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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节
    “我说过我爱你吗?”周子轲在雨声中悄悄地问他。

    汤贞一步步走进了水里。他听到耳边海鸟的鸣叫,还有海风的呼声。他听到许多人在笑,那是与他无关的喧嚣与欢乐。汤贞看着海水没过自己的膝盖,然后是腰,胸口,直至淹没他的发顶。

    从陆地上看,海是美丽的深蓝。而只有沉进去,才会明白那是怎样噬人的黑。汤贞在水中抬起了头,睁着生疼的双眼,去望海外那越来越遥远的太阳,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汤贞想,大海好黑,而太阳好亮。

    他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汤贞愿意自己的最后时刻不是在黑暗里痛苦挣扎,而是在美好的幻想中结束。他感觉有一层光芒笼罩在他身上,那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透过了水面的太阳。汤贞躲在里面,感觉到了些轻微的触碰,那是吻吗,也许是爱。爱代替了恐惧。

    他什么也不怕了。

    *

    第二天清晨,山里降温了,雨水敲打着芭蕉叶,停了。

    汤贞直到天亮了还在睡,他脸颊有些红,长发在耳边散开了。他眼睛微微闭着,阳光从房间外面照进来,笼罩着他。

    汤贞这一觉睡得非常暖和,他从床上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小周不在。汤贞掀起被子,下了床,穿上鞋,到门外去。

    湖上雾蒙蒙的,山中雾气大,汤贞又睁了睁眼睛,隐约看到摄制组把车都开到了客栈前面。小周穿着那条白色背心,在保镖们中间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轮胎。

    小周回过头,见汤贞睡醒了,他直起腰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汤贞忍不住笑起来。

    温心听到摄制组的通知,说上午就走,子轲嫌山上还是不安全,今天回北京住一夜,再去下一个外景地。温心急匆匆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提着箱子放到了汤贞老师保姆车的后备箱里。

    子轲还在和车队的几个司机讨论着下山的路线,有好几条路都被淹了,实在不好走。

    温心打开保姆车的后车门,突然发现汤贞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就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正在喝果蔬汁。

    车里正放着那轻柔的,舒缓的,温心已经听过百八十遍的音乐。

    也许是因为车里太安静了,汤贞一边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一边脖子跟着音乐的旋律左右轻轻地摇摆,头发也被牵动着,没有别人,只有他,他自己听着音乐,心情特别好。

    温心屏住呼吸,她直起身子来,手还扶着保姆车的后车门,她激动地朝子轲的方向疯狂招手。

    第六幕 英台

    第148章

    芭蕉 30

    车回了北京,周子轲送了汤贞回家之后,整条车队就浩浩荡荡往亚星娱乐公司的方向开去。他们离开北京两天,汤贞家楼下又热热闹闹全是各类媒体了,堵得车子开都开不出去。头一回,他们不是为着周子轲,是冲着汤贞才来的。

    郭小莉听说《罗马在线》摄制组回来了,特意从办公室匆匆下楼来见他们。周子轲在来的路上已经接到了郭小莉的短信,知道了有不少家电视媒体正欲邀请阿贞参与他们的访谈节目,现在还是初秋,连年底圣诞晚会都发来了邀请函,询问汤贞老师和子轲能否安排得开档期,还特意问了一句汤贞老师最近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准备新歌。看来同行业者嗅觉都格外灵敏。

    周子轲没上楼,他在亚星娱乐一楼的咖啡厅里坐了会儿,叼着支烟,和郭小莉说话。郭小莉说,她不建议阿贞现在接这些工作。

    周子轲有点意外了,问她为什么。

    郭小莉瞧了一眼窗外北京的天,那天好像也要下雨似的。她认为形势目前并不明朗,事情说不定还会继续发酵,阿贞身上的旧事太复杂,需要再观察。

    周子轲还以为郭小莉是心疼汤贞好不容易好了一点,不想汤贞太劳累。他弹了弹烟灰,拿过咖啡来喝。郭小莉问他的意见,周子轲时不时地吐出烟雾,一句话也没说。

    汤贞回到家里就开始泡澡,身体陷进温热的水中,自己擦自己的腿,然后是脖子和手臂。仿佛里里外外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泡透,把病气全部清洗去。汤贞裹着浴袍,头发湿呼呼的,自己坐在镜子前头,大睁了眼睛,看镜子里的自己。

