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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节
    是容洲中,他脸上的眼镜不见了踪影,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脸色苍白, 嘴唇发紫。他像是已经精疲力竭了,仰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皮掀起又落下,用力划动四肢想要保持平衡, 结果一波大浪冲来,又把他打回了海里。

    有挣扎的动静从水面下传来, 良久, 海面彻底平静, 再不见有人冒头。

    “卡!”

    导演大喊一声结束这场拍摄,边大喊着完美,边命令海边守着的人去把容洲中拉出来。

    时进第一时间准备好热饮,在容洲中从海里出来后立刻上前把热饮递了过去,速度比容洲中的助理都快。

    容洲中此时很是狼狈,浑身上下都已湿透,衣服紧贴着身体,布料脏脏的,为了突出角色死时的痛苦,脸上还特地化了个“死亡”妆,脸色惨兮兮的,一副马上要躺进棺材的模样。他皱着眉,随便用毯子裹了裹自己,抬头见时进穿着一身家居服往这边跑,先是一愣,然后眉头一皱,拨开身前的工作人员往前迎了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作业写完了,过来看看热闹,导演也答应让我看了。”时进回答,把喝的塞他手里。

    容洲中闻言朝着导演看去,见对方正用一种“就靠你出卖色相了,请务必稳住咱们的场地”的暗示眼神看着这边,眉毛一抽,压下把导演这个老不正经的家伙丢入海里的冲动,侧身替时进挡了挡剧组其他演员看过来的视线,示意时进跟上自己。

    时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剧组传成了“被容洲中的美色迷惑住的沙滩主人”,十分自然地跟上了容洲中,说道:“现在虽然只是初秋,气温不算太低,但人在水里泡太久还是很容易着凉的,你要多注意。”

    这话说得十分贴心,和昨晚的可恶完全不同。容洲中侧头看他一眼,紧了紧手里端着的热饮,直接仰脖子一口喝干,然后快步走到自己停在沙滩边缘的保姆车边,拉开车门示意时进上去。

    时进对片场的一切都心怀好奇,十分听话地就上去了。容洲中后一步跟上,关上车门,挡住了剧组其他人若有似无看过来的视线。

    保姆车内很宽敞,座椅宽大得足够放下来当床,里面散放着很多东西,时进眼尖地发现自己送给容洲中的蜈蚣抱枕也在,就放在后车厢用座椅拼出来的一个临时床铺上。

    容洲中也注意到了这个,忙一个毛毯飞投把抱枕挡住,故意弄出点动静引回时进的注意,问道:“你过来的时候是怎么跟导演说的?”刚刚导演那眼神可实在是太意味深长了。

    时进收回视线,回道:“我说我是沙滩主人,想看看你演戏的样子。你不换衣服吗?穿着湿衣服很难受吧。”

    自我介绍居然是沙滩主人,而不是容洲中的弟弟。

    容洲中心里有点点不愉快,皱眉回道:“不换,刚刚的落海镜头只拍了远景,我一会还得去补几个近景和特写……其实你可以跟导演说你是我的弟弟,他会对你更关照一些。”

    时进连忙摆手:“别,我不需要关照,就这么看看热闹挺好,太关照了我反而不自在。”

    也就是说,当沙滩主人比当他容洲中的弟弟更舒坦是吗?

    容洲中脸一黑,看着时进乖乖坐在对面不动声色气人的模样,到底没忍住,问道:“你昨天说的那些,不单单只是在耍我对吗?你讨厌我?”

    时进没想到他会直接这么问,看他一眼,诚实地点头又摇头,回道:“我昨天确实不单单只是在耍你,但我也不算是很讨厌你,认真说起来的话,比起讨厌你,我现在更想真正的了解你。”

    真正的了解?

