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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太婆自然不会去抢娃娃的口粮,她小心地把奶粉收了起来,每次都按着量给夏枝儿泡着吃。除了奶粉,太婆还每天给夏枝儿蒸一碗软软的蛋羹,夏枝儿在这么多人爱的哺育下,小胳膊小腿特别有劲儿,长得也十分伶俐可爱,一点儿都不像她那对老实巴交的父母。

    王春枝把窝头蒸上了后便开始揉白面,窝头是今天吃的,这白面却是为了明天预备的。明天是除夕,得吃饺子!

    王家的除夕照例是没什么好吃的,她们打算在太婆这里先吃过饺子后再回去,应付应付走个过场。

    王卫国在厂子里今年是回不来了,刘金玲向来是不回来的,没人觉得有啥奇怪,往年也是如此。王春枝嘴上不做声,心里却是在想:妈以前是不是偷偷回来过,只是没回断尾村,而是去了刘家村?

    信任这种东西就像一面镜子,没有破损的时候坚硬完好,一旦裂了一条缝,那就完全不可逆回了,无论怎么小心翼翼地修复也始终有个阴影在,更何况大多数的结局是完全碎成渣。

    王春枝曾经是刘金玲的狂热崇拜者,可即便是在刘金玲的形象没有破碎之前,如果要她在刘金玲和冬枝儿之间选择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冬枝儿。

    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下意识会这么做。

    比起一个远远崇拜的偶像,当然是自己一手带大并且贴心善良的宝贝妹儿更亲更重要,常言道河里的水往下流,疼爱晚辈或者小一些儿的平辈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妈都那么能干了,让她自个儿能干去。

    所以,在得知刘金玲心中真正看重的是谁后,王春枝也就仅仅是难过和失落而已,还不到绝望崩溃的地步。

    她不疼她俩,那就让她疼姥去!后头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

    今年各个村儿的年成都比去年要好,即便是王家也在初一的时候吃上了一顿杂合面条,可是刘家村那边直到过完了初五也没啥动静,不见人来请俩外孙女过去。明明上次的时候满口许诺,说是今年一定要接她们去吃顿好的呢。

    程冬至估摸着,那边估计是有啥不方便的事情?

    按照乡里一带的规矩,即便姥姥家不来接人,外外们提着东西去拜个年也是很孝顺很有面子的事情。又不是在姥姥家住,也不是空着手去,谁还能挑理儿?

    程冬至起了促狭心思:“姐,咱们明儿拿点啥,去刘家村看看呗!”

    王春枝啊了一声,不高兴道:“凭啥?美得他们了!小包间儿还没吃够啊?嘴上外外长外外短,吃起好东西来心里还真给外出去了!”

    “今年他们不来接咱们,肯定是家里情况不好,咋说咱们也是做外外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姥她年过不好不是?”

    王春枝听懂了程冬至的反话,咬着嘴唇笑了:“你咋这么多鬼心眼儿?”

    “我就是看不惯她们假,拿咱们当傻子呢!咋地也要给一巴掌回去,臊一臊她们。以后再想在咱们跟前卖好儿,也没那么容易。”

    王春枝心里也有股气,重重地点点头:“那必须的!咱们提着东西就去,喝口水就走,不占她们家便宜!说出去也占理。”

    “姐你这么想就对啦!”

    姐妹俩商量了一番后,对好了话,准备了一篮子鸡蛋和糖块儿,又拿了省城买的手套厚长袜子各一双,一并塞到篮子里,这样理由便很充分了——做外外的担心姥的老寒腿,特地大老远儿的从省城带了这些保暖的东西来,多么孝顺感人啊!

    实际上,鸡蛋也就算了,本来就是这院子里最不缺的东西;糖块儿是供销社最便宜的那种。手套和袜子则是当初大采购的时候买错了码数,里头的材料也有些硬硌,本来打算想法子另处理掉的。

    当然,这些都是在眼下很好的东西了,只是她们生活水平比较高才看不上。

    更好的东西,她们是不会拿出来的,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本来也只是个由头,哪能还真的便宜了她们?