    祁禄回去陪他的父母了。温心则帮汤贞理完了行李,就去公司上班。两个小朋友,被汤贞这个病人拖累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多少能喘口气。汤贞对着镜子擦自己的头发,他拿起吹风机来回看了看,以前都是别人给他吹头发,现在汤贞自己歪了头,自己摸着头发吹。

    中途温心发短信来,问汤贞老师想不想来公司,毛总过生日,公司同事都在热热闹闹地聚餐,大家没想到汤贞老师今天回来,非要她问汤贞老师想不想来。

    汤贞坐在浴室的沙发凳上,自己按着那个古董手机,自己认认真真看短信,回短信。

    “不想。”他回道。

    汤贞在镜子前慢慢梳自己的头发,他已经有些忘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想剪头发,总想要头发遮掩住他的视线。汤贞抬起眼,像看一个有点陌生的人似的,他学着小周经常做的那样,伸手把自己耳边的头发顺到耳后面去,这才完整地露出了他脸部的轮廓。

    汤贞瞧着镜子里的人,他从沙发凳上站起来,站得几乎贴到了镜子前,好像这样他才能看清了。多年的失眠,让他眼中总是布满血丝,汤贞自己是知道的,他这一年来很少照镜子,因为一看到自己,总是眼底发青,嘴唇干裂,眼神也呆滞,空洞,无法见任何人。

    可这会儿汤贞歪了歪头,他看到镜子里的人也对他歪头了。镜中这个人眼睛澄澈,望着汤贞,眼里有笑的光点。这个人眼下也白白净净的,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睡得很足很饱吗,也没有黑眼圈,看上去真的很像广告画里和小周站在一起的那个人了。

    汤贞从浴室里出去了。他先进厨房,自己拿杯子倒冰箱里的牛奶,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炉,汤贞回忆了一会儿,试了按下了两分钟的按键。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汤贞自己。他拿过一张桌垫,低头仔仔细细铺在厨房的流理台上,他打开微波炉,端出牛奶,放在桌垫上面,然后在一旁坐好。

    汤贞穿着浴袍,自己捧着热牛奶喝。明明没有人逼他,强迫他。汤贞喝,因为他知道这对他自己有好处。汤贞抬起头,眼睛在厨房里忘了一圈。他已经很难回忆起那种见到了厨房的刀子,都幻想着用它切开自己手腕上,见到窗户,就总想站在窗台上往下面飞去的感觉了。

    为什么呢。汤贞攥着手里的牛奶杯,又低头喝了一口。牛奶杯好热,好暖和,牛奶也让胃里暖烘烘的。汤贞只是看着它,看到杯上的花纹,也觉得没必要一定要死。

    人的生活本来就有许多种选择。可以选择这样去活,或是那样去活。曾经汤贞住在疗养院里,听到曹大夫说了一句:“阿贞,你并不是只有生和死两种选择。”他还不明白。对那时的汤贞来说,如果死不了,他就只有活在黑暗无际的地狱。

    汤贞走进自己的卧室里,脚心踩在地毯上,他把浴袍脱下来了。他洗完澡时习惯性穿了内裤,这会儿也自己弯下腰,沿着大腿脱下来放在一边。汤贞站在打开的衣柜门口,有些茫然地朝里面看。窗外的天黑了,汤贞在衣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记忆里的大盒子。

    卧室里更衣镜有点小,所以汤贞走进衣帽间,把里面三面大镜子都翻开。他静静朝镜子里看。那不太像看他自己,而像看一个也许消失了的,早就被世间所有人遗忘了的演员。这么多年,可能还惦记着他的观众就只有那么一位。

