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不知道,老教师当初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可不管如何,她觉得还是亏欠了刘瑜的,心里头想着也是能够弥补一二。
“没什么欠不欠的,他把我带走你也找不到,总不能没了家庭又没了工作吧?再说了,你一个女人跟他抢,能抢得过他一个大老爷们吗?不怨你,真的。”刘瑜倚在桥栏杆上,那时候他还小,大家都以为他不懂事,可实际上他是记着的。
闹离婚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爸那个不要脸的,仗着自己有点技术就占厂子里其他人的便宜,这件事闹大了厂子里也容不下他,找了个由头把他就给辞了。
他妈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闹离婚,哪怕是外婆说出“你要是离婚你就不是我闺女”这样的狠话,也阻拦不住她要离婚的念头以及步伐。
就这样,冷战、吵闹,最终离婚了。
当时他才五岁,按照法院的判决应该是跟着母亲这一方的,然而他爸哪会丢下他?
“他是我刘建国的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上了你们学校那个年轻的老师,休想要我儿子喊别人爸!”那个他叫爸的男人实在是个孬种,自己想要占人家女工人的便宜不成反倒是倒打一耙,然后带着他就走了。
最开始也没有回这里来,而是去了别的地方,等他快六岁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这又是回了来。
从端着铁饭碗的工人到一个酗酒的没正经工作的男人,也就不到两年时间。
他最开始还能去爷爷奶奶那里吃饭,只不过老人家会念叨,说他妈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哪有女人提离婚的?
当时他还小,也不懂这些个,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去,也就那样了。
“您也别怨我,那时候小哪懂得这些,就觉得您真是铁石心肠,也不说来看看我,后来外婆还来看我两次,不过被他堵着后,就再也不敢过来了。”刘瑜那时候想要吃点零食都不行,觉得那段日子过得真是憋屈死了。
再后来爷爷奶奶被他爸气得生病,年纪大没能熬住先后去世,便是连收留给自己,给他一口饭吃的人都没了影子。那段时间刘瑜特别难捱,他爸嚷嚷着“这是我刘建国的种,别人谁都别想带走他”,嘴上叫的比谁都响亮,可实际上呢?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甚至于把最基本的给口饭吃都忘了。
“说实在话,那段时间不是挨饿就是挨打,挨饿了就找他,结果一找他就是挨打,我当时还特别好奇,人是不是喝了酒就不饿了呀,你看他这不是整日里不吃饭吗?就没见他嚷嚷过。”刘瑜笑了起来,说起那些前尘往事他就好像再说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
夜色静谧,陈敏有些后悔停在了这里。不过心底里,她隐隐知道,也许刘瑜会把那些尘封在心底里的旧事全都说出来。
在这么一个静谧的夜晚,跟过去做一些交割。
可那到底都是不美好的回忆,这么做对于刘瑜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哪怕他表面上是那么的风轻云淡,好像在说的不过是被人的事情而已。
“那两口子又跟你哭穷了吧?说家里头当时也过得艰难,给不了我那口饭吃?”他那语气带着说不尽的嘲弄,陈敏点了点头,“是说了这么回事。”
“他们说的真真假假的,人谁说话的时候不往自己脸上贴金呀?当时何止不给我饭吃,还放狗咬我呢,觉得我占了老人那么多便宜,葬礼上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说我是白眼狼,还放狗咬我,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
陈敏试探着回答,“把狗给弄死,炖肉吃?”
刘瑜闻言默然,半晌才幽幽说道:“咱们可真是上辈子的缘分,天生的母子。”
可不是吗?当时他饿着肚子跑得筋疲力竭,还差点摔下了山沟里,想的就是把这看门狗给宰了,炖一盆肉给自己吃。
陈敏没有太多的自豪感,这是被逼的多走投无路才会有这样的选择呀?
“不过后来也没能吃上狗肉,因为我吃上了饭。”刘瑜笑了起来,那是自己在这小山村里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了,“应该也跟你说了的,当时秀娟姐看我可怜巴巴的,省下自己的饭给我吃。”刘瑜觉得,那个扎着一个大辫子,人又是那么娇小的女人,大概就是菩萨转世了。
不然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我听她说了句,她还有个女儿?”陈敏有些困惑,刘瑜回去的时候九岁,当时正好赶上老教师怀着卫瑾,那说的这也都是二十三四年前的旧事了。黄秀娟今年也才四十一,总不能她十七八岁就嫁到这西秀村了吧?
“她嫁过来的时候也才十七岁,您在城里大概不清楚下面乡镇的事情,早前家里过得不太好,把女儿嫁出去收点聘礼,省下一个人的口粮这在村子里不稀奇。先结婚,等到了年龄再去领证,总是会有各种办法的。”
刘瑜这说法陈敏还是认同的,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针对于各种政策总是会想出对策,再说,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二十一世纪,不照样有买卖妇女儿童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吗?