    容洲中用毛巾把湿哒哒落下的刘海撩上去,认真看着时进。

    “细算起来,过去我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你在我眼中是很矛盾的,我想了解真正的你。”时进回答,十分坦诚,“等真正了解了,我才能确定到底是要讨厌你,还是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容洲中迅速抓住了重点。

    时进没回答,伸手拉开了车门,说道:“工作加油,等你过来吃午饭。”说完蹦下了车,朝着别墅的方向去了。

    容洲中阻拦不及,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抬手抓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半天憋出一句:“故弄玄虚的小兔崽子!”

    ……

    容洲中没有来吃午饭,剧组之前耽误了太久,现在在赶进度,他的戏一拍就是一整天,中间根本没有大段的空余时间让他去专门吃饭。

    时进吃完午饭后用望远镜看了看片场的情况,见容洲中在一片摄影机的包围下再次下了水,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他可真是敬业。”

    小死说道:“是啊,都好几个小时了,人类在水里泡这么久,会废掉的吧。”

    “导演太精益求精了。”时进放下望远镜,干脆让小死给自己刷上了千里眼的buff,靠在桥柱上看着容洲中在拍摄间隙,坐在救生船上认真听导演讲戏的模样,往嘴里塞了一颗坚果。

    这样的容洲中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成熟、认真、努力、沉稳……那些他以为容洲中绝对不会拥有的东西,此时居然全在容洲中身上一一显现了。

    “基因真是个强大的东西。”他再次感叹,莫名有点想叹气。看得越多,他越明白,时家孩子的成功,并不只是靠简单的资源堆积和扶持就能得来的,哪怕是看上去完全在靠脸吃饭的容洲中,其实也已经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人要更优秀和努力了。

    商人、律师、演员、军人、医生……细想起来,时家的孩子里,居然只有被时行瑞亲自养育长大的原主是毫无建树,且一点才能都没有展现出来的。其他几个兄弟在原主那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在各自的人生画布上涂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为未来的辉煌奠定了基础。

    “是讽刺吗?”他喃喃自语,有些走神。

    小死又沉默下来,没有接他的话。自从时进的进度条下到80之后,它便时常沉默,长的时候甚至可以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意识很容易就会陷入一片名为“记忆”的深海里,里面有原主的记忆,也有他的,以前的他总是能很清晰地分辨出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记忆是原主,但最近,这些记忆逐渐开始混沌起来。

    他看着容洲中认真的面容,有一个格外黯淡的画面碎片突然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那应该是在原主过十岁生日的时候,那一天,按照惯例,分散生活在各地的哥哥们会齐聚在m国那栋豪华的大房子里,带来许许多多的礼物,给原主庆生。

    原主那天很开心,因为他最最好看最最耀眼的三哥,终于拿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影帝。他为三哥准备好了庆祝礼物,单独为他点了一个庆祝蛋糕,然后和他并排着一起吹灭了蜡烛。

    一切都很完美,直到半夜他被三哥从床上叫醒,一起偷偷用电脑看了三哥得奖的那部电影。

    那是一部主题很灰暗的电影,主人公是一对兄弟,一对本该相依为命,最后却互相残杀的兄弟。原主是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因为题材太过阴暗,时行瑞不让他看。

    电影开始,弟弟的母亲突然失踪,弟弟想去寻找,父亲却不允许。然后一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冒了出来,邀请他一起去寻找母亲。弟弟被引诱,背着父亲偷偷溜出了家门。

    寻母之旅开始了,旅途中弟弟屡次遇险,哥哥屡次相救,两个本来从小分散在两地生活、互相并没有多少感情的人,慢慢关系紧密起来。

    原主看得很认真,心情随着电影起伏,在见到兄弟俩终于互相交心,决定无论找不找得到失踪的母亲,以后都要相依为命一起活下去时,终于开心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这样说着,扭头朝着抱着他的三哥看去,结果却看进了一双没什么暖意的眼里。

