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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姐姐?”这一声可真是意味深长,暗含冷箭了。

    闻之,周如水勾了勾唇,颔首微歪,亦也朝她打量,明澈的杏眼熠熠生辉,只微微一笑,便娇羞若杏花烟润,待她的目光在女郎那大红斗篷下绣着的五爪金龙上打了转,已是心如明镜,毫不客气,眯着眼道:“夏女君可是在说笑么?本宫乃周室独女,可未有甚么阿妹的!您这一声,本宫可当不起呐!”说着,她便轻笑着推了推身侧的王玉溪,站起身来,十足懒慢道:“夏女君既是来见夫君的,便该由夫君招待才是,吾若在这,忒的碍眼。”这碍眼二字说得极重,也不知是在道自个,还是在道不请自来的夏锦端。

    言罢,她娇美的眉目便是一转,不再理她,转而朝趴在远处门框边,正悄悄朝这头瞅着的王子楚招了招手,笑眯眯道:“小五来,与阿姐一齐,去山下食糖糕。”这声音脆脆,十足的柔美好听。

    闻之,王子楚双目一亮,炮杖似的便迈着短腿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周如水的腿,待一抱稳,便学着周如水的腔调,仰起脑袋笑眯眯朝王玉溪道:“子楚与阿姐下山啦!三郎自个待客罢!”说着也不顾王玉溪与夏锦端,拽着周如水便往亭外走,一面走着,还一面不嫌事大地道:“一年到头总有姑子缠着三郎!三郎都成亲啦!怎的就不害臊?”

    这话已是极重,是明着骂夏锦端不害臊了。却偏生,经由他小小个人儿奶声奶气说出口来,饶是夏锦端神色一凝有些愤愤,终也只得一笑,全当童言无忌。

    更周如水领着王子楚说走便走,倒真是打乱了夏锦端的算盘,留着她一时无措,真愣了一瞬。想她做惯了夏国第一美人,也知周天骄素有美名。如今一见,也是惊叹,未想这周天骄竟生得如此明艳,那精致五官,无双姿容,与她相比倒真是不分伯仲!更这娇蛮任性说走就走的性子?倒是坏了她起初的打算了!

    她心思一动,转瞬就变了神色,原先的算盘落了空,如今这境地,便只得另起炉灶,拖住王玉溪才是。

    遂她眸中凝满了水光,再抬眼时,已是目中怜怜直对上王玉溪审视着她的目光,又是一福身,曲着膝,十足委屈道:“公子怎的一丝也不理会妾身?公子可知,这些年来,知您重病,知您亡故,妾身心中多少担忧?后又知您迎娶周室女君,妾身更是痛彻心扉!”言至此,她真真便落下了泪来,眉眼含情,脉脉看向王玉溪,哽咽道:“当年公子婉拒妾身,是以身弱不愿拖家累室。但如今,公子安然,却公子早将妾身忘却,转娶她人!为何公子才高敏锐,竟不愿知,妾之所以苦等公子,从非一时心动所致,全因情根深重,唯公子旁人而不能解。如今,妾年华逝去,年已十九,哪怕公子已有妻室,妾仍不改初衷。”说着,她直是双膝一软跪在了王玉溪身前,哀哀可怜,娇弱求道:“遂,妾不敢妄求妻位,甘愿为滕侍候公子左右!但求公子怜惜眷顾,成全妾身这一番心意!”

    “为滕?”因她这话,王玉溪直是弯唇笑了,寒风轻轻吹过他的衣裾,他如是从天而落的神祗,风姿祁秀,长身玉立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目光十足的薄凉,全未有半分的动容或怜惜。他慢悠悠地退了两步坐回榻上,居高临下看她,全不顾她因蹲跪在地冷得打了个哆嗦,他慢悠悠地道:“夏女君这戏,有些过了!”

