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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周子轲奋力向上游。他抱着汤贞,在夕阳下猛地浮出水面。

    汤贞已是不省人事,他长发粘着后背,缠着周子轲的手,嘴角向下淌水,双眼闭着。

    海滩上一圈人,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媒体记者,纪录片摄制组,电视台节目组,歌迷粉丝,慌乱中一拥而上。罗丞飞快跑过去,他第一个冲到了周子轲面前,先是低头看了面色苍白没有意识了的汤贞,又看周子轲。周子轲胸膛起伏,表情难看极了,一双眼睛被海水杀得血红,还紧盯着他抱着的这个人。罗丞结结巴巴,回头大声喊道:“救护车……救护车!”

    岛上的救护团队早就接到歌迷打去的急救电话,驱车赶往海边。医生提了药箱,风风火火钻进人群。罗丞着急道:“子轲,子轲,医生来了,你先放手,你先把汤贞老师放下来——”

    祁禄浑浑噩噩,在酒店走廊里低着头。他听到楼上楼下房门不断开合的声音,周围全是脚步声,在他身边飞快过去:“他们现在就在沙滩上,快去沙滩啊!”

    等到祁禄跑到沙滩外时,千余围观的人群已经全退让开了,不少媒体记者举着摄影机。祁禄抬起头,感觉一阵风真正在他身边吹过去。他看到头顶飞起来的直升机,隔着一扇小窗,他看见了周子轲和医生的背影。

    *

    汤贞坐在一张病床上,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周围站了些人,汤贞看他们,多是些陌生的护士。一个老人坐在他面前,汤贞辨认出这张面孔,是郭姐一再要他去看的那位曹医生。

    曹医生用一种低沉舒缓的语调问汤贞,在海岛上发生了什么?

    汤贞眼睛睁不大,他意识还不够清醒,只是被一股气力支撑着这么坐着。汤贞说,他在海边走的时候,腿在水里抽筋了。

    曹医生说,然后呢。

    我的腿抽筋了,我沉进水里。汤贞说。

    没有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吗。

    没有。汤贞说。

    哪怕只是下意识的想法,一点点也没有吗。

    没有。汤贞再三强调。没有。

    那为什么要往自己的口袋里放石头?

    汤贞愣了。我没有。

    “阿贞!”汤贞听到远处有人呼唤他。那声音像是郭姐。是了,是郭姐。郭姐抱住他,汤贞视线挪过去,他看不见曹医生了,只有郭姐在他面前,正以泪洗面。

    “这里是哪里啊?”汤贞问她。

    郭小莉摸着汤贞耳边散乱的长发,她声音颤抖,小声委婉地告诉他,在曹医生介绍的一家疗养院里。

    汤贞抬起头,看周围一个个从没见过的护士。疗养院。汤贞在原地坐着,他整个人慢慢蜷缩了。接着他手,脚,肩膀,后背,控制不住似的颤抖起来。

    郭小莉一下子怕了,她把汤贞紧紧搂住。她根本不敢提像“精神病人康复中心”这样的字眼,生怕再给汤贞多一点的刺激。这时她听到汤贞嘴里费力地挤出了几个字。

    我错了,郭姐,我错了。

    汤贞竭尽全力地说。

    郭小莉眼泪簌簌掉下来:“没有人知道你住在这儿,阿贞,没有人知道。”

    “郭姐也晓得你不喜欢这里,没事,没关系,不会太久的,阿贞。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会好的,会好的,你要有信心,你会恢复健康,还有很多人,很多朋友,歌迷,影迷,都在外面等你——”

    汤贞靠在郭小莉的肩膀上,听着女人在耳边泣不成声。他慢慢喘息着,直到身体开始逐渐冷却。

    他没有机会了,没有了。

    第75章 泡沫 17

    周子轲站在康复中心的病房走廊上,瞧着走廊尽头一名护士,推着小车,挨间病房把病人们定时吃的药送进去。开始的时候一切总是温柔而平静,看起来就和普通医院病房没什么区别。然而就在她打开下一扇门的时候,门里的病人突然撞开她,跑进了走廊。周子轲身边跟了不少康复中心指派的安保人员,他们人多势众。病人一见他们当即吓得躲开几步,他畏畏缩缩站在两米之外,盯着周子轲和保安们,忽然咧开嘴痴痴笑了起来。

    康复中心安排来见周子轲的护士长姓金,她在贵宾接待室里翻着汤贞的用药记录,对周子轲说:“那个病人拖拖拉拉治了很多年也治不好,家里人开始还很积极,后来没了耐心,也不管他了。不来看,也不愿意花钱给他看病,把人这么丢在我们院里。”

    周子轲坐在她对面,手边放了一杯茶,也不碰。

    金护士长戴上眼镜,手指划过那一张张记录,飞快阅读那些专业而复杂的药名。“汤贞啊,”她说着,声音里难以掩饰她的惊讶和叹息,“用药都有五年了。”