“她人心善,有时候给了我吃的被成成爸爸发现也挨打,明明挨打了还跟我笑说没事,不疼。”刘瑜说着心口酸涩,“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欠着她。”
陈敏看着擦了下眼角的男人,她假装没看到刘瑜这个小动作。
“好人有好报,所以现在秀娟过得挺好的,你二叔二婶两口子还羡慕她呢。”
刘瑜略微整顿了下情绪,“他们两口子,不羡慕谁?”提到刘建华,他语气不自主地就是开启了嘲讽模式,他伸手搀扶了陈敏一把,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继续说,“又跟您说那院子的事情了吧?”
陈敏没有回答,刘瑜却也知道,那两口子什么德性他是再清楚不过,“也就那么点出息了。你前夫淹死了,不过还留着一块宅基地给我,后来他们那么着急上火把我送到你和卫叔那边,也有那院子的缘故。”
当时他没了爹,最亲近的人可不就是刘建华这个二叔吗?
爷爷奶奶还有他爸还活着的时候,怎么都有人养着他。亲爹还在世,他这个二叔插什么手?顶着全村人的压力可以对他视而不见。
可这些亲人都没了,就剩下他一个孩子时,刘建华又是种了他家那几亩田,还能像之前那样对自己不闻不问吗?真要是这样,村里人也不依。
所以就是想方设法把他送走,这样名正言顺的就是能种刘瑜还有死了的刘建国的那点水田,关键是刘建国当初留下的那宅院,也就能名正言顺地用着了。
陈敏觉得自己今天下午的选择并没有错,相信刘瑜远比相信唐彩芝靠谱。
“那你二婶可猪呢是给你戴高帽了,说你心善,看着你那堂弟结婚还没院子,就是把自己那院子让给了他。”
“放他娘的狗臭屁。”刘瑜骂了一句,不过又是笑了起来,“其实她就是怕我想起来再把那院子给要走,可哪还能要的走?你也看到了,这两处院子是合在了一起,这不都盖上了房子?”
陈敏恍然,“怕你要钱?”
院子是给不了了,但是可以折现呀。
刘瑜点了点头,“就那俩抠门的,哪舍得呀?你晚上在她家吃的什么,让我猜猜,生菜球还是西红柿炒鸡蛋?”
听刘瑜这么一说,陈敏还觉得自己有点饿了,“猜错了,没见绿色,就土豆丝和西红柿炒蛋,还有个汤,西红柿鸡蛋豆腐汤,怎么做汤还放那么多酱油?”
“那还不错,好歹两菜一汤呢,比我强多了。”刘瑜笑了起来,“吃饱了吗?”
“废话。”就那么点,她怎么可能吃得饱?
“行,我留了碗米饭,要不回去给你做个蛋炒饭?秀娟姐家的火腿也还不错,可以加点,她自己做的,咱们中午,哦,今天中午没吃着这个,那明天中午再来个火腿。”
陈敏看着说话间都喜笑颜开的人,她有点明白刘瑜的想法,在举目无亲求救无门的情况下,黄秀娟无疑是小天使一般莅临人间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刘瑜想起来什么事,忽然间又是说道:“其实看着他们这么惶惶不安我还挺高兴的,那院子我也没打算要,不过您别跟他们两口子透这个口风,当年放狗咬我这事,我还记着呢。”
刘建华两口子不欠他什么,当年送走他那也是有所图谋,可要是没送走他?刘瑜想了想,他大概就会跟刘威那样吊儿郎当的。
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要是让刘瑜换一种生活方式,他觉得自己还真是受不住。
所以对于刘建华两口子,他或许应该捎带着些感激?不是因为这两口子当年的算计,大概也没有今天的他。
当然,感激也就是明面上的,实际上他还是个小心眼的人,就让他们这么不安着吧。
陈敏忍不住戳了下刘瑜的脑袋,“怎么一把岁数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心性?”
“这叫童真。”刘瑜厚脸皮地说了句,“当初他们呀,看着我都觉得这孩子完了,这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现在呢?不一样了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谁又能想到今天呢?
陈敏看他这模样忍不住摇头,“那你回来就是为了炫耀一下自己,让大家伙看着你再看看自己的孩子,感慨一番的?”
“那倒不是。”刘瑜没那么无聊,“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回来,让他们产生心理落差那只不过是顺带着的结果而已,并不是那么重要。”
讲道理是说不过刘瑜的,而且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似乎也都没了,陈敏一时间有些挫败,正好也到了西秀山庄,也就没再跟刘瑜辩驳。
下午去山里头玩的大学生们这会儿正在楼下客厅,有女孩子还特别友善地教刘成成同学画画。
不过看画板上的痕迹,显然刘成成小朋友不属于天才一类的小画家。倒是玩的开心,看到陈敏回来后,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叔叔呢?”
