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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
    罗丞听到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上楼来,他和周围前辈们不自觉转过身,朝那个方向看。

    是周子轲,他走近来,身后跟了几十个罗丞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们一大群人停在一扇房门前。

    罗丞抬起头,看见房门号,居然是汤贞老师的房间。

    周围人同周子轲耳语几句,接着他们过去,在众目睽睽下强行把汤贞房间的门锁打开了。

    周子轲快步闯进了房间里,他看了空无一人的玄关、客厅,去推开主卧室的门。

    身后有人追进来,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劝他:“子轲,没人就走吧。”

    卧室里没开窗,窗帘紧闭,周子轲一眼望过去,这里处处是先前主人住过的痕迹。汤贞的皮箱就摊开在周子轲脚边不远的地方,沙发靠背上搭着汤贞爱穿的几件睡衣,沙发下面散落着双拖鞋,周子轲只看一眼,便认出那也是汤贞的。

    床头桌上的水杯已经打翻了,滚落在地面上,这多半是汤贞吃药时候用的。周子轲走近床前,低头从床单上捡起两条腕带,他拿在手里反复摸了摸。

    “子轲。”身后的人催促道。

    “我出去找个人。”周子轲说。

    身后的人问:“你到什么地方找人?你知道这条船有多大,船上有多少人?”

    “现在这条船的电力供应完全中断了,发动机都停了,邮轮相当于是漂在海上,”那人继续劝道,“外面风浪正大,子轲——”

    周子轲这时候抬起眼,他发现头顶的天花板一直在震。不同于身边人的紧张,周子轲是十分冷静的,他点点头:“那你说该怎么找?”

    骆天天坐在皇家套房的沙发里,听林经理他们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骂。林经理说,这音乐节算是彻底砸了,眼下谁也联系不上梁丘云:“现在就要他一句话,我们股东的利益还有没有保障?”

    骆天天闲闲的,膝盖搭在沙发扶手上,两只脚悬空了。他望着落地窗外的天,望那漆黑的云。他听见林经理骂道:“天天,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叫人把脑子撞傻了?”

    窗外忽然有道光照进窗户。骆天天藏身在暗处,他眯着眼睛,看见风雨中一架巨大的直升机横亘在窗外,那道光落在他身上,接着一晃而过。

    天上黑云压阵,隆隆的雷声蕴在风里。温心吓得面色苍白,还故作坚强,雷声一响,她本能就想往汤贞身边靠。

    以前也是这样。在野外山里拍戏,无论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温心嘴上说着:“汤贞老师,我保护你——”最后却总是吓得直哭,被汤贞老师抱着,被全剧组的人笑话着。汤贞老师摸她的头发,边准备开工边安慰她:“知道了,温心保护我。”

    雷声暂时停了,温心深呼吸,从汤贞老师身上抬起头来。哪怕生病时候,汤贞老师身上也暧和。温心发现汤贞老师的眼睛睁开了,睁大了。她循着汤贞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黑色的天,黑色的云,黑色的海。

    “汤贞老师,你在看什么?”

    温心头发上一沉,是老师在摸她的头发。温心听见汤贞的声音:“温心,你先回去,去看看祁禄怎么样了。”

    温心一愣:“你呢?”

    汤贞说:“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不行,”温心立刻说,“我们一起回去。”

    汤贞好像笑了:“你不怕打雷。”

    温心说:“怕啊,所以我们一起回去!”

    雨开始下大了。

    温心把手遮在眼前:“汤贞老师,雨下大了,咱们明天再来好不好。今天就先回去吧——”

    “听话,你先走。”汤贞说。

    “不行,”温心不明白,“你跟我一块儿走才行。”

    汤贞又笑了。

    汤贞老师今天真是很开心的,一个下午,温心感觉他状态虽不是太好,却笑了很多次。温心问他想要什么,想玩什么,想吃什么。温心说:“汤贞老师,只要你想的,你说,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陪你到底。”

    汤贞老师当时忍俊不禁,说:“不用赴汤蹈火,也不用陪我到底。”

    汤贞老师的要求只有那么一点点,仿佛只要带他出来散散心,吃吃喝喝,看看天,看看海,他就已经很感激了。

    温心说:“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就最开心了。”

    她知道她这么说,汤贞老师就又会笑的。汤贞嘴角扬起来,好像十分感动,领受了温心的心意。

    “等以后汤贞老师的病全好了,我们再出来玩。”温心当时说。

    甲板大幅度地倾斜过来,又被浪头推到一个高处。温心着急抓汤贞的胳膊,她扶住背后的座椅,说:“汤贞老师,我觉得我们真得走了!”

    可汤贞还是对温心说,你先回去。

    “这种天气,再不走就真要出事了!”