    因着夏锦端走进院来,旁人都远远地停在了百米之外不敢来近,遂这四下极是静廖,风吹叶动之声飒飒入耳,衬得王玉溪的声音格外的清冷,格外的无情。

    原本,夏锦端这话中真假参半,也非是全心全意。然当她真体味出了王玉溪这彻骨的绝情,夏锦端原先生生挤出的泪倒是真真止不住了。

    她便就跪着上前,生生挪去王玉溪脚边,扯着他的衣裾,泪眼朦胧地死死望住他,有些愤慨,压抑着道:“周天骄待您之情便是真?妾身待您之情便是假?天地间何有这般的道理!妾身对您日思夜想,一片真情,只恨无由厮近!却到头来,不过分文不值!全被公子视若无物!这般也就罢了!公子之才,仰观俯察,莫不洞澈,实可堪天下!然,公子偏生就为一妇人!为一妇人隐居山林,日日沉溺画眉俗乐!妾身见之,实在难堪!”

    “难堪?”王玉溪斜斜瞥她,神色不动,声音几分暗哑,哂道:“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甚矣。夏女君这便难堪,何以对府中诸多面首?”言至此,他微一使力,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夏锦端的手。随手捏起几上放着的几只山核桃,滚在指间,毫不留情,继续说道:“如今这当口,夏忌因你声名狼藉,颇失君心。你却来寻吾,是以真情为由,又愿委身为滕,实与常理不合。”

    他这话语焉不详,却真真戳在了关节,叫夏锦端心中一抖。面上的故作的娇柔一瞬便就沉为冷色,凝着眉道:“公子隐居山林竟也耳目不闭,妾身家中之事,朝中众臣都蒙在鼓中,您远在周土竟是洞悉分明,实是惊人。”说着,她也知哭怜全已无用,面皮一冷,直是吸了一口气,冷着神色站起了身来,拂了拂衣裙,再不遮掩地堪堪看着王玉溪,一副交易做派道:“公子与妾身既均在这河中游,何不就到妾身这儿来?妾身这儿,可比周天骄那结实多了!更妾身私欲是有,却待公子全是不同。若为公子,便是折了篙橹,也是再所不惜的!”

    她这话,说得极其认真,又有大权在手的肆意,再无了方才的掩饰虚情。

    也是了,前岁,夏太子忌为灭西落鬼戎,以抢夺族羌人圣女为由,在西境外头掀起了一番恶战,一举夺了羌人土地,与周国比岐梁二山为邻。此举,解了夏国长年之患,实乃功高盖世之伟业,遂也因此,夏君对太子几番刮目,再待之夏锦端便冷淡了许多。

    如此,夏锦端怎会干等?时机不予她,她便自个创了时机,夏太子忌哪能想到,他为国利,不惜坏己名声做一好色之徒。他这阿妹,便借此顺坡而上,便就给他泼一污名,叫他坐实了好色之名,真真失了圣心。

    夏锦端愣是将自个藏在夏国后宫的一桩暗棋给动了,逼得夏君最宠爱的裕姬与中了迷药的夏太子忌私通。这般,便就自然触怒了夏君,夏君虽是顾念国体将此事压了下来。却,从裕姬不过两日便身染重疾亡故宫中,夏太子忌门下亲信多遭贬谪便可知,夏君待太子之不满已是轻易难平。

    遂夏锦端这招招致命,全是不争不休之势,如何会放着大好前程不理,转而来这儿为滕受气?这全不符她心气,真是不伦不类了。如今她摊开局面,反是光明磊落,能得人高看一些。

    遂,王玉溪这才正视看她,抬手示意她坐下,不紧不慢道:“篙折可再觅,橹折可再安。你我各有前程,便是同在这河中游,要去的也不是同一处。更夏女君既有丈夫心,便当行丈夫事。吾闻方才步声,除去夏女君,当有十七人停在院外。然如今,院外不过十三人而已。女君方才跪地那刻,内室之中竟就又有了来客。”说着,他冷冷一笑,手中的山核桃如是令箭一般朝室中飞去,打破了娟窗,恰恰就砸在两猫身寻物的黑衣人身上,他看也不看那两人,也不看夏锦端,轻扣着几案,阖着眼,以一种高贵的,极是清淡的语调问那头道:“敢问诸位,汝等所求可寻着了?若是难寻,可再慢些。只窃贼也当有风骨操守,窃便窃了,可莫要弄乱了吾夫人的妆台。”

    如此,他才再又看向僵着张脸的夏锦端,无视她那灼灼目光,微微一笑,清冷的语调柔和了几分,如是谈论家常,慢慢道:“更浅楼兄方才替你灭了夏忌威风,你应诺许他天水城的三十万石粮草便有大半掺杂了沙石。如此行径,何能服众?又有谁愿与你为友?”