    “这个记录,我只能尽量地帮你看,”金护士长抬头看周子轲,“毕竟不同的医生有不同的用药习惯,就看这个名单吧,”金护士长拿了支笔,划给周子轲看,“汤贞这五年里自己找过不下三十位大夫,有些海外的精神科专家,用的药我不太清楚。不过一般来讲,像汤贞这种不肯入院接受系统治疗的患者,大夫更换得最频繁的时候,往往也是他病情恶化得最严重,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时候。”

    “像是这段时期,”金护士长边说,边在用药记录上圈出一些时间,“四年前,汤贞在两个月内连续接触了七位医生,用药剂量都很大,说明那时候他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周子轲一声不吭听着。

    金护士长说:“不过他还是比较幸运,从这个月份开始,往后两年药物剂量没有太大变化,这说明病情在当年还是控制住了。第一次改变发生在两年前,”金护士长前后翻了翻,说,“这位姓申的大夫,把他原来的药直接更换成了这种,这说明汤贞的状况在那年忽然出现了好转。”

    “两年前?”周子轲问。

    金护士长说:“而且从这本记录来看,这位申大夫医术奇高,在他负责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应该也是汤贞找过的所有大夫里接触时间最长的一个——汤贞的情况奇迹般地大幅好转。你看,这是去年八九月份他给汤贞用的药,已经逼近最低剂量。这说明汤贞当时状况已经非常好了,只要按时服药,应该是与常人无异。”

    周子轲越听她说,表情越是茫然。

    “但汤贞的病很快又复发了,”金护士长沿着那行记录往下看,“时间就在去年的十一月底。从突然更换的药物和剂量来看,这次复发来势汹汹,病情比起四年前还更加严重了,即使是这位申大夫也束手无策。汤贞在接下来几个月内又开始频繁地更换医生,应该是一直也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这次才送到我们院来。”

    周子轲一双眼睛眨了眨。十一月底。

    他的视线在这间接待室里,在金护士长面前,在这厚厚一摞汤贞的用药记录上,没有着落地游移。

    “他为什么会复发。”

    “原因具体也说不好。病人受了大的刺激,或是承受了什么自身难以承受的痛苦、压力,生活发生剧变,都会导致他的病情加重。你可以问问病人身边的人,那段时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

    在周子轲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深秋的周末,还不到冬天。因为汤贞在立冬送给他一顶绣了小飞机图案的棉帽,被他随手挂在衣帽架上,一直没有戴。汤贞那段时间每去他的住处过夜,总要在进门脱外套时看见那顶帽子。汤贞和他说:“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晚。”

    所以尽管周子轲后面日子过得再浑浑噩噩,他也记得,那时候还不到冬天。

    汤贞从被周子轲找到的时候就痴痴傻傻的,他喝多了酒,坐在陌生男人的车里。周子轲把他带出来。汤贞抱着周子轲的背,脸颊酡红,周子轲问他什么,他一应答不上来。周子轲把他带回家里,关上门后,他扶起汤贞的脖子,再度凑近了,声音放慢了,一个字一个字问汤贞问题。

    汤贞这次不该再听不清楚了,可他就像脑子空了,只眼巴巴地看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脾气再好也忍受不了这种“分手”方式。而且真要论起来,早在几年前周子轲其实就已经忍受过一次了,他只是没想到汤贞会再次在他身上故技重施。

    周子轲试图让自己冷静,他想理顺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最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稍显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汤贞可能是在利用他的。从一开始梁丘云走了,到现在梁丘云终于回了头。而一旦想通了这个,此前和汤贞共度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么多叫人疑惑的问题仿佛也全跟着迎刃而解。

    周子轲从客厅把汤贞一路拖拽进了卧室里。省略若干。

    汤贞也看他,那眼眸湿漉漉的,还是那种痴痴傻傻的眼神。

    汤贞就像知道,只要他这样看周子轲,周子轲无论如何都不会怎么伤害他了。

    卧室外面响起门铃声,然后有人敲门,是梁丘云的声音:“阿贞,在家吗?”

    汤贞喝得那么醉。省略若干。可这会儿他听见梁丘云的声音,他出声了。

    “小周,”他说,“你先回家。”

    周子轲抬起汗湿的眼来,他转头看向卧室外亮着灯的玄关,梁丘云问了几句门,然后汤贞的手机在客厅响了,这多半是梁丘云打进来的。周子轲转过脸来,又看他面前的汤贞。

    “你让我干什么?”他说。

    客厅里的手机安静下来。

    “阿贞,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梁丘云道。

    “他来了,我就要走?”周子轲问汤贞。

    汤贞眼巴巴地看着周子轲,他的嘴失落地张开,竟然说不出话。

    梁丘云还在敲门,汤贞看向卧室门外,他好像开始慌了神了,他和周子轲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像哀求。“你先走,”汤贞对周子轲说,声音发颤、急促,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不要走这个门,走楼上的门,别让他看见你……”