    风涛声外,隐隐约约传来其它楼层游客们慌乱的哭喊。汤贞却异常平静,他身处距离风浪这么近的地方,这没有光明的天地,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有一个浪头打来,将汤贞吞没了。

    “汤贞老师,我好害怕……”温心声音哆嗦着,她淋了雨,被风吹得全身冰冷。她感觉有浪涌上了甲板,不停溅在她的后背。

    若搁到平时,温心这样示弱,汤贞大概早心软了。可今天的汤贞似乎铁了心,他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他像是有自己的地方要去了。所以只等温心受不了,自己离开。

    世界浮沉颠倒,船板持续震动,粗砺的雨点敲打船舷,一股股激流从邮轮下的漩涡中奔将上来。浪花扑过了栏杆,冲刷在甲板地面上。

    温心下午尽吃些汤贞老师没吃的甜点,吃得肚子饱胀,到这会儿,她脑中昏昏沉沉,想的都是,幸好我吃了这些。

    汤贞老师到底还是心软了,因为温心死活不肯自己回去。她向来顺着汤贞,从着汤贞的意愿,连这种危急时刻,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勉强汤贞。她只是陪着他,陪到浑身被雨浇得湿透,冷得发抖,嘴巴因为不停讲话,吃了不少海水。那咸味刺激她本就不舒服的肠胃,她忍了一阵,终还是没忍住,胃里一阵翻腾,全呕吐出来,呕出胃液了,她还是不肯走。

    “温心啊。”温心听见耳边汤贞老师无奈的叹息,她知道汤贞老师舍不得她。汤贞老师从背后抱她,把她用力扶了起来。汤贞自己走路都不安稳,这会儿扶着温心,扶着身边的座椅、栏杆,硬是在这种天气,一步步把温心带回到安全的船舱里。

    “汤贞老师……”温心遂了心愿了,她全身发冷,躺在汤贞老师找到的一张床上,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拉住汤贞的手,小声说,“我们明天再出来玩……后天再出来玩……今天就先不玩了……”

    终于不再有雨落下。温心迷迷糊糊的,感觉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汤贞老师……”温心喃喃道。

    汤贞老师的手凉凉的,像块玉。温心额头滚烫,她半睁着眼睛,隐隐约约,看到汤贞坐在床边,正在解外套。那是温心给祁禄买的外套,汤贞整一个下午都穿在身上,外套外面防水,里面一层保暖面料。汤贞把那件外套盖到温心身上,把她发冷的身体裹住。

    温心嘴唇哆嗦,她听到汤贞老师说,温心,好好休息,明天记得去看医生。

    温心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摇头:“你不要再出去了,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温心想从床上爬起来,她用手撑床:“你带我一起去,我跟着你……我保护你……”

    汤贞又笑了。温心看到汤贞老师低下头来。有那么一瞬间,温心仿佛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梦——汤贞老师好像从没有生过什么病似的,还伸过手来,捏她的脸蛋。“知道了,谢谢温心保护我。”她听到汤贞老师笑着说。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带我一起走。”

    舱门打开,山呼海啸,狂风骤雨,迎面扑来。谁也不知是哪里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引得这片海上的现实世界支离破碎,颓然瓦解。

    汤贞在一条黏稠的大河里走,雨水落在他身上,冲刷他满身仿佛洗不净的泥泞。这条沉重的河,汤贞一个人走了太久了,他双脚深陷在不见底的淤泥中,每一步都走得筋疲力尽。

    越接近船舷,汤贞越觉得那天地间无边无尽的黑暗深处,有些东西是可以解救他的。那是什么,是真实抑或是幻觉。汤贞手触碰到满是雨水的栏杆,他在风雨中张口呼吸,手因为激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感觉周身的大河在急速退后,那股在河底拽着他的力量被雨水击打得不成形状。

    他踩上栏杆,低头望巨轮下翻涌的浪。栏杆勾住他的鞋底,汤贞眼睁睁看着那只鞋落下去,先他一步滚进滔滔的海水中,被吞噬进海面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一束光照过来,紧接着光源摔落在地上。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汤贞反应迟钝,他光着的脚心刚蹬住栏杆,有人从背后钳住他的手臂,继而搂过腰把他抱住,拽离了船舷。

    汤贞有点懵的,他手指刚刚还抓着栏杆,抓着他的希望,这会儿便一无所有了。他抬头看见一个人的侧脸。没有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个人在黑暗中喘息,双手紧紧抱着他,像是那么害怕失去他。

    大河回来了,再度把世界裹挟住。雨落在那个年轻的肩膀上,汤贞脸靠着他的脖子。淤泥短暂地消褪了,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把汤贞放开。

    第72章 泡沫 14

    肖扬攥着手里给歌迷发到一半的晕船药,靠近了窗边。他瞧着远处停机坪上,那直升机透出的光,照亮了船头折断的半根旗杆。

    那印着“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子在船头伫立了一整个白天,已是彻底被雨打湿了,缠在杆头。如今外头风雨飘摇,旗杆撑了一阵,终于撑不住了。肖扬眼睁睁瞧着那七米多长的半根杆子断下来,砸到了船舷上,接着斜出船头,连杆带旗,伴随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徐徐沉入海底。