    他这话,实是石破惊天,夏锦端陡然一震,当即就变了脸,正色道:“本宫绝无在粮食中掺杂沙石!”

    见她这般,王玉溪却是淡淡勾唇,轻轻捏起一颗山核桃,随手便捏碎了硬壳,硬壳簌簌落在几上,凌乱一片。他将鲜嫩的核桃仁摊放在手掌之上,轻轻抛入口中,咀嚼了一瞬,才慢条斯理,含着笑道:“只许你阴旁人,便不许旁人阴你么?夏女君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罢!若再在溪这儿耽搁,怕是你那千辛万苦才赚来的赢面,待你归时,便都付诸东流了。”说着,他推了几个山核桃在她几边,举重若轻,懒慢道:“你太小瞧你那兄长了。”

    第203章 浮生若梦

    夏锦端无功而返, 周如水请来的大夫不过留了几日,便也就回邺都去了。日子一时安稳下来, 周如水对此只字不提,只当夏女君从未来过。倒是王子楚偶尔会睁着大眼盯着王玉溪, 小小声别是认真地嘀咕, “三郎既是阿姐的丈夫, 便当在阿姐丈步之内。阿姐可好, 三郎当晓得!”

    每当此时,王玉溪都会无声地抚抚他的发顶,实是哭笑不得,又叮嘱他:“你自个的话该当记得, 来日成了她人的丈夫,出了丈步之内, 便是你的不是。”

    这话多有调侃之意,然王子楚年幼,哪里晓得, 直是点头如捣蒜,半点也不觉得为难。

    时光如梭, 日子快起来,不过眨眼间。转眼便到了阳春三月,彼时, 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待得山中的冰雪都化了,山下百姓便陆续往山中狩猎。

    如此, 为免旁人无辜被困山中受累,王玉溪便将四面的机窍迷阵都撤了。遂也因此,这山中居所也再不得安生,时常有百姓误入。再加此时,万千鱼籽在鱼腹中,王玉溪已不再垂钓,遂王子楚十分无趣,既再不能漫山胡跑,也食不得烤鱼,整日闷闷,叫周如水都生出了不忍。

    便也就在这时,王玉溪收到一封家书,是他堂兄王铣得了一把好琴,似是传言中梧桐作面梓木为底的“九霄环佩”,便修书送来,请王玉溪过府品鉴。

    听了是王铣来信,王子楚几乎蹦了起来,见周如水怪怪看他,才害羞一笑,腆着圆乎乎的小脸,脆生生道:“阿姐,二堂兄捏的面人可好看啦!上回他给小五捏了个圆滚滚的兔儿,三郎都道像呢!”

    “如此?”周如水略弯了眼,睨一眼但笑不语的王玉溪,继续将手中的珠帘撩起束好,过了一会,才走近王子楚,摸摸他的小脸道:“那小五可想再捏个肥兔?”

    “当然想啦!”王子楚眨眨眼,这一声直是用喊的,小手直截就抱住周如水的手臂,双目亮晶晶的,笑眯眯道:“阿姐阿姐,咱们能去二堂兄那儿做客么?二堂兄可不在琅琊,他去别处上任啦!”

    “别处?”周如水眉梢轻挑,拉着王子楚走向王玉溪,丰乳肥臀,腰间细细,足上木履哒哒作响,十分的悦耳动听。待得搂着王子楚坐在几旁,先喂小童饮了口茶,才问:“他在何处做官?”

    这话她问的是王玉溪,王子楚却当是问自个,一时答不上来,急得耷拉下脑袋,安安静静窝在她怀里,可怜兮兮道:“小五忘啦!”这模样乖顺得不得了,直看得周如水心尖一软,抚着他小小的耳廓道:“不急,三郎定是晓得。”

    说着,她便朝王玉溪看去,眼见他将家信收入袖中,微微一笑,朝她弯了弯唇道:“夫人可记得凤尹县?姚知被免后,王铣便去了凤尹任职。”

