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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节
    汤贞从枕头上睁开眼, 看到床头的祁禄,他正试图把他叫醒。

    汤贞已经习惯于让别的人来操纵他的睡眠。汤贞坐起来,感觉冥冥之中有些无形的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上, 才刚刚醒来就是这样。这令汤贞弯下腰, 手撑着床单, 在床边呆滞地坐着。

    起床, 站起来,需要很多努力才能抵抗肩背上压下来的这股外力。汤贞能从自己嗓子里觉出一种淡淡的酸味, 是夜里胃酸倒流导致的, 连牙齿也酸软。汤贞站在了镜子前, 低头接水洗了一下脸,漱口, 他抬起头, 用湿的手摸了自己乱的头发。汤贞向后一跌, 在沙发凳上又坐下了。

    汤贞眼睛直直的,没有神采,瞧着镜子里头的自己。

    祁禄站在门外, 沉默地瞧着他的状态,祁禄拿出汤贞的手机,走过来给他。

    郭小莉发短信通知汤贞,说后辈 kaiser 的出道专辑《pulse》从今夜里零点启动预售, 短短七个小时就已经打破了今年的预购记录。

    “阿贞,你的后辈们正在续写你的传奇——”

    汤贞低头没看完这条短信,也没看下去。

    收信箱里还有别的几封短信。现在找汤贞的人比以往少了太多太多, 少到汤贞可以自己回复每一条,还能有大片空余时间用来等待对方给的回复。

    新信息来自云哥:

    [阿贞,《橘子郡猎人》杀青了。知道你忙,回国见面再聊。]

    新信息来自温心:

    [汤贞老师,下午录《罗马在线》我可以带pulse去请肖扬他们签名吗?会不会有点丢人?]

    新信息来自肖扬:

    [汤贞老师,这是我们的出道成绩,你看到了吗?过去五年里你对我们的帮助,对我们的激励,让我们得到了这个成绩,今后也一定会为了自己,为了公司,为了粉丝的梦想不断不断努力!请汤贞老师放心!]

    新信息来自罗丞:

    [汤贞老师,我在郭姐办公室看到这份预购成绩,想拍下来给你看一看。我们已经上路,希望能承担一部分公司未来的压力,让汤贞老师卸下一点肩上的担子了。]

    新信息来自郭姐:

    [阿贞,刚才《罗马在线》的冯导紧急找到我,说 kaiser 的出道专辑预购量远超行业预期,现在有不少广告商联系制作单位想临时加码下午录制的这期节目,你有什么想法吗,你醒了吗?]

    新信息来自陶锐:

    [汤贞老师,我已经拿到我们的出道专辑了!下午可以把我这张送给你吗?感谢您这几天来一直抽出时间回答我那么多问题……]

    新信息来自易雪松:

    [汤贞老师,下午的录制……]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我好累。]

    汤贞手指都有点麻木了,他盯着手机屏幕这短短三个字,眼神一下子停住。

    汤贞慢慢点开这串手机号码,输入了“小周”两个字,保存在自己的通讯录中。

    过去因为不能存,汤贞只能用脑子牢牢记着。

    祁禄收起了架在汤贞卧室门外的那张行军床,叠起来放在电视柜后面。他去厨房里准备早餐,出来的时候看到汤贞不知何时出来了,正杵在电视机前头,发呆。

    电视里正播放 kaiser 出道专辑《pulse》第一轮主打单曲《漫游太空》的live版音乐录影带,伴随着主持人激动的播报。

    *

    周子轲在汤贞的生命里重新出现了,对周子轲来说,这也许本身就意味着很多。他离开了三年,而他回来了,他站在汤贞面前,这本身就像在承认他在外面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除了汤贞,周子轲没找到第二个他想要的人。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车开往《罗马在线》的演播厅。郭小莉在电话里说了许多,嘱咐了许多,汤贞眼怔怔望着窗外,突然问:“郭姐。”

    “怎么了?”郭小莉听着汤贞突然搭腔了。

    “云哥不会再回来了,对吗。”汤贞问。

    郭小莉十分为难,不愿伤害汤贞的感情,可他们又必须直面现实。

    “阿贞,他……”郭小莉讲,“他最近不是就要回来了吗,《橘子郡猎人》的宣传总要参加,怎么都要在国内待个三四天的。虽然不知道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

    汤贞听了,仰着头看窗外,他一张脸都被天光照亮了。

    郭小莉语重心长道:“阿贞,未来的事情不好讲。我们慢慢休息,恢复着,让后辈们也一起帮帮你。我们以后的路还长,啊?”

