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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欠了我的银钱,躲债吗?”

    他突然没由来跟来一句。

    可是银钱是什么?她什么时候又欠了他的银钱?

    “我……何时欠过你银钱。”

    他逼近两步,下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窥金记》。那是我与你一道编纂的图典,就算你重新为它作注,出了如今这一本评本,不该分利与宋简这个共笔人吗?”

    纪姜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我在书社买过你评注的书。”

    脖子上漏进了他说话时温暖的鼻息。“你提及月儿潭的甸子石,说其色泛湖绿,实则不然,纪姜,自唐朝起,白河县月儿潭的绿松即为天蓝色了。”

    他低头望着她雪白的脖颈,平实地叙述开来,一如当年在寒夜的中的灯下。

    他一面在炭火上烤着因握石而冰冷的手,一面请轻声与她论辩对错。

    纪姜有些恍惚,她忙别过脸去,将话岔开道“我……今日是来替我的孩子拾骨的,无意打扰你祭拜。”

    宋简笑了笑,牵起她的手往园中走去,她想挣脱,无奈他竟是用了真力道握住,纪姜用力挣脱反而脚下一个踉跄,撞在了他的肩膀上。温暖的狐狸裘一下子将男人的体温度过来,久违的相近,竟另她耳根一下子烫起来。宋简站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她。

    “不是要去拾骨吗?走。”

    雪掩云松阵,古朴园林中石道上布黑漆漆的新死青苔,纪姜好几次险些滑倒,却又都被宋简稳稳地牵扶住。他的手很温暖,哪怕是在漫天的冰冷的飞雪之中,仍能捂暖她的每一根手指。

    宋简一手牵着纪姜,一手单撑着伞,松树上落下雪偶尔打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道旁坟墓沉默安宁,其上的名讳与尊号述说着宋家历代的功勋和荣华。

    两个人沉默地穿过松阵,穿过亡灵沉寂的碑丛,终于行到了西墙边。

    那座矮坟仍旧静静地伏在墙根下。

    宋简松开纪姜的手,屈膝蹲下来,裘袍铺地,雪白狐狸毛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他闭着眼睛,狠狠地将膝盖上的寒疼忍了回去。

    “你对我,是不是连一分肯将就的心都没有了。”

    纪姜走到他的身边,也蹲下身来。眼前那块小碑上的字体映入她的眼中。颜骨赵姿,是董思白的字体,也是他在公主府中,教纪姜写的哪一手。

    “为什么这样说。”

    “你已经走了。”

    他伸手抚上那座矮碑,“连他也要带走。”

    纪姜垂下眼睛,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你和我都活得孤独,可是我今日才知道,是我孤独而已。没有我,宋大人还是宋大人,有妻妾,有子嗣。”

    她望着那碑上的刻字,“我吧……想有个念想,时时刻刻能在眼前看着。要说不体谅,不将就,也是你不肯将就我。”

    宋简听她说完,竟然侧面笑了笑。

    “纪姜,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其实话说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于是她忙直起身来,回头对七娘道:“七娘,让人过来。”

    “别慌。”

    他平声道:“他虽是宋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要带他走,我不会拦你,不过纪姜……”

    他抬头看向她:“我并没有子嗣。”

    纪姜怔住。他没有子嗣,那窦悬儿怀中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那是窦家的孩子。”

    他似乎猜到了她在疑惑什么,但以他个性,说到这里也就到头了,若是纪姜不问,宋简绝不会往下说。

    “窦悬儿也许是梁有善的人。”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

    “我们要把手伸入文华殿,就必然挡不住他把手往我身边伸,既然如此,我没必要避,何况……他顿了顿,终不能将那一句:“她很像你。”说出口来。

    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身,移伞抬头,看了一眼天时,虽无日头,却也知是渐近正午了。此时雪花打着旋儿往他的脸上落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成了淡烟,散在阵阵松香之中。

    “快午时了。你摆起焚的香案吧。我陪你一会儿再走。”

    纪姜没有说话,七娘等人到是顺着宋简话走上前来,似怕宋简下一刻就要后悔一般,摆上了香案。

    青色的烟雾腾起,七娘撑来一张芦编的席子,这是迁坟的规矩,无论此日有没有阳光,都要用芦席遮挡,以免尸骨上的残魂见光飞散,而不得轮回。

    这一样,向来是血亲所为。因此七娘便将席面撑到了纪姜的面前。

    纪姜正要抬手去接,手却被另一只手摁了下来。

    她侧过头,宋简却已抬手接过了七娘手中的芦席。

    “你去上香。”

    纪姜没有逆他的意思,燃香插炉后,便立到碑旁,静静地看着人们在芦席的阴影下刨开坟堆,露出那方小棺的一角。很多过去的场景和这些被层层推开的土一起涌上心头。

    哪怕对于她而言,她已经为家国绝掉了很多女人纤细的情感,可妊娠的记忆不是在心里,而是在身体上的。淡淡的烟熏入眼中,似乎一下子给了眼泪一个失控的理由。她慌忙背过身子去。

    面前的松阵传来阵阵松涛之鸣。

    也不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声绵长呼声:“起坟了……”

    与此同时,一双手环过她的腰身,轻轻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填坟。”

    宋简的声音不轻不重,手却遮抚上了纪姜的眼睛。继而轻轻用力,将她的头靠上了自己肩头。她强忍的泪水却在这一刻倾然决堤。那泪水渗过宋简的指缝,细细地渗出来,一下子就冷了。