    “凤尹?”周如水一愣,须臾,直是笑出了声来,明眸璀璨,摇了摇头,仿佛花枝摇颤,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凤尹县的新县尹不就正叫王铣么!我倒是忘了!”说着,她轻轻用手托着下巴,浅笑道:“听闻他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便是山头冒出头野猪伤人,也有功夫带亲随上山去寻,方一上任,便很得民心了。”

    闻言,王玉溪瞥她一眼,慢慢抿了口茶,将茶盅放回几案,才不置可否道:“ 他这人十分淡泊自守,近些年来读了些经书,便又添了几分向善,笃信善者长,善者久,遂比姚知确是好些。”

    “才只是好些?既如此,倒该去瞧瞧。”周如水直被他这不咸不淡的语调逗笑了,话才出口,就听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暗卫自树后现出,挡在了屋前。直是过了一阵,这喧嚣声才止。

    这些时日以来,四下误入的百姓多了许多,知是他们二人居在此处,便不免会有好事之人慕三郎高名前来拜访。眼见将有络绎不绝之势,周如水垂下双眸,离去的念头更甚,心中虽有留恋,有惋惜不舍,却是畅快一笑,果断道:“这安生日子怕也是到头了!咱们不若借此往凤尹去,瞧瞧那传言中的九霄环佩。也顺道瞧瞧,废除盐引改贩官盐后,吾周四下情形如何。”

    周如水说完这话,便看向王玉溪,神色十分坦然,有些悠然自得。

    见此,王玉溪却是眉头微敛,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抹不知是失望,还是惘然的神情,叹息道:“夫人可知,自此一去,便不知何时可归了。”

    “何时可归?”这话,直叫周如水心中揪揪。外头有阵阵的草木香气,调皮的雀儿在枝头喳喳叫唤着,她终于露出了不舍之情,望着王玉溪深邃的高远明澈的双眸,对上他宛若洞明一切的目光,她轻轻地拉住了他宽厚的手掌,眸中水荡,低低说道:“三郎不是早便晓得嘛?如今天下未平,你我不论逃去何处都尚逃不脱宿命。魏国在外虎视眈眈,一旦发兵便是国仇家恨,定是会拼个你死我活。而吾周有甚么?先父留下的不过是个空壳,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如今王兄使劲全力,不过是与命争,与天斗,然到底争不争得过,还是个未知。不也正是如此,夫君才将那些个迷阵给解了的么?”

    此事,他们心中都明白,当冯樘与南宫祁走入这山林,当他道,愿同危难,不同富贵。她便知,眼下的快乐,不过是蜉蝣一瞬,浮生一梦。该来的总会来的,周土一日不太平,他们便就都是那池鱼,总会有灭顶之殃悬在头顶,时时难可安。

    果然,王玉溪回望住她,目光幽深,声音温柔,温柔得叫人心颤,他慢慢地回握住她的手,盯着她,低低承诺道:“若得归来,为夫便在屋前种下翠竹,以竹成阵,与世决绝,再叫旁人近来不得。”

    “我原以为,夫君会更舍得些。”周如水眉头一动,有些伤怀。

    “吾亦难舍。”王玉溪一顿,轻抿了抿唇。

    见他如此,周如水亦是红了眼眶,睨看他,喃喃道:“我本也难舍,但想物是死,人是活,三郎在何处,何处便是归处。如此一来,便得了些释然。”

    “释然?”王玉溪微微侧头,不知在瞧窗外甚么,须臾转过脸来,忽然望着她唤了声:“阿念?”

    “嗯?”周如水静静看他,神色温柔,红艳艳的小嘴微张,不愿叫气氛如此沉重,笑了笑,嗔他道:“唤甚?你的阿念便在你眼前呐!”

    “便是在眼中心中,也总想唤上千次万次。”

    “三郎怕是食了蜜糖罢。”周如水双眼眨动,心中甜甜,一时因他的话连不舍之情都淡了许多,笑睨着他继续问道:“咱们何时启程?”