    第87章

    姐妹俩准备好拜年的礼物后, 也没对任何人声张, 给太婆和夏枝儿留了午晚饭, 俩人悄悄地坐驴车去了刘家村。牛车太慢, 她们等不及, 心里头的好奇就像一只小猫爪子在俩人心里挠挠,尤其是王春枝,带着点微痛的心酸和破罐子破摔的刺激。

    她很怕真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或者人, 可又期待真的看到点什么, 这样她就有理由好好发泄一通憋在心中的怨气了!之前包间儿里那件事就像她心头的一根刺, 虽然不至于血流如注, 可一直憋着时间长了也会流脓发炎,疼痛得不行。

    与其那样疑疑惑惑地给自己添了心病, 倒不如趁机会一口气把话说穿了!

    不愧是小蹄蹬蹬的驴车, 速度果然不是慢悠悠的牛车能比的,姐妹俩正好掐着午饭的点儿到了刘家村。

    刘家的院子门是虚掩着的,现在是过年,说不准就有哪些亲戚来拜年, 家家户户都这样留着门, 谁家要是把门锁得特别结实了反而会引起疑心——这家人在吃啥好的呀?藏成这样!反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姐妹俩对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开了院儿门。

    过了初三初四,刘家的亲戚基本都走得差不多了, 同村里的人进来前都有规矩会大声叫一叫, 所以他们毫无防范, 其乐融融地享受着真正的年节时光。

    银铃和玉玲两家人已经走了, 此时只有刘金玲和刘栓子一家,好东西不趁着现在拿来吃,更待何时?

    更何况,开年后刘栓子就要去省城上工了,刘老太与赵红则带着孩子们依旧在刘家村里,她们没有城里户口,粮食关系也转不出去,去那边只能吃黑市高价粮,这么多张嘴那可供应不起呀!况且也没这个必要。

    想到刘栓子近两年难得和家人碰面,这顿年饭不仅仅是为了招待大功臣刘金玲,更有给刘栓子送行的意思。

    加上刘金玲,炕桌上一共也就坐了六个人,倒是摆了七八个碗盘碟子,还有一大碗咸菜肉片汤。这些碗盘碟子里里面有好几道菜有细细的肉丝和油星子,在整个乡里放眼看来都是头一份豪华的年饭了,村支书家都不能吃得这样好。

    刘双喜把大姑从省城里带来的兰花豆咬得咯嘣做响,两眼笑得甜蜜蜜的,直搂着刘金玲不放手:“大姑,你答应好把我也给弄冬枝儿那个附属中学去的,可不许不算话!”

    刘金玲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大姑我啥时候说话不算话过了?我找人打听过了,只要你爸在厂子里做一两年转了正式工,就能想办法给你们办借读证,还是有机会的。”

    刘双喜撅起嘴,有些不满意:“那我都多大了,还去念初中不是让人笑话吗?”

    刘金玲戳了戳她的额头:“怕啥?你当那附属中学是啥人都可以进的,立大的附属中学,进去就等于半只脚踩进了高中,那就是半个城里人了!别说外头的了,省城里头多少人挤破脑袋往里头钻?考不上还复读,那种读了十几年才毕业的‘小学生’也不是没有,你这年纪还算轻的呢。”

    刘双喜没说话了,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嫉妒——那凭啥王冬枝可以那么小就进去呢?明明她比王冬枝大,说起来还是她的学里晚辈,怎么想都有点儿不舒服。

    不过转念一想,大姑这么能耐,对她和住根比对自己的两个女儿还好,那个冬枝儿有妈生没妈疼,真可怜呀!

    想到这,刘双喜就彻底开心了,嘴里的豆子也咬得更响亮了。

    刘老太给刘金玲舀了满满一碗汤,感慨:“你们俩娃娃,以后忘了我也不能忘了你们大姑啊!这些年来她在省城辛辛苦苦做事,自己的小家都顾不上了,一心只顾着你们。这么困难的年头,人家娃娃饭都吃不饱,你们吃饱穿暖的,还有奶粉喝,外头干部家的孩子也就这待遇了!这都是谁的恩哇?”

    舅妈赵红也唏嘘着跟着附和:“就是!你们当大姑的钱都是风刮来的呀?从小好日子过惯了,不知道外头的苦,别的不说,就你们春枝儿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下地干活了,连个书都读不起!”