    《罗马在线》演播厅楼下,观众入场的门口,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吵吵嚷嚷地热闹过了。一个女孩,戴着的帽子下面露出两条粉灰色的马尾。她看上去年纪不大,还是高中学生,一直低着头,等待入场时把她的相机藏进了背包里。

    在她身后,挤的全部是新观众,是冲着今天的嘉宾来的。

    “我真的不喜欢粉国内小偶像,一个个那么穷,要么单亲离异要么就是个孤儿,我是追星我又不是扶贫,如果让我每天追着一个穷孩子欢呼雀跃的,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脸面,灯牌都拿不出手!”已经有新出道组合的歌迷在人群中开始公然发表演讲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全社会都追捧那些穷人当明星。”

    “奇奇,只有穷人的孩子在演艺圈才会努力啦,有钱人哪有几个来当明星。”

    “对啊,又不缺钱,干嘛讨好你啊。”

    “不管,反正我要追星就一定要追天之骄子,”那个叫奇奇的小姑娘上一秒脸上还颇不屑,下一秒又满溢上了幸福,她用手里的cd半遮住自己的嘴,“这样多有面子啊!穿戴都高级,出门乘豪车,要什么资源就有什么,全社会都看得起。也不用我们像那些穷孩子的粉丝一样为了点什么鸡毛蒜皮的代言吵来吵去。而且有钱,说明教养也好。像那种穷孩子,估计从小也没有多少钱去学艺术,业务能力肯定也很低。”

    “也不是所有经纪公司都喜欢招穷孩子啦,只是亚星这样。而且开团比以前好多啦,罗丞他爸爸是个公司小领导,我听说易雪松他爸妈还是什么地质教授,好像是地质学家,常年不在北京的。易雪松和子轲一样都是北京本地人。”

    “那就好啊,”奇奇说,还略有不满,“只要不是全团穷人孤儿把子轲包围在中间就好啦。”

    梳着两条粉色马尾的小女孩在前头站着,听着后面逐渐开始吵起来了。原来亚星新团 kaiser 的主唱肖扬恰恰好,就是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北京饭店门口的孤儿,从小拉扯着两个弟弟妹妹长大,生活颇不易。

    越吵越凶,话题也逐渐延伸开了。“行了奇奇,”有人说,“你追周子轲就追呗,要照你这么想,全地球估计没有一家娱乐公司能容得下周子轲了。谁在他面前不是穷人啊?”

    “就是啊,”有人应和着,“有钱人追星真有意思,饭个小偶像图一乐得了,还要考虑脸面。我粉美国总统我是不是最有脸面?”

    “要不周子轲把亚星买了吧,把比他穷的都轰走!”

    “放屁!才不买呢!”奇奇尖锐道,“什么小破公司还要子轲花钱来买!果然从一开始就想吸哥哥的血!!!”

    一直到验票上楼了,那群小女孩还在争吵。有的人说,算了吧,都签到亚星名下了,谁比谁高贵:“在外面名声都不好听。”

    “为什么不好听?”有个明显年纪小些的声音问。

    “还能为什么,”那人说,“因为汤贞呗!”

    前面的小女孩一边上楼,两条粉色马尾辫在肩头晃动,她一边低下头去,看向她身后那群人。

    “现在开团才出道几天,就有人扒出主唱肖扬前几年曾经和汤贞在一块儿特别亲密一起演出的照片。你想啊,汤贞又是召妓又是吸毒的,肖扬又是他的后辈,当年和他又走得那么近,说不好会不会沾上点儿什么——”

    “我说,行了吧,”就在队伍最前头,有个看上去三十多岁了的女歌迷回头,“新团都出道了,还在那汤贞汤贞汤贞的。”

    下面一群小女孩被她一说,不自觉都安静了。

    阿姨好心好意讲:“汤贞不算亚星偶像。亚星小偶像从来都是很乖的,公司管得很严的,没有谁像他那么五毒俱全。不用瞎操心!”

    “可……”后面一个小女孩说,“可汤贞确实是亚星娱乐的呀。”

    “他在法国那会儿都签给监狱犯了!”那女歌迷讲,一副你们知道个屁的样子,“但那个公司倒闭了。亚星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被他连累了多少年,怨不怨啊!”

    mattias 的后台休息室门前挂着一张名牌,上面除了团队的名字,还有梁丘云和汤贞两个人名。两个人的休息室,却只有汤贞一个人在里面。汤贞站在化妆镜前,看自己头发下面的脸。

    “……虽然不知道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郭姐提起梁丘云时,这样为难。

    “阿贞,我不会有太多耐心的,”梁丘云则每次都这么说,“一旦我不回去了,你在国内会更受人欺负。”

    汤贞坐到了化妆镜前的凳子上。他的手有点颤抖了。每次录影前,汤贞都有这样的反应,他已经吃过药了,药效还没起来。汤贞拿出一支笔,然后又翻开温心带的包里那本小的日程记录,开始翻。他记不起梁丘云上次回国是什么时候,但温心应该记了。

    是四个月前。

    去年一整年,梁丘云只回来了三次,其中两次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国内拍戏——梁丘云非常忙,工作紧张,几乎排不开档期来录《罗马在线》,就是偶尔回北京,也只是在公司谈一谈合同,或是叫汤贞去陪谁一起吃上顿饭。

    一年,只会和他见三四次……

    汤贞放下笔,在化妆镜前趴下了。汤贞把脸贴在自己的臂弯里,深呼吸了一阵子,然后又睁开眼睛。汤贞抬起头来,眼眶红的,望向镜子里。

    他可以……可以重新有自己的生活吗?