    “避不能避,便就明日罢。”

    “明日也可。“周如水颔首,全都由他。便见王玉溪忽就站起身来,俯身禁锢住她的脸,低头锁住她的唇便是深深一吻。

    她吓得一呆,忙是推他,急急喘息道:“小五……”

    “茶中放了安神草,他受不住,早便睡过去了。”王玉溪却是泰然,隔着睡得香甜的王子楚吮了一阵,才放开她道:“我抱阿楚回屋罢,近来他实在敦实不少。”

    “小小年纪,心宽体胖也是好的。”周如水轻轻托着王子楚的小脑袋瓜,帮着王玉溪将他抱入怀中,有些无奈地看着小童乖巧无比的沉沉睡颜,小声道:“再过几年,他便也该抽条了,到时和韭菜似得一茬茬地长,我便再搂不得咯。”

    “彼时他当在他夫人丈步之内,也无需你搂着咯。”

    “想来倒是伤感。”

    “人生本当如此。”

    “本当伤感么?”

    “或许罢。”

    “真乃无稽之谈,懒得理你,人生当是花开月明才对。”

    说是不留,第二日,他们便就下山,离了琅琊。一路走走停停,直是过了半月有余,才至凤尹县。

    彼时,王子楚见着街市,直是闹着要食路边的米糕,这一路也确是生了些饥肠,周如水便命驭夫停了马,亲自抱着王子楚下去。便就这时,街道另一头忽的就冲出一波人马,踏马横行,撞得道旁的小摊翻的翻,倒的倒,十分的狼狈混乱。更就直直冲向他们的马车,撞得驭夫忙是掉转马头。为此,四下众人都受了惊吓,沸沸扬扬朝这头看来,周如水也是一骇,忙护着王子楚跑开,将他挡在了身后。

    待她再回过神来,根本不及闹明白是怎生回事,鼻尖便被一阵莲花香气所袭,紧接着,风浅楼冷厉的笑声传入耳中,她惊了一跳,稍稍一动,便觉身子一软,尚不及惊叫出声,便被他拽了个正着,冰冷的黄金面具直直在她面前,风浅楼阴蛰可怖的眼眸中倒映出她惊吓的脸,王子楚的哭声就在耳畔,她再想挣扎,却是渐渐丧失了神志,须臾,已是真真失了知觉。

    第204章 浮生若梦

    周如水醒来时, 正蜷缩在湿漉漉的石面上,手脚都被粗绳绑缚的不得动弹, 眼前更是缚着块粗砺的乌黑麻布。她努力想要睁开眼,所见却是黑漆一片, 侧耳去听, 更觉四下里都是静悄悄的。

    动不得, 看不着, 身上有种黏腻腻的感觉,连续不断的水滴声徘徊在她的耳畔,更有的,直接就落在了她的脸上发上。这种感觉冰凉又彻骨, 带着浓烈的潮气涌向她的鼻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潮湿甚至带着腐臭,叫她几欲作呕。她无力地动了动,手脚绑缚处便随之传来尖锐的酸痛。这酸痛叫她一激灵, 也使得她忽然就清醒了许多,更叫她心中那几乎将她笼罩淹没的近乎本能的恐惧生生压去不少。

    昏迷前的那一眼, 对周如水而言直是惊悚至极。惊悚不在于再次见着了风浅楼,而在于前岁,风浅楼直截对她所言的那句, 她逆天而生,才是真妖孽。也当她再次看见他,她才终于又面对了自个, 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今日她所得一切不过侥幸。她本该早绝于世,若不是机缘巧合,若不是子昂,她根本不会在这儿,也根本得不来庐临山上那逍遥清静的日子。更她不愿,不愿三郎晓得她是逆天之人,她怕她最亲的人也将她视作妖孽。

    许多事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转了圈,她咬了咬唇,硬生生压下恐惧,慢慢靠着石壁坐起了身来,偏了偏头,黛眉轻颦,语调却十分的平静,平静地仿佛被虏来,被捆绑,被遮住双眼的不是她一般,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风浅楼?”当听着自个的声音少顷便传来回音,她侧过脸直直就对向右侧前方,几乎笃定地轻声开口,“风少主将本宫绑在这洞穴之中是为做何?难不成,前岁未要了本宫的心头血,如今,便再来取么?”

    她说这话时,平日里白玉无瑕的面庞是几近透明的苍白。然而,她却还带着笑,像是春寒陡峭,绽放在山头上的花儿。

    彼时,风浅楼便就在她面对的方向,侧躺在一块大石上支头看她。他的目光懒散至极,亦也妖冶至极。待她将话说完,他终于动了动,眸中涌动着凌厉磅礴的寒意,直是盯了她一会,才缓缓哼道:“小阿骄可真是好耳力,只闻呼吸之声,便知本君在何处。然,耳明亦能心明么?”