    “看下去。”年轻的三哥说着,桃花眼里一片冷漠,手堪称粗鲁地按上原主的脑袋,把他的脸扭向了电脑屏幕。

    原主有点怕了,但为了三哥,他还是收拢心思,继续看起了电影。

    电影已经放了大半,温暖的承诺之后,剧情突然急转直下。母亲已经去世,“凶手”追到眼前,阴谋层层揭开,本来明快充满希望的生活,像是一面被小刀割破的人皮鼓,柔软漂亮的表象下面,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没有什么兄弟情深,一切都只是假象。这不是一场寻母之途,而是一场复仇之旅。在踏上寻母之路的那一刻,弟弟的父亲和父亲的部族,便已经被哥哥用弟弟做饵,一步步引入了深渊,兄弟俩沿途杀掉的“追兵”,其实全是来救弟弟的人,而在一切揭开的现在,弟弟的部族已经只剩下了弟弟一人。

    母亲也是被哥哥杀的,尸体就埋在弟弟的房间下面。

    事情的起源,是一个模糊的诅咒,哥哥因为这个诅咒被部族折磨,被父母抛弃,漫长的流浪生活里,他的心理渐渐扭曲。对家的仇恨和渴望是如此强烈,他忍不住偷偷摸回家乡,然后见到了幸福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弟弟,理智彻底崩塌。

    ——同样是孩子,凭什么我就是诅咒,他却是天赐的礼物,是被精心呵护长大的存在!不公平!这不公平!

    哥哥呐喊着,然后复仇开始了。

    电影的最后,知道全部真相的弟弟恨极怒极,也心痛至极,要抱着哥哥同归于尽。本来有能力推开他的哥哥却放下凶器,反手抱住了弟弟,一脸满足地随着弟弟坠落深渊。

    那个扭曲的,想和家人重新团圆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真幸福啊,这是哥哥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电影结束,年仅十岁的原主被这压抑的剧情和剧中容洲中的表现震住,久久无法回神。

    “导演说我把哥哥这个角色演活了,小进,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演得这么好吗?”

    头发被温柔抚摸,耳边是三哥好听的声音,原主却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有些东西就彻底碎掉了。

    “因为我就是这个哥哥,你明白吗,小进?”

    记忆的最后,是这句温柔的低语。才十岁的孩子根本熬不了夜,原主在恐惧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然后在三哥温暖的怀抱中醒来,十分自然地把昨晚的记忆当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深埋心底。

    三哥怎么会是电影里的哥哥呢,三哥这么好看,睡着的时候就像是天使,怀抱也这么温暖,昨晚的三哥肯定是入戏太深了,才会说那样说话。

    原主这么自我说服着,潜意识里,却把这段记忆黯淡了色彩,不愿意再触及。

    “容洲中这是在报复原主九岁时对时行瑞应下的话吧。”时进回神,看着已经再次下水的容洲中,眯了眯眼,“怎么能小气记仇成这样,欺负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去死吧,幼稚又残忍的家伙。

    他起身,拎起本来是为容洲中准备的午饭,转身回了别墅。

    ……

    把午饭喂了守门的保镖,时进摸进书房,趴在沙发上盯着廉君看。

    廉君看他一眼,加快速度处理好手上的工作,滑动轮椅靠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怎么了?”

    “该睡午觉了。”时进回答,要求道,“我要和你一起睡。”

    时进平时是很少睡午觉的,他精力好,早上又总是睡懒觉,下午根本就睡不着。

    廉君看着他有点没精神的表情,倾身吻了一下他的眼睛,应道:“好。”

    两人回到卧室,时进把落地窗关上,窗帘拉紧,然后掀开被窝,八爪章鱼一样把廉君锁在怀里。

    廉君反手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道:“睡吧。”

    时进于是闭上眼,感受着廉君身上传来的让人安心的体温,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

    与时进睡前预料的不同,这一觉他并没有做梦,而且只睡了半个小时就醒了。廉君还睡着,他每天起得太早,午睡一般要睡一个小时左右。

    时进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和廉君的姿势,不知何时变成了他背对着廉君,被廉君抱在了怀里。