    如今他早已经不是“汤贞”了。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包括对梁丘云来说,他不存在任何价值。

    肖扬换好了演出服,从门外飞扑进来,热情抱住了汤贞的脖子。kaiser 其余几个人也进来了,看到汤贞休息室的桌子上放着果盘,是给他们准备的。汤贞对他们每个人都笑,接过了他们送的出道专辑礼物,还低下头,看温心手机里的演出视频。

    视频正好播放到中段,周子轲从队伍后面走上前来,半弯下腰给镜头的一个表情冷淡的特写。

    肖扬在旁边对罗丞耳语:“不信你看汤贞老师,汤贞老师肯定能看出谁跳错了——”

    陶锐在旁边抬头忐忑问:“汤贞老师,你看我们表现得还行吗。”

    汤贞抬起眼看他了,又忍不住低头继续看视频,点头说:“挺好。”

    “我们没有跳错吗?”陶锐立刻问。

    汤贞愣了愣,目光还粘在视频上:“没有啊。”

    肖扬眉头拧起来,端起果盘吃里面的西瓜块,他手里握着叉子,和罗丞几人小声嘟囔:“不能啊,周子轲明明后半段跳错了好几次,只有我自己看出来了?”

    *

    周子轲来得晚了些,看那劲头,明显是睡过头了。他来到后台,换那个和队友们一样的bling bling的演出服,然后被发型师哄着坐在化妆镜前吹头发。

    汤贞站在舞台的大白灯下,身穿的衬衫略透,能看到一点粉白的影子。汤贞握着话筒,对场下的观众们热情地介绍他的后辈。上了台的时候,哪怕汤贞只是一颗空心的陨石了,他仍能努力从自己的灰烬里燃烧最后一丝东西,绽放出一些光来。

    汤贞对歌迷们笑着,用比平时快上许多的语速在与歌迷们交流。

    汤贞拿着话筒,依次介绍后辈们的名字。当说到周子轲的时候,汤贞回头不经意似的望了一眼。

    周子轲坐在肖扬和陶锐中间,原本面无表情的,他接上了汤贞的视线。

    汤贞很快回过头去,他的长头发梳成了一束,垂在后背,几乎要垂到了后腰上。汤贞的腰细,穿着这件衬衫,很能勾起周子轲对于早几年的回忆。

    “导演,今天来的观众这么多,是不是都是周子轲请来的托儿啊?”汤贞在舞台边看了一圈后辈粉丝们手里举的灯牌,他开始主动抛出笑点了。

    可惜没有搭档能接他的话,所以汤贞只能自己接自己的。他手握着话筒,听到台上台下都笑,这场面令他心跳不断。汤贞喜欢这样的时刻,却又怕所有人的欢乐很快就会被他的失误搞坏。

    “你们全都是周子轲的粉丝吗?”汤贞又问,看到台下摇动着这么多写着周子轲三个字的灯牌,汤贞忽然觉得非常幸福,又很羡慕。

    粉丝们狂热地呼喊着子轲两个字,毫无顾忌地表达着她们对于周子轲这个新人队长的迷恋和爱。这种爱意太庞大了,洪水般一样地,从她们的眼神里,从她们的动作,从她们的欢呼中倾泻出来,撼山动地,好吸引着周子轲朝她们看过来,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每次面对歌迷们这样的盛情,汤贞都觉得也许人的本能,就是表达自己的爱。而偶像只是引导着歌迷们表达出来的载体。

    汤贞却没有属于他的那个载体。

    汤贞又回头去看了一眼,事实上他不是那么敢回头。在这么多的镜头前,在这么多歌迷前,汤贞必须要顾及到每一个后辈。台下歌迷们之所以对他这么捧场,也不是因为他是他,而因为他是个前辈。

    粉丝们呼喊着,她们要嫁给周子轲,她们要做周太太。

    “今天来的全都是周太太。那边,那边坐着的那位周先生,你都没有什么要表示的吗。”汤贞回头问。

    周子轲坐在台上,远远看着汤贞。从今天节目开始到现在,周子轲一直缄默不语,似乎不大喜欢这种场合。

    汤贞没能让小周接起这个话柄,也许小周不喜欢他这么问。汤贞舔了舔嘴唇,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周先生啊……”汤贞努力想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