    说着,他索性坐起身来,濯濯生辉的金莲面具在幽暗的洞穴中散着诡异的光,鲜红妖冶的宽袍大袖随着他的动作猎猎而响,他眯着眼,手指轻叩着腰间的玉笛,舔了舔舌,邪肆地说道:“上回你见了本君,既哭又叫,可是十分惊恐。如今经历许多,倒是平静了不少。这般,真是无趣了!”说着,他又一叩指,这一声过后,洞穴之中便就传来了一阵涌动的风声。风声渐渐近了,竟是涌来了一团团莹亮的光火,这诡异的光火就浮动在洞顶,待得仔细看去,才知,竟都是些集结成群的萤火虫。

    待他再一叩指,周如水眼上的黑色系带,与手脚上被绑缚着的粗绳便都应声而解。陡然亮起的光火射入眼中,直叫周如水一滞,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待得她再睁开眼来,风浅楼已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他俯身看着她,眼色妖异,神色冰冷,就在她面前伸出手来,不过勾了勾手指,便有一只萤火虫直直落在了他的指尖。

    哪怕隔着面具看风浅楼,也能知他定是长着一张极其俊美邪气的脸。他冰凉的手指就在她眼前捏着那萤火虫莹亮的虫尾,低沉而又危险的嗓音慢吞吞地在她耳畔响起,他神色不明地盯了盯萤火虫,又盯了盯她,像是看着被抛上岸来脱了水的鱼儿,满是煞气地自言自语道:“本君年幼时受过不少欺凌,彼时便想,来日方长,本君也会有孔武有力的那一日。到了那一日,得罪过本君的便都得死!”说着,他的双眼猛的一红,手中使力,就在周如水眼前将那指尖的萤火虫捏了个粉碎。

    莹莹光点眨眼便成了渣滓,周如水却未有半分的恐惧,她仍是平静地望着他,更甚至,她的眸中有近乎清澈的悲悯,“你真可怜。”她勾了勾唇,才又继续说道:“我前岁总想我母后,想她一步错,步步错。错到头了,命也就没了。又想命苦的人都一样,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接着摔,摔着摔着,便就摔进泥里了。你和她可像,所有的执念都是恨。恨到连爱也忘了,恨到头了,便就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连真面目也不敢叫旁人瞧了。你才多大,一生便就这么过活么?”

    她这话太真挚,也有太多的怜悯,是可以溢出的温柔,更是对世间万物对美好世间的最纯粹的善意。却这善意像一把刀,刺得风浅楼双目猩红,他幽深狭长的眼眸冷冷眯起,实是有些恼羞成怒。然,这狰狞的面目不过一瞬,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的怪笑了起来,愈发地心平气和,愈发地涌动着暗潮。他沉沉地看着她,撇了撇嘴道:“话莫说得太早,周天骄,你不是泥人,你也会有恨的!本君是苦命之人,你的命也好不过哪儿去。你确是猜着了,今日确是来取你的心头血的!等等罢!等等你便能尝着恨了!”

    这最后一声,怪声怪气,可谓十分的狰狞恐怖,更他红衣烈烈,笑声诡谲,阴邪得如是降世的妖魔。便见他大袖一甩,忽的就指向洞穴的另一头。待他再一扣指,万千萤火漂浮涌动向洞穴那处,如梦似幻,如是繁星,亮得惊人,也诡异得惊人。

    便在这涌动之中,前头分明亮堂了起来,周如水的心中却莫名一咯噔。风浅楼的话太过笃定,他是有备而来,而她却毫无所知,束手无策。

    便见正前方的山壁被整片的凿穿,被凿穿的山壁后头竟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中搭着一座尸骨塔,成百的尸骨狰狞地堆砌在一处,最上方更是头骨所叠,一双双空洞的眼眶正对她,如是一双双饱含憎恨的眼。萤火一动,甬道中也浮动起了青绿色的鬼火,鬼火蔓延之处,遍地都是碎石,再往前,几尊护国神兽歪斜的倒在一道巨大的石门之前,而那石门之上分明刻画着她周氏的族徽。