    刘栓子也点点头,他一直很骄傲,自己的几个姐姐对他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关怀,从来不因为嫁出去了而和他生分。

    至于其他的,他想不到。他是个老实人没错,可他也是个自私的人,这并不矛盾抵触。

    就在刘家人拼命给刘金玲戴高帽的时候,门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了,走进来的还有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王春枝俩姐妹。

    “姥!给您拜年啦!看我从省城给你带……妈??!!”

    两人早就在外头听了个满耳朵,又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却依旧呈现出了极其震撼的表情。

    在飙演技这一点上,姐妹俩都展现出了极其高的艺术天赋和表情管理才能,不过是一句短促的“妈”,就把她们看到刘金玲的震惊,意外,愕然,怀疑等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她们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来的,所有人包括刘金玲都信了她们是无意间撞到。

    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就连一向最机变的刘家人也惊呆了,气氛顿时陷入了极端的尴尬之中,半晌没人开腔。

    刘老太人老心不老,竟然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她慌忙从炕上颤颤巍巍挪了下来,一边朝俩人走一边赔笑着道:“春枝儿冬枝儿,你俩怎么来了哇!这么大冷儿的天也不说声,早知道让你舅……”

    程冬至很不给面子地闪过了刘老太伸过来摸头的手,并打断了她的话,矛头直指躲闪的刘金玲大:“妈你怎么在这儿?!回来了咋不说一声,和做贼似的!就这里是你家,王家里是有狗要咬你?我和大姐都是你捡来的吗?!”

    刘金玲一个风火伶俐的人,硬是被自己的小女儿问得堵住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脸也有些微涨红。

    王春枝冷着脸,上前走了几步,把桌子上的菜扫了一眼,笑道:“冬枝儿,你别问妈了,我来告诉你!去年的时候请咱们,那是因为没啥好吃的,请了也不心疼;今年吃的可是带肉的硬菜哇!咱们俩外姓的赔钱货,配吃吗?”

    “不是,这不是……”舅妈赵红慌忙反驳,程冬至踩着鼓点儿接过了话,完全不让她有狡辩的空隙:“那去年的时候装得那么好干啥?说啥心里头难过,要请咱们吃带荤腥的,都是放屁!”

    刘金玲微微皱眉,呵斥姐妹俩:“大过年的,胡说啥呢?这不我今天有事儿突然回来顺路经过刘家村,先给你姥拜个年,明儿再回王家么?不让请你们来也是我的主意,想着就这么点东西,来了你们也吃不到啥,大冷天儿的还要费鞋费时的。单叫你们来,不叫你大姨小姨家的孩子来,她们心里不怪?不如我带些回去单给你们吃,你们别怪姥。”

    程冬至很想给刘金玲鼓个掌,短短时间内竟然能找出这么看得过去的理由,不愧是刘金玲!

    然而她们早就知道了真相,岂会被这样的谎话给笼住?

    王春枝淡淡道:“妈你今儿回来的?那我问问隔壁几家人!”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刘老太急得慌忙一把拉住了她,不住地轻轻拿手打自己的脸:“春枝儿,冬枝儿,你们别计较!是姥不好,姥这不是心里头欠你们妈不过吗?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妈成了王家的人,我们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心里头想哇!她是个做媳妇的,没有道理先回娘家还住这么多天,姥才让你妈对了口风,说是刚回来的,都怪姥不好……”说着,两行老泪流了下来,看着颇为凄惨可怜。

    这场景落在旁人眼里,大概都会心生唏嘘,深感王春枝和程冬至两个做小辈的心肠冷硬,不通人情。

    王春枝和程冬至相互看看,都嘴角抽抽,眼中带着讽刺和无奈。

    是她们当初看走了眼,本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单纯老太太,没想到和王老太一样,甚至比王老太还要更技高一筹,是个隐藏的老戏精!

    什么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这不前不久才欢欢喜喜在省城下馆子嘛,谎话编得一套一套的。

    舅妈赵红也过来赔罪道歉,话语说得极其恳切可怜,然而姐妹俩看着不但丝毫不感动,反而还有些作呕。

    王春枝把篮子上的布揭开来,当着众人的面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炕上。

    “这些,都是我和冬枝儿舍不得自己吃自己用,千辛万苦攒下来给姥的,来的时候兴兴头头想给姥一个惊喜,现在想想,怕是咱俩自作多情,膈应到你们合家团聚了!不碍着你们吃团年饭了,我和冬枝儿这就走,以后没人请绝对不来,就算你们请,也不来!”

