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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阿九笑了,声音轻快:“阿九好快活!”

    施婳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怔忪了许久,那三个人的身影渐渐淡去了,像是化开的水汽一般。

    画面倏忽转过,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紧接着,一个虚弱的男人声音响起:“阿九……以后咳咳咳……跟娘和哥哥……好、咳咳咳好好过……”

    女童啜泣着:“爹,您不要阿九了吗?”

    “阿九,你和哥哥在一起,等着娘以后来接你们,知道么?乖乖的。”

    “嗯,娘,阿九会乖乖的,听哥哥的话。”

    “阿九,哥哥出去一趟,很、很快就会回来的。”

    “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妇人挑剔地道:“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看着病歪歪的,恐怕活不长了吧?”

    “您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她原本是我的小侄女儿,跟着我们一路逃荒来的,这一路上我们但凡有一口吃的,都没少了她,看着瘦了些,实际上精神气可足哩!”

    “那行,就二百文吧。”

    “这个……二百文实在是少了些,二百三十文,您看如何?”

    “行行行。”

    幼小的施婳站在路边,看着一只手伸过来:“走吧。”

    然后她就茫然地被那只手拉着往前走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量渐渐拔高,牵着她的那只手又变成了一个男子的手,一个带着微醺的声音道:“婳儿,跟着孤走,来。”

    施婳感觉到了热,腾腾的火焰烫得她皮肉都要融化了似的,大火倏然就蔓延开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兽,张开大口要吞没了她。

    “阿九!”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九,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阿九,我喜欢你。”

    火焰顷刻间如潮水一般褪去,施婳只觉得自己被那一只手拽着,不停地往下坠去,神智渐渐回笼,她听见了一个老人的声音道:“热退了些,想是不用多久就要醒了。”

    施婳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便是窗栏,郑老的声音传来:“醒了。”

    施婳头痛欲裂,她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正对上陈老关切的目光,问道:“怎么样了?”

    施婳按了按剧痛的眉心,就像是有一个人拿凿子在一下一下地凿着,疼痛不已,她想起来了,白松江决了堤,大水冲入了岑州城,她和陈老三人不得已,爬到楼房上躲着,被雨淋了一场,没多久便发起烧来。

    大水未退,他们在房顶上等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有人划着船路过,那船正好是崔府的,这才将他们救了起来。

    如今施婳所在的地方,就是崔府的小楼上,一楼已经被淹了,所幸崔府够大,二层小楼很多,倒也挤得下,施婳烧了一日多,到了崔府一头便栽倒了,倒让陈老和郑老给吓了一跳。

    “头是不是还痛?”

    陈老声音关切,施婳道:“是有些,不妨事,说来惭愧,我竟不如你们两位老人。”

    陈老哈哈一笑,道:“各人体质不同,有些人就是容易风邪入体,你若是平时少生病的话,一到这时候,确实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能熬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施婳把药喝了,站起身来,只见外面虽然仍旧是一片汪洋,但是水到底是退了许多,原先淹到了二楼的栏杆处,如今只淹没了一楼的一半了。

    陈老望着那狼藉一片的水面,叹道:“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大水。”

    施婳想着方才梦里的事情,不觉有些走神,听了这话,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不知官府什么时候来处理。”

    一直没说话的郑老道:“估计快了,水退了之后,朝廷就会派人来赈灾,同时预防瘟疫。”

    “瘟疫?”施婳愣了一下。

    陈老点点头,道:“灾后极容易发生瘟疫,若是不妥当安置,恐怕会出事情。”

    果然如两位老大夫所言,又过了四日,水彻底退了,官府派了人来安顿灾民,整个岑州城一片愁云惨淡,处处能听见哭声。

    因着这一场大水,有房子倒了的,有家里钱财细软被冲走了的,甚至有亲人失踪了,兼之大多数百姓的田地也都被淹了,眼下已是五月份,再赶着插秧下苗也来不及了,今年颗粒无收,秋冬还不知要如何才能熬过去。

    第 112 章

    崔府也损失惨重, 施婳听陈老两人谈起, 崔老爷是做丝绸生意的,这一场大水,把他的铺子里的丝绸全部给泡坏了, 也不知多少银子打了水漂。

    所幸这几日没再下雨了, 天气渐渐晴朗起来, 施婳看着楼下的园子里,崔老爷正扶着他的妻子在散步。

    唯一能值得庆幸的事情, 便是崔夫人日渐好了起来, 纵然崔老爷家境富裕,腰缠万贯,却从未纳妾,可见他极其爱重自己的妻子。

    施婳托着下巴,看着楼下的两人,他们小声说着话, 彼此之间的神情态度都十分自然, 大概这就是寻常人说的老夫老妻了。

    崔夫人久病才愈,腿脚没力气,想试着自己走, 崔老爷又怕她跌倒,便伸出左手来, 虚虚地张开, 护在她身后,不叫崔夫人看见了, 但是若她不慎摔倒,又能立即扶住她。

    施婳望着他的姿势,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谢翎从前每日接送她去医馆,要是遇到了雨雪天气,他也会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来,虚虚放在她的身后,若非有一次施婳无意间回头,恐怕都发现不了。

    望着楼下的那两人,施婳不知为何,竟然十分地想念起那个远在京师的少年了。

    施婳有些怔怔的,忽然,楼下传来一个呼声,她回过神来望去,只见那是陈老,站在园门口,冲她招手。

    施婳立即下了小楼,陈老走过来道:“官府来了人,请我们去给灾民看病,不知你是否方便,所以过来问一问你。”

    施婳听了,忙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么?”