    胸膛靠着后背,体温交换,放大听力的话,甚至能听到廉君的心跳声。时进突然觉得安心,这世上能一直这么抱着他,永远不会吓唬他,也不会背叛他的人,应该只剩下廉君一个了。

    为了利益靠近你的人,当利益消失时,肯定会离开;为了补偿而靠近你的人,当补偿足够了,肯定也会离开;因为愧疚去靠近你的人,当愧疚平息了,说不定也会离开……只有单纯是为你这个人而停留的人,才会无论你境遇如何,都会留在你身边。

    ……当初能以一穷二白的姿态遇到廉君,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脑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他小心翻身,看着廉君熟睡的脸,慢慢倾身吻上他的眉心,停留几秒后退开,抿唇笑了笑,小心起身,放轻脚步离开了房间。

    室内安静下来,廉君睁开眼,抬手摸了摸额头,嘴角一勾,又闭上了眼睛。

    ……

    当时进带着一碗皮蛋瘦肉粥找到容洲中时,容洲中正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拿着卷成桶状的剧本,砰砰敲着椅子扶手,训斥一个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

    片场的拍摄已经全部停下,除了正在和工作人员商量着什么的导演,其他工作人员和演员都在偷偷看着容洲中那边,表情苍白僵硬,仿佛看到了什么末日景象。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场躲在暗处看着老师死亡却顾忌着敌人不敢上去救的戏而已,就这么难以理解吗!代入感,代入感懂不懂!你就想象一下被敌人逼入海里的是你妈,你躲在这看着,明明敌人走了却还不敢上前去救,你会是什么心情!这种代替想象都做不到,你当什么演员!我捉几只鸡过来,把鸡妈妈绑在这,让它看着它的孩子被人类丢进海里,它表现出的不甘焦急悔恨愤怒都会比你真切!”

    靠近后容洲中的声音变得清晰,时进被容洲中的比喻和语气中饱含的气势震住,唰一下停下了脚步。

    被容洲中责骂的是个年轻人,看着也才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外貌是那种俊朗型的,神情却有点腼腆瑟缩,被容洲中骂得头都不敢抬,看上去可怜极了。

    “师兄,你别生气,我会努力的……”年轻人低声说着,似乎连头发尖都在颤抖。

    容洲中见他这样更气了,又哐哐砸了几下椅子,眉眼下压,唇线拉平,沉声说道:“别喊我师兄,我简直不敢想象你和我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你只是努力根本没用,你得多悟一下!这么好的一个剧本让你当了男一,公司砸了那么多钱,给你准备了这么厚的班底,我还来给你客串撑场子,你就这么个表现?你是想气死我吧!刚刚王导跟你把戏都讲得那么细了,你就一点都没悟到吗!”

    片场更加安静了,这次连导演都看了过来。

    年轻人闻言低下了头,手握了握拳,说道:“要不、要不师兄你换……”

    “三哥!”时进忙出声插入话题,快步靠近把皮蛋瘦肉粥怼到容洲中脸上,说道,“给,趁热吃!我刚刚煮好的,加了很多肉,你看看喜不喜欢。”

    容洲中被瘦肉粥怼了一脸,没听清年轻人的话,见时进过来,深呼吸压下脾气,把甩到脸上的粥扒拉开,尽量缓和了表情说道:“抱歉,午饭没去吃,我这边有点忙。”

    “没事,我理解。”时进回答,伸手把年轻人拽起来,自己一屁股霸占了他那个位置,倾身靠近容洲中,边使眼色让那个年轻人去导演那边,边快速把粥碗拆开,取出里面的勺子塞到容洲中手里,说道,“吃吧吃吧,趁热吃,暖暖胃。”

    皮蛋瘦肉粥的香味飘散出来,容洲中拍戏间隙就只用一点面包垫了垫肚子,闻到这股香味,立刻觉得饿了起来。

    他看一眼不敢离开的年轻人,皱眉摆了摆手示意他滚蛋,然后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嘀咕道:“你帮他干什么,那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没志气了,做什么都得人逼一下,不骂骂他,让他吃点苦头,他都不知道往前走。”

    时进看着他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