    说罢,一手提着空篮子,一手拉着程冬至,健步如飞地冲出了刘家,只留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刘家人……

    第88章

    姐妹俩的行动太过于突然, 发言也足够爆炸, 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 人早就跑远了。

    刘老太急得直跺脚:“完了完了, 这俩孩子心里保准疙瘩上了!以后不和咱们亲了可咋办呀?”

    原本她对这两个外孙女并不是很上心, 可自打听说冬枝儿和大院儿里的哥儿有关系后,便开始琢磨着拉近拉近关系,为了不显得太突然, 还耐心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才有了接她们到刘家村住几天的那事。

    当年的大吉普实在是太轰动了, 直到现在断尾村的人还会津津有味地谈论起那车身的精致光亮与轮胎的硬实霸道, 以及俩孩子周身的气派。这件事传遍了乡里,附近几个村也谈论了很久, 其中自然也包括刘家村。刘家又是冬枝儿的姥家, 岂有他们不知道的理。

    刘家做事和王家不是一个套路。王家吸人骨髓那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是个人都知道自己吃亏了,除了特别愚孝的一般都会反抗;而刘家则是大打感情牌,潜移默化地洗脑, 把人捧得高高儿的, 用亲情感动,套牢,使人恨不得主动掏心掏肝去回报这份温暖, 再聪明的人也难免着了道儿, 比如刘金玲。

    不仅刘老太急, 赵红也急。

    她倒不是眼红那辆大吉普, 纯粹是看中了冬枝儿的大有前途——小小年纪能凭自己的本事一路考到省城的附属中学,那得有多好的脑袋和运道哇?这娃娃将来肯定和她妈一样,甚至比她妈还有出息!

    双喜这个不成器又自私的丫头赵红早就不指望了,一心想撮合住根与冬枝儿的关系。住根将来要是和这样一个姐走得熟惯了,想必这辈子也不愁了。谁曾想在这个时候,居然撕破脸了呢?

    刘金玲本人倒不是太急,她一气儿喝完了碗里的咸菜汤后,抹抹嘴:“俩丫头心里拐上了,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等我回去说通了就好了。”

    刘老太紧张地点点头:“那行,要不你今儿就回去?我怕你回去晚了,俩丫头心都冷透了。今儿这事咋说也是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自己的娃生分,要是将来她们不亲你,你老了没人照顾,那我可就是罪人了哇……”

    刘金玲笑:“咋能!她们不是这样的孩子,心肠都好着呢。明儿再回去,现在说啥她们也听不进去,还不如让她们好好缓一晚上。”

    赵红有句话没好意思说——那个大的看着是老实,小的那个怕是不好糊弄哇!

    回到断尾村太婆家里后,王春枝没说话,看着炕上一老一小俩人发呆。

    太婆看出了她情绪的不对,柔声问:“饿不饿哇?我给你们做馍馍吃?”

    王春枝摇摇头:“在驴车上的时候吃过啦!夏枝儿今天尿炕了没?”

    太婆乐呵呵地摸了摸夏枝儿的脑袋:“夏枝儿乖得呢,一要尿就喊,片子都只换了两道。”

    王春枝释然地笑了笑。真好!

    不久,院子门磕磕地响起了,一听就知道是王有孝夫妇来了。

    程冬至跑过去开了门,果然是王有孝和董三姐,穿得厚厚的,脸和鼻子被冻得通红,像两头憨憨儿的熊。

    “夏枝儿今儿闹了没有哇?”两人进屋后,董三姐解开外面的衣服给夏枝儿喂奶,王有孝问。

    “没呢,乖着呢!”程冬至代替太婆回答了,王春枝给俩人各倒了一碗热水。屋子里炕烧的热热的,可这个时候再喝点热水才能叫人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

    王有孝没急着喝水,而是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最终拿出了一个簸箕大的包袱,红着脸放在了炕上。

    “这是啥?”程冬至好奇地问。

    董三姐笑着说:“今儿咱们去邻县打泥胚的时候遇着坝上的‘篮子’来卖东西,看价格合适就买了一包,叫啥云朵糕,你们俩拿去锅里蒸蒸,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