    “我等闲断人生死,你等闲断我生死。”

    “我何德何能啊……”

    “你可以,纪姜。”

    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冰冷的女人发饰摩挲着他颚间稍露头的青胡梗,“且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在我面前流泪,就足以断我生死。从前是,现在也是。”

    拾骨的人们用白绫缎裹起那团已经干裂的血肉,从他们的背后走过去。

    宋简的声音很轻:“我们在隆正三十年冬成婚,算上分别这一年多,你我相识的已越七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释怀,直到我真正走上父亲当年的那条路……”

    他用尽将她搂得更紧些:“也许你是对的。百官,百姓,成堆的米粮和白银,甚至江山空度的岁月,皇族的存续,平息下来的战火,早已逾越过所谓家族和一条血脉的传承。”

    他的声音平柔下来:“我识的是金石,你识的是无垠的地脉山河。我曾以一个臣子的身份仰慕过你,如今我相以宋简——这个男人的身份来爱慕你。纪姜,我放过了你了,但我仍然不会放弃你,不管你还愿不愿意与携手,我都不会放开你。”

    不知为何,她被他的话烫疼了心肉。想要挣脱,却被他圈死在怀中。

    香案上的香稍到了末尾,竭力地腾起最后清白烟雾,阴阳之交的地境上,除了他的怀抱,一切都是冷的。

    “纪姜,一生还很长,别逃。”

    第81章 松下

    对于命, 纪姜永远是迎上的姿态, 女人若水中草,但凡有一条在岁月里扎深的根, 就韧得不会为洪流折断,也不会若浮萍迁移。这一生,哪怕被折辱到极点, 纪姜也不曾弯腰, 不曾逃避。

    然而,这个“逃”字从宋简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却真的只能逃了。

    如同那些散落于四季之间, 千山之中的金石,无论拥有多么壮阔的来路,终究将被一本线装的小册完整收敛。人的生命,永远有闭合的倾向, 岁月越长,口就收敛的越小,直至其中只立得下一个人。他拥有世上最温暖的怀抱, 和一语道破人心的锐寒。

    拾骨的人已经越走越远了。檀香的气息也渐渐淡下来,两三个小厮在后面撤香案, 窸窸窣窣的脚步踩在雪地里,有一种碎裂的痛感。

    “我……要回去了。”

    “好。”

    背后的人似乎浅浅的叹了一口气的, 扣在她腰身上的手慢慢松开,脱开那个怀抱,凌冽的寒冷就瞬间席卷所有的知觉, 纪姜的肩膀颤了颤,忙抬手拢紧了身上的氅衣。

    “冷吗?”

    “有一点,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从前都要冷些。”

    “所以,我还是习惯青州。”

    宋简的声音淡淡的,纪姜往前行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方回身看他。他似乎也往后退了好几步,双手环抱在胸前,背后倚着一棵参天的老松树。

    “你会说起习惯青州,我竟有些意外。”

    宋简笑了笑。

    松阵间起了一阵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袍。雪渐渐小了,他却抬手将将才的那把伞递向她。

    “你觉得说‘习惯’意外,那我就说怀念吧。尤其是你走后,我偶尔愿意去想想青州的日子。”

    言语勾起的细枝末节之中带着饭食的香气的,茶水的暖凉。

    哪怕别人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纪姜却一分不漏的全部听明白了。他依旧凉薄,不肯吐一个字的情话,但好在,纪姜也不再年少的,这样内敛也慎重的试探和靠近,如同细微的火焰,推出细绒绒的暖风,不至于灼烤她的伤口。

    他的手仍然举着那把伞。

    “走吧。我再站一会儿,也回去了。”

    纪姜接过他递来的伞,狭长的松阵小道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即使不回头,她也能感受到那一缕从背后追随她而来的目光。沉默,略带阴郁,她这一生,都没能将之挥去。

    ***

    她从墓园出来的,七娘正倚在车旁候她。窦悬儿却也立在车旁的,手中的孩子已经递到了那个仆妇的手中的,她将手扣在袄袖中,向纪姜屈了屈膝。

    “殿下,将才奴抱着孩子,没能与殿下好好见礼。”

    那孩子离了窦悬儿,在女人手里怎么哄都哄不好,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的,手不断地在雪中抓捏。

    纪姜本要上撵,听她这一句的,又停顿下来,侧头越过她向那孩子看去。

    “其实,夫人不用如此对我如此,纪姜……早已经不是公主,不过民间妇而已。孩子离不得你,你去吧。”

    窦悬儿却道:“奴不敢当这一声‘夫人’,奴是宫里赏下来伺候宋府的女人,虽徒有个女官的虚名,但也是没落人家的草芥之女,如今不知名分,只知本分,殿下既然是我们爷都敬重的人,就更是悬儿的主子。孩子年幼可恕,若奴也不明是非,就活该打了。”

    宫里的人说话,总是令人寻不到破绽的。但到底挺起来顺意舒心。

    纪姜收回目光道:“说起来,这个孩子与你到是真亲。”

    窦悬儿垂头道:“这是窦家在南方的孩子,说来也凄惨,去年南方水患,又起了瘟疫,家中的人都在死了。独留下这个孩子,被人一路送到帝京来,窦家如今就剩下我与他两条命了。我如今在宋府伺候,初也不知道如何养他,只想着托个可靠的人,看能不能卖到好人家做儿子,不曾想……”

    她说至此处,眼中竟闪着些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