    周子轲心里一阵发笑,他定定盯着汤贞的脸。

    汤贞被周子轲的表情弄得更加困惑了。

    周子轲不知道汤贞对疼痛的耐受力有多高。对于汤贞这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周子轲也从没摸到过边际。他不想走。周子轲不能适应汤贞和他“分手”了这件事。汤贞有一具甜蜜的,让周子轲愈加心有不甘,他问汤贞,那个要带你去他家的男人是谁。

    汤贞声音被周子轲撞得断断续续,他皱眉道:“一个……朋友……”

    周子轲说:“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汤贞嘴巴张了张。

    “你说啊。”

    汤贞说不出来。

    周子轲低着头,他额角下巴都是汗。他抹开汤贞脸颊上的长发,把汤贞的脸捧起来。他又问:“你不是说梁丘云从没来过这个家吗。”

    汤贞睁着湿润的眼睛,愣愣看着他。

    “他为什么这么晚来找你。”周子轲说。

    汤贞还是说不出话。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周子轲仔细回想,也只有片段的回忆,他是被冲昏了头脑了。……他想起他又把那些问题问了一遍,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汤贞,梁丘云是怎么回事,《罗马在线》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干什么,一句话不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再一声不吭地甩了我。”

    他想要一个解释,但汤贞不给他。汤贞过去总说,小周,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个人怎么可能永无止境地去满足另一个人,分明就是骗他。

    汤贞茫茫睁着眼睛,发红的眼眶里有眼泪。汤贞声音已经哑了,还要说话,他要说的无非还是那些,让周子轲走楼上的门尽快离开,不要被梁丘云撞见了云云。到这个份上,他还在念叨这件事,他确实是在乎梁丘云,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别的话可对周子轲说了。周子轲说:“行了,够了。”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对汤贞说。

    汤贞望着周子轲,仍旧是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周子轲记得他穿了外套从汤贞卧室里出来,太阳穴突突地撞。他巴不得一开门就看到梁丘云,就算梁丘云把他打死了,他也不会让梁丘云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他已经一无所有,自然也没有什么理智了。

    可门打开,外面走廊已经没有人了。梁丘云走了。

    周子轲下到地库,他开车在城市的街道里转。他想上高速公路,可护城河路段封锁了,很多警察,一直堵车。周子轲的车停在路边,他在路灯底下抽烟。回到车里的时候,时间已逼近凌晨,周子轲慢慢倒车,他开始冷静了,他想回去看看汤贞。

    汤贞的房门紧锁。周子轲反复试了自己的指纹,汤贞告诉过他,他是一级权限,他意识到这种情况只能是汤贞本人从里面反锁了门。他已经彻底进不去了。

    往后的几天,周子轲给汤贞打电话,没有人接。他半夜跑去汤贞家里,发现那门还是反锁的,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周子轲没办法,只好给温心打电话,温心告诉他,汤贞老师在家里睡觉:“他没有不看手机啊,他每天都回我的短信。我去了他家几次,门是锁了进不去呢,不过他说他在家里睡觉。他最近情况一直挺好的啊,应该没有事。我?我在医院照顾祁禄啊,祁禄住院了。没什么大事,他和路上和劫匪打架,受了伤。不敢告诉他爸爸妈妈,只好我去照顾他,”温心说完了,又纳闷道,“子轲你……怎么突然问起汤贞老师的事啊?你有事要找他吗?”

    周子轲再一次见到汤贞,已经是电视上播出最新一期《罗马在线》的时候了。酒店的灯关着,周子轲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地毯上,屏幕的荧光照亮他的脸。他看到梁丘云握着话筒,同嘉宾侃侃而谈,他看到骆天天机灵地在一旁接话,吸引观众,说些笑话,他看到汤贞坐在一边,从头至尾听着,还跟着一起哈哈地笑。

    周子轲瞧着汤贞的笑脸,他突然想,幸好那天他没被梁丘云看到。

    汤贞看上去过得挺好。

    金护士长还在值班时间,见周子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仿佛没有其他问题了,她便先行告辞。

    周子轲在原地又坐了会儿,接待室里空调八成是坏了,否则不至于这么闷热。周子轲穿着件衬衫,都觉得呼吸压抑、困难。半晌他伸出双手来,低头慢慢按住自己的眼睛。

    *

    周子苑从昨晚上就想见安保公司的负责人,家族办公室一位秘书告诉她,子轲坐的直升机一落地,安保公司就去办公室开会了:“到现在还没汇报完,估计要到半夜。”

    周子苑辗转难眠,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换衣服的时候她听到年轻男人在起居室沙发上念今天的早报标题,全是关于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接连出事,部分艺人提前回国的新闻。周子苑一下楼撞见吉叔,吉叔告诉她,老爷子今儿也起了个大早:“正在吃早饭,你过去一块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