输给纪姜,她有她的无畏和执着。

    “我这个做哥哥的……这一辈子对不起她。”

    话音刚落,闭眼则有眼泪滚烫地淌出。他忙抬手去擦拭。不及放下手却被纪姜握住。她似乎用尽了周身所有的力气,握得他骨骼发烫。

    “不是你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纪家的朝廷对不起她。”

    说着,她双膝触地,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

    “你不是问过我,纪家朝廷和宋家的男人,再让我选一次,我会怎么选吗?”

    她抬头凝向眼前的男子。

    “宋简,反了吧。”

    她得声音不大,话声却来回荡跌在清冷的牢室之中。

    第110章 轮回

    宋简却一时无以为答。

    牢室中依旧湿冷, 高厚的墙壁把炙热的阳光全部挡在外面。一生修炼下来, 他终得心平气静得将一生呈给挚爱的女人,奉给关情的万民时, 她却在他们彼此纠缠一生的问题上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纪姜。

    不可能不心痛吧。

    他这样想着,目光也柔下来。撑着身子侧面向他。腿上旧疾在牢中犯得厉害,稍有弯曲就痛得钻心。他挪走不得, 只得伸出一只手。“你过来。”

    纪姜没有动, 却也忍不住低垂下头来,肩头悄悄抽耸,她的确心痛难当, 吐出这三个字,几乎断送她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然而,做出决定却只是在宋家祖坟园中焚纸的那个寂夜。她抱着宋意然的孩子送她最后一程,宋意然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实在难以的入殓, 其间耗尽了女人们的心力,才得以衣衫的完好,皮肉平整, 以保全最后的体面。

    她坟墓的旁边是宋子鸣与其夫人的坟。

    百草高长,而香烬, 纸灰,历经多年的风雨阴晴, 渐渐凝成黑色的油脂。

    宋家的惨案过去六七年的时光,当年宋子鸣下葬的时候,纪姜也像如今这样, 满身缟素立在坟前,那个时候还没有梁有善的当权,那个时候的顾仲濂也是个清明为官,为朝廷江山鞠躬尽瘁的模样。

    纪姜以为,宋子鸣满门的性命,宋简的前途,她一生的幸福。这一切都交出去,换一个升平年代,或许是值得的。而且,也不会再有比那时更惨烈的景象了吧。

    然而,旧坟前添新焚。

    女人白皙而美丽面庞,破碎的身骨皮肉,以及她无法想象的,临死之时的那种血肉疼痛。不断侵袭她的执着。

    究竟值得吗?

    时至今日,宋简敢说‘值得’,她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过来啊。纪姜,你这几年流过多少眼泪了。要哭也来我这里哭。”

    声温语暖。在这样得一个脏污的地方,纵使被逼姿态卑微,纵使被逼行到悬崖边缘,他反而修回了少年的时代的从容。好像岁月清平漫长,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爱,去追逐。可是,这种大义赴身的从容却令纪姜心疼不已。

    “宋简,我也剔肉挫骨……”

    她说着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你快应啊……”

    宋简咳笑了一声。他拖着双腿向她挪了几步。

    手肘摩擦着地面,蹭得破了皮。他吐了一口气。“不要跟我犟,我这样,实不好看。”

    “是你在跟我犟!”

    宋简沉默了须臾。两个人无声地僵持。良久,他柔声开了口。

    “你要做亡国的女人吗?”

    他只以一句话,逼出了纪姜胸中压抑所有的悲哀。她呕心呕肺地呛咳起来,顶在喉咙里的那口心气一下子被咳吐了出来。她浑身颤抖。张口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你不要……不要管我……只要……百姓不经……□□,只要……忠贤可避枉杀,我可以……我可以亡国。”

    话音将落,一双手臂却已将她温柔地搂入怀中。声音从她的头顶轻轻传来。

    “你大义凛然,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肯不肯,我舍不舍得。”

    纪姜的肩膀抽耸得厉害,宋简便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帮她平息。她却越发战栗得厉害。一时之间,心疼,愧疚,不忍,犹豫,全部涌入心头。

    宋简将身子坐得直些,尽量留出一舒服的空间她。他并不在急于说什么,安静等着,等着她原本顶得像一根湿木得背脊慢慢松弛下来。等着她的呼吸逐渐安宁。肩头平复。直到她不再有哭声,渐渐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

    牢室沉寂。顶窗上那缕纤薄光落向宋简的肩头。他方低头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开口说起当年,声音温平无波。

    “文华殿上,我亲耳听到父亲认下你们定给他的罪名。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理解,明明是他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

    伏在他膝上的纪姜瓮声道:“老大人跟我说过,只要朝廷能保下你,他就肯向父皇认罪。”

    宋简的手抚在她的耳廓,温声续道:“也许并不止如此,他们是师徒,也是挚友……”

    说着,他抬头望向面前的那一方刻痕凌乱的墙。

    “不论我写过如何不甘心的诗文,如何为宋家不平。如何愤恨朝廷,但父亲入狱之后,除了翻那一本《菜根谭》,从未说过一句朝廷的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头来,凝向膝上得女人。

    “纪姜,我也是从新来到当年的这间牢室,才逐渐明白过来,相比我,相比意然,我们对朝廷恨意滔天,父亲却也许从来没有恨过朝廷,恨过先帝。”

    纪姜侧过头来,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可是,为什么不恨呢。虽说当年情势逼人,我不得已而为之,但就连我都觉得,我这一生都不值得宋家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