    “这是?”在看清族徽的那一瞬间,周如水被一种无声的恐慌席卷了,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声音更因惊惧而有些变调。她真觉着,这阴冷的洞穴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这便是你周国的宝库啊!就在这凤尹县中,就藏在这紫云山内,你不是早便来过此处了么?怎的却失之交臂了?”见她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风浅楼笑得十分的畅快,他盯着她轻颤的羽睫,盯着她一夕间变得惨白的脸,如是望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须臾,他扭头看向身后的尸骨塔,冷淡的嗓音下隐藏着的是令人惊惧的愤恨。他舔了舔牙,有些偏执,有些病态,充斥着仇恨与刻骨的狠意,极尽悲愤地说道:“你知这是甚么么?这是还魂阵,是吾宁川城的招魂之引。这些个尸骨之中,大多都是吾宁川的异士,当年,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周国,是为与周交好,是为万世之太平。他们与你我未有甚么不同,他们上有高堂,下有妻儿。他们本待着功成之后返回故土,却你的先祖只为了一己之私便将他们活活坑杀在了这洞中。叫他们有家不得归,有魂无处落。他们早该回到宁川去了,他们的魂魄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归家。如今,本君终于寻着了他们的忠骨,本君为宁川少主,自然要替他们讨回公道。今夜,本君便要以你的鲜血为他们送行,以周国的宝藏为他们开道,迎着他们风风光光地归家去,讨回这笔经年的血债!”

    说着,他忽的一顿,声调怪异,睨了眼神态木然的周如水道:“怎么?不信?光有你的心头血不够,还当有凤阙对么?小公主莫急……”言至此,他忽的歪了歪头,哼了一声,从她身前让开,望着洞口,古怪笑道:“巧了,凤阙来了。”

    应着他这话,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待得近了,未见来人,周如水却是目光一动,忽的勾了勾唇,她轻轻道:“来的不是凤阙,是我的三郎。”说着,她偏了偏头,在风浅楼冰冷的盯视中,有些得意,有些欣喜,十足温柔地补充道:“我的心头血,你怕是要不着了。”

    她话音未落,果然见王玉溪自黑暗中走来,一袭白衣,俊美无筹,如是神祇。只他脸色比往日里苍白许多,唇上也好似覆了一层薄薄的冷霜。

    见此,周如水有些心疼,心道他久病未愈,如今又为她操劳。想要上前,却稍稍一动,腿上便涌来一阵难耐的麻意,这麻意太过尖锐,直叫她跌回在原地。待她再抬起脸来,却听风浅楼笑得猖狂至极,他怪异地睨着她,冷笑,怪腔怪调地说道:“小公主生于宫廷,却不知这世间最难猜的便是人心么?你的心头血可不是本君来取的!如今要你命的,可是你的三郎啊!”

    说着,他扭过脸看向终于走近的王玉溪,魅亮的眸子盯向他神色淡然的脸,熟捻笑道:“也是了,我也曾被他所骗,还以为,他真对你爱之重之,不顾生死了呢。却原是咱们都想茬了,他自小便中了诛心之蛊,本就是个无情无欲的怪物,怎会爱人?若不是因着你身上的凤阙,你以为,你能近的了他的身么?”

    “甚么诛心之蛊?甚么凤阙?”风浅楼的话十足的荒唐,荒唐到推翻了周如水所有的认知,直叫她蹙起了眉。

    然而,对上王玉溪不同于平日的冰冷的神色,她忽的一凛,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如是被雷劈了似的发麻。她愣愣地睁大眼,看也不看风浅楼,只盯住王玉溪,像是不小心坠进泥泞里的玉,几近天真无邪地勾了勾唇道:“胡言乱语,我这儿哪有甚么凤阙?”

    第205章 浮生若梦

    原本, 因着前世母后所言,她也一直以为君父所赏之暖玉便是凤阙, 遂她即使一心求死将它凿碎,也不忘借凤阙栽赃刘氏, 叫刘氏怀璧其罪后患无穷。然而, 前岁风浅楼私闯宫禁, 对她逼迫要挟更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再不能忍,便就直问了君父,君父却道凤阙根本就不在她这儿,更是早便丢了。遂她一时惆怅满怀, 过了,却又松了口气, 也算解下了肩头的一块重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