    “是,”陈老道:“有不少灾民都病了,除我和陈老以外,还有一个大夫,三个人恐怕都忙不过来。”

    他说着,领着施婳往外走去,一边与她说话,给灾民治病的地方在一处学塾里面,此时都已经腾空了,只余两张桌椅,其余的房舍里住着都是重病的灾民,轻一点的就在院子里坐着,院子中间已经搭起来两个凉棚,以供灾民休息。

    施婳到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老人虚弱的呻吟,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处,平添了一种愁云惨淡的气息,令人心头沉重无比。

    郑老在查看一名病人的情况,见了他们来,只是点点头,施婳注意到那屋子里还坐了一名中年大夫,正在提笔写着方子。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各自先给病人看病吧。”

    施婳点点头,这时,院子角落传来一阵哭闹声,妇人连忙轻声哄他,哪知根本毫无用处,越哄那小孩哭声便越大,一张蜡黄的小脸憋得通红,那妇人见了,也跟着落下泪来,手里一边端着一个粗陶碗喂他什么。

    施婳走上前去,轻声道:“他一直这样哭么?”

    那妇人点点头,哽咽道:“哭了一天了,喝水也喂不进去。”

    施婳道:“我给他看看。”

    那妇人目露迟疑,施婳又道:“我是大夫。”

    妇人闻言,连忙将小孩递过来,那小孩不过一岁多一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施婳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肚腹,道:“他几日没吃东西了?”

    妇人表情愁苦,答道:“有一日了,清粥喝不下,就连水都吐了出来。”

    施婳仔细替那小孩子诊治之后,才道:“是喉咙有伤口,吃不下去,吞咽东西会痛,但不吃东西,他又觉得饿,这才哭闹不休。”

    妇人听了,慌张道:“那要如何治?”

    施婳道:“我写一张方子,熬了药,想办法给他服下两剂便会好转了。”

    妇人连声道谢,施婳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子里,写起方子来。

    生病的灾民足有近百个人,他们却只有四个大夫,挨个儿看诊,从一早忙到天黑,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施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院墙边上挂着灯笼,昏黄的光芒洒落下来,院子里有些安静,就连那些哭闹的孩子们都困了。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先回去,这里有衙门的人在守着。”

    施婳点点头,和陈老三人回了崔府,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眼看崔府要到了,陈老叹了一声:“这是什么世道啊,本就过得不容易,又来一场天灾,雪上加霜。”

    然而郑老却轻哼一声:“是天灾吗?恐怕未必。”

    京师。

    奏折不轻不重地被扔在了御案之上,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道:“这岑州一带的天灾也着实厉害了些,三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都堵不住白松江的河堤啊。”

    底下几个官员立时跪伏于地,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一旁的太子李靖涵扫了一眼那奏折,是合上的,不知是谁的奏本,他一迟疑,也缓缓跟着跪了下去:“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宣和帝冷嗤一声:“朕就是躺着了,也能被这帮子人给气醒了。”

    这话一出,几个官员愈发小心翼翼了,纷纷叩头:“臣有罪。”

    宣和帝冷笑道:“是有罪,可罪在哪里呢?”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宣和帝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慢慢地扫过去,最后化作一声冷哼,道:“彭子建,你是工部尚书,你来给朕说说,去年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给你们修河堤,都修到哪里去了?”

    闻言,太子李靖涵的心里下意识一紧,然后又慢慢放松开来,转而不动声色地去看那被突然点名的工部尚书彭子建。

    彭子建额上见了汗,但好歹尚算镇静,答道:“回皇上的话,给白松江修河堤的款,户部是拨下去了,后来修河堤的账目详细,也都递给了户部,户部当时是勘查过的。”

    宣和帝目光一扫,在御案后坐了下来,沉声道:“好,那事情到了户部这里了,恭王。”

    “儿臣在。”恭王李靖贞恭敬应道。

    宣和帝道:“你是户部侍郎,你来说说,白松江修河堤这笔账当初是如何算的?”

    这回换恭王心里一紧,他深知宣和帝这一句短短的问话没那么简单,明面上是问户部的账,实际上则是问,当初拨下去修河堤的那三百万两雪花银都去哪里了。

    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任是个傻子也知道,拿三百万两修一条河,就是泼天的大水也不可能轻易就决了口子,更别说岑州城一带的几个州县,白松江裂了十来个大口子,事先竟然毫无所觉。

    这摆明了就是有事情在里面。

    恭王现在不确定的是,天子现在把这个问题抛给他,是要把这事情给揪出来,还是要如何……

    皇上磨了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今天到底要不要杀人呢?谁也不知道。

    恭王心思电转,只觉得额间有了汗意,他口中谨慎答道:“回皇上的话,去年修白松江河堤的账目,儿臣昨日都重新翻看过一遍。”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于是在场大部分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下一刻,便听恭王继续道:“只从账面上看,这三百万两,确实都用在了修河堤上,并无其他用途。”

    宣和帝短促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道:“看来都是各自有理了。”

    所有人立刻磕头道:“臣不敢。”

    宣和帝静默片刻,忽而问道:“受灾县的那几个知县和知府,并河道监管的几个人,都押回京师了不曾?”

    一人答道:“回皇上,除了岑州知府已经畏罪自尽了以外,其余几个都在回京的路上了。”

    “嗯?”宣和帝站了起来,像是别有意味地道:“自尽了?”

    “是。”

    宣和帝眉头一动,声音不喜不怒:“奏折上不是才说了天灾吗?这都察院还未审他,就畏罪自尽了?”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寂静得令人不安,许久之后,宣和帝扫了他们一眼,忽然道:“好!”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跳,宣和帝转向一旁的当值太监,大声问道:“刘禹行和元霍都来了没有?”

    那当值太监立即答道:“回皇上的话,刘阁老和元阁老已经进宫了,不多时就要到了。”

    宣和帝压抑着怒气,道:“行,那朕就再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