    汤贞早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上过戏台。他也是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观众总是健忘而善变的。

    为什么……汤贞想起来,还觉得忐忑,他瞧着镜子里,不知道那个三楼中央包厢里坐的小观众,会不会还喜欢这一件。

    汤贞坐下,也许是怕折了这么金贵的衣裳,他小心翼翼用手捋了一下这褂子的下摆。卧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北京的霓虹照进来一点光,汤贞伸手揉了揉眼睛,他借着这光,在昏暗中摸索着按手机号码,他睫毛垂下去,仔细瞧手机屏幕上这十一位,不可能再按错了。

    周子轲出了亚星公司,回了趟自己公寓,昨天在山里过的这一夜,他实在憋闷得难受。他冲澡出来,擦着头发,拿起遥控器就打开了电视。他本想换台瞧瞧有什么关于汤贞的新闻。

    “知名影星梁丘云正式对外宣布婚期!好事将近的云老板,今日前往北京嘉兰天地双子塔实地看景,原来《狼烟三》神秘彩蛋的拍摄地点竟在这里!这不由得引人猜测,华语反恐电影代表之作《狼烟》系列第四部 是否要与嘉兰国际集团强强合作——”

    周子轲把电视关掉了。

    听到手机响的时候,周子轲正在浴室里头刷牙。他在亚星公司抽了支烟,洗完澡总怀疑嘴里还是有烟味儿。他漱了口,拿过手机来贴在耳边。

    “什么事。”他问。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你在忙吗,小周?”

    周子轲又意外了,他已经习惯了汤贞这个号码给他打的电话,不是汤贞自己打的了。

    “怎么了?”周子轲顿时放轻了声音,问,“吉叔送饭过去了吗?”

    汤贞那边顿了一会儿,像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周子轲轻声哄他:“你先和祁禄一块儿吃饭,我晚点儿再过去。”

    汤贞在电话里很乖地说:“好。”然后通话就结束了。

    周子轲把漱口杯往旁边一放,他的手攥着自己的手机,大拇指在上面摸,好像他攥的不是手机,是谁的手。周子轲在卧室里头换衣服,在玄关换了鞋。搁到以前,周子轲怎么会相信,他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是去公司,第二件事是去曹老头儿的诊所,第三件事才是回家。

    曹医生姗姗来迟,听说周子轲刚回北京就过来了,是还没吃饭呢。他请楼下的厨子帮忙做了两碗面上来。

    周子轲现在在他这儿吃面条,已经没有最初那种那么强烈的嫌弃,或是纡尊降贵感了。小伙子虽然仍时不时地沉默,不给人什么好脸色,但是会好好说话,好好沟通了。特别是提到汤贞这个患者的病情时,子轲甚至是知无不言的,他盯着曹年的脸,需要曹年给他更准确的意见。

    可曹年上次亲眼见到的汤贞,还是那个坐在椅子上,木木呆呆回答着“大海好黑,好冷”的汤贞。是那个瑟缩着,想了很久很久,才说,每天最开心的是,是做小周要做的事的那个汤贞。

    那个时候,汤贞就像每一个刚刚出院不久的患者,很难与现实的外部世界相融合。他一句话也不对子轲讲,把自己封闭着,像一团簇起来了的含羞草。

    而现在子轲口中提到的汤贞,不仅会跑会笑,会每顿饭都吃一点,还恢复了味觉,子轲身边的这个汤贞会随心所欲地弹尤克里里,会跟随着音乐摆动头部。汤贞会试着用筷子吃饭,哪怕失败了,夹不起菜来,也不会就害怕地把筷子放下,而是会自己想主意,挑出菜来吃。

    曹医生试探道:“子轲,你们明天就要去下个外景地?”

    “怎么了。”周子轲吃了半碗面条,勉强填了肚子,又开始喝咖啡。他今天晚上还是不能好好睡,还要准备下个外景地的事情。

    曹医生想,最近北京是不好待下去,环境对汤贞这个患者时时刻刻又有刺激。

    “要不然,你们明天晚半天再走,”曹医生诚恳说,“明天上午,你带他过来。”

    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想了想。

    他拿出手机,正想给外景摄制组的领队打个电话。

    一看屏幕上,祁禄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发了条短信。

    新信息来自祁禄(汤贞助理):

    [你在汤贞家吗?]