    汤贞全身早已经湿透了,他头发长,贴着脖子滴水,衣裤也被雨淋得紧贴了皮肤,裹出一个病态的身体轮廓。他实在太狼狈,狼狈到一点不像“汤贞”,“汤贞”不应该这样出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可周子轲像是并不怎么在乎的。他喘着气,低着头,口中呵出的热气急促地蹭在汤贞耳边上。他把汤贞抱着,把汤贞整个人,连同着这些狼狈一起,搂在更贴近了他胸口的地方。

    “汤贞,”他叫他,“阿贞?”

    汤贞后背发抖,大约是因为冷。

    风涛声渐渐远去了。等进到了船舱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几道光照亮了一侧门廊。汤贞被抱进一个房间,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抬起头,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些许光线,他看到小周的脸近在咫尺。小周用什么罩住了他的肩膀,又拿了条很柔软的,像是毛巾,过来擦汤贞耳边的湿头发。

    小周的动作小心翼翼,却又难免急躁,从他的动作就看出来,他有经验,他是做过这件事的。他攥汤贞的发尾,手背时不时地蹭过汤贞的脸颊。他的手是热的,有温度,是让人不自觉想去靠近的。汤贞艰难地低下头。小周把他头发里的雨水挤走了,擦干了,一把湿头发搭落在肩头。汤贞能听到小周的喘息声,小周又用条新的毛巾,那毛巾一样很柔软,汤贞感觉小周的手心隔着布料,揉搓他的耳朵,脖子,擦他的脸。汤贞两只手也让小周拿过去了,他两只手还习惯性地攥着,手心潮湿,里头蓄着雨水。小周把他左手手指头一一捋平顺了,把每根不自然的手指擦干净了,然后再是右手。

    对汤贞来说,这实在是个煎熬的过程。

    头顶天花板的吊灯这时亮了。

    满室光线,汤贞一时不能适应,他下意识阖上眼睛。

    汤贞的右脚脚腕也被小周握住。因为鞋丢了,这只右脚一直藏在穿了鞋的左脚后头,汤贞的脚背瘦,白得发青,血管一条条的。小周蹲在他面前,把汤贞这只脚也握在毛巾里,擦干了。

    汤贞脚趾头缩着,上面一块伤疤,平日里总遮着挡着。周子轲看见了这疤,多多少少才更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他。

    上次分开的时候,周子轲实在没想过是这样再见汤贞的。

    那也是一个雨天,周子轲到现在也还能想起来。又冷又湿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任谁去淋,就他周子轲去淋,也是活活给淋成一条落水狗。下雨的时候,人连想安慰自己都做不到。周子轲那天从汤贞家里出来,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该回什么地方。他走在路上,想要抽烟,打火机蹿出火来,烟的一端续上去,怎么也点不着。

    汤贞说,一切已经过去了。

    “小周,你别想这么多。”

    周子轲至今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周,以前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该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清楚。”

    汤贞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汤贞用一句“一切”就轻而易举带过了,一句“过去”就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就这么打发了。汤贞有这种本事,他可以随时和周子轲开始一段关系,他把周子轲带进一个名叫“阿贞”的小世界里。然后突然之间,这段关系戛然而止。周子轲还云里雾里的,汤贞已经单方面把那个世界的门关上了。

    往后,任周子轲再如何叩门,踹门,想要开门,任周子轲再怎么搂他,亲他,甚至求他。

    周子轲没办法,周子轲只想要进去。只要能回去那个地方,他什么都舍得尝试——他可以说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可那扇门还是关着。

    汤贞对他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汤贞甚至不会生气。他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叫人根本无处着手。汤贞说,小周,你回家吧。

    “别再来了。”

    门已经关上了。

    周子轲讨厌下雨。他讨厌人站在雨里,那种冰冷,潮湿,对雨只能接受,无从抗拒的感觉。同样的他也讨厌“自取其辱”,他不想再被淋成什么落水狗——这样的事情对他周子轲来说,本就一次都不该发生。

    周子轲以为门关上,是因为汤贞能有更好的生活。

    他抬起头,去捕捉汤贞的眼睛。他手隔着毛巾,摸汤贞脚趾上那块伤疤,他感觉汤贞想把脚缩回去了,他握住汤贞的脚腕,然后他听到汤贞深呼吸,那好像胸腔都在颤抖的声音。

    周子轲把汤贞抱过来,紧抱了,直到那种颤抖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汤贞两只手都被他攥着,捂不热。周子轲把鼻子埋进汤贞颈窝里,贴着那把湿头发深呼吸,又把汤贞的腰搂得更紧。

    “你的维生素呢。”周子轲问。

    “是不是没吃啊?”

    汤贞下巴靠在周子轲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