    周子轲愣了愣,回复道:一会儿就过去。

    窗外,北京的天早已黑了,大雨来临前的风,让那几片芭蕉叶子紧贴着窗玻璃扭曲地摇曳着。

    新信息来自祁禄(汤贞助理):

    [他把我们都支走了,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家。]

    在汤贞的事情上,周子轲似乎永远都很难摆脱那种内心深处潜藏的恐惧与不安。他不知道下一刻会面对什么,这不像周子轲生命里的很多事情,容易控制,可以弥补,相反的,周子轲总认为是汤贞的意志在控制着他,而与汤贞之间的这段关系,也总是游走在失而复得与得而复失的边缘。

    汤贞越来越好了,于是便令人放心了,令所有人再一次彻底放松了对他戒备。从曹医生的表情也看得出来,很少有患者会恢复得这样神奇这样快,这是不可能的,是人间降临的奇迹?

    周子轲总是以为奇迹会伴随着他。

    汤贞呢?汤贞也知道吗?

    从周子轲十八岁那年的记忆里,汤贞就是一个过于神秘的复杂难解的生命。他似乎时时刻刻都会对周子轲报以笑与关怀,又随时会抽身离开。每一次,每一次周子轲都会在里面沉沦着,他像一个钟摆,很难控制自己的走向与刻度。毕竟他周子轲的人生从第一刻起,就注定充满被动。

    “小周……”汤贞昨晚在那个山洞里胆怯地,又惶恐地说,“我喜欢你……”

    汤贞站在房间门口,在山里的雾气中对他笑。

    周子轲此刻瞧着车前方的人行道,他疲惫的眼睛眨了眨,也觉得这一切太美好,美好得如在梦里。

    已经有雨开始落到窗玻璃上了。周子轲把车开到了汤贞楼下,却发现人山人海的,满满全是记者与狗仔,竟比今天送汤贞来时候还多了。见到周子轲这辆黑色布加迪夜里驶过来,这些记者们也全像疯了一样地激动,似乎一点也不怕周子轲的车会碾上他们,撞上他们。周子轲舔了舔嘴唇,他没时间再等了,根本开不进地库去。周子轲在原地停车熄火,顶着窗外蜂拥而至的镜头和闪光灯,他推开车门就下去了。

    汤贞家里太安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又暗,客厅灯都关着,一盏也没开。周子轲按了指纹进了门,他顾不上换鞋,走进去。

    “阿贞?”他问道。

    只有卧室里亮了一盏很小的壁灯。

    是那种夜里睡觉都怕黑的人家,才会在墙上装的小灯。

    周子轲停在了门外,他很难掩饰他的气喘。

    那小灯只能驱散一点点的黑。汤贞就坐在那片没有黑的光晕里,一开始低着头,听见了周子轲的话,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汤贞的头发顺,梳得很仔细,齐齐整整的,汤贞把它们顺到耳后面去,便露出他的整张脸来。汤贞穿了件宽大的袍子,是件大褂子,只有在光照到的地方,周子轲才能看清那一串串的鸟羽,绣在上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褪色。

    周子轲站在门外,眼睛时不时眨动着,望着里头那个人。

    他不知道他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了,还是重又走进了另一场梦里。

    第五幕芭蕉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追文的小伙伴可能知道我如梦写起来是很慢的,因为总是要修,花很多时间梳理。但是第五幕为了能一直写下去,在连载过程中第一次放弃了这个过程。其实大家总和我说,很好看啊什么的,我心里也很没底。只能等到全文完结以后,再回过头来从第五幕仔仔细细开始修,开始判断,那样的话,无论过程中遇到什么难处,最起码我已经先把一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了。连载过程中有瑕疵,希望大家先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