黄秀娟正好从里面出来,听到这话皱起了眉头,“成成,怎么教你的?”
小朋友被他妈妈吓唬住了,再开口时带了个称呼,“奶奶,刘瑜叔叔呢?”他小心扯了下陈敏的衣角,然后手上沾染着的颜料,黏在了陈敏衣服上。
“叔叔去给我做夜宵了,小成成要不要也来点?”陈敏伸手想要捏小家伙的脸蛋,不过她显然忘了这小家伙不是卫研新家的小萝卜丁,已经十岁了的孩子动作颇是灵敏地躲开了。
黄秀娟有些不好意思,“阿姨您别见怪,这孩子就是性子有点古怪。”当妈的自然不想说自家孩子脑子有问题,黄秀娟选择了一个稍微中性点的措辞。
“哪有,我觉得成成挺好的,倒是我管不住这只手。”陈敏笑了起来,黄秀娟之前按辈分称呼她婶子,现在又是改了口,是刘瑜说的?
毕竟是刘建国的前妻,再按照村里人的辈分来称呼是有那么点别扭。
“阿姨,别说您了,我们也是,不过成成画画还是挺有意思的。”女大学生指了指画板上的画,“他对颜料的运用还是挺独特的,好好培养说不定将来能成为一个画家呢?”
黄秀娟听到这话笑了起来,她下巴抵在儿子的头顶,“成成喜欢画画吗?”
小朋友看了眼画板,又是有些不太确定地看了看他妈妈,“我去找叔叔。”
一下子就是跑了出去,惹得客厅里的人都是有些瞠目结舌——他们还都以为小朋友会点头或者说一声是呢,这现在算什么情况?
“成成跟刘哥可真是亲近。”女孩子感慨了一句,拿出手机来把刘成成的那半成品拍摄了下来。
刘瑜做好了夜宵回来时,一楼客厅里已经安静了不少,年轻人在山里头折腾了一天也会累,早早就是上去歇着了。不过听上面那动静,应该是聚在一起打牌聊天,还是活力十足的。
刘成成被他妈指挥着去洗脸刷牙,黄秀娟坐在客厅里陪着陈敏和刘瑜。
“阿姨您明天是打算去山里头看看吗?其实这边能看的也挺多的,再往那边走不远有一座寺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听说挺灵验的,这几年没少有人来这边烧香拜佛。”
陈敏觉得这蛋炒饭味道真是不错,就连米饭都比晚上吃的松软了许多,吃到嘴里格外的实在,一点没有艰难下咽的感觉。
“是吗?能请灵符什么的吗?”
黄秀娟被问得一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去过。”
一旁刘瑜忍不住说道:“您是无神论者,去庙里干什么?共产党人要有坚定的信仰。”
“嗯,我信马克思主义。”陈敏往嘴里塞了一勺蛋炒饭,她默默看了刘瑜一眼,没再说话。
说归说,第二天刘瑜还是带着陈敏去了那边庙里。
有点距离,不过还是走着过去的,反正在这乡下呆着也是为了打发时间,“成成不上学吗?”
“上呀,谁跟你说他不上学了?”刘瑜有些不解,他很快就是意识到问题所在,“您退休后这脑子退化的还真是可以呀,现在放了假,国家法定假期。”
特意强调了一边,听着这话陈敏都觉得自己像是脑子里进了浆糊。
这山间公路上有不少人来往,倒是没有车,这要归功于路上的那些水泥柱,成功阻拦了四个轮子在上面跑。
因为是要打造绿色生态农家休闲度假村,所以这边很长一段路都是封闭的,起码对汽车是封闭的。倒也可以开车去那边庙里,不过那得绕路了。
陈敏和刘瑜是一大早出发,全都做晨练,路上倒也没遇到什么熟人。
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刘瑜也说出了村子里变化的缘由。
西秀村原本就是一个山村,和国内大部分乡村一样,虽说是靠山吃山,不过没那么多人有经济头脑想着发展农家乐,修建绿色生态旅游区。
一切的改变还是因为一个大学生村官,或者说几个大学生村官的想法。
“当初谷俊提出这建议的时候,村里人还觉得这是城里来的娃,就知道想这些天马行空实际上没半点用的办法,觉得他这是痴人说梦,没什么人相信他。不过他之前就是个行动派,到了这边也不例外,联合这边其他的大学生村官,就开始跟县政府沟通。您现在看到的这一片整个都属于西乡的范围,而当时西乡是这边出了名的贫困乡,大学生村官被安排到这里,都笑称自己是来扶贫了。”
陈敏倒是知道,头些年省里有政策,好像号召大学生毕业去基层工作,她们班同学也有去当大学生村官的,不过大部分都是为了混一个资历,将来再想要考公务员就算是有了筹码。
不过刘瑜说这个谷俊好像还不是这么个俗人,起码敢想敢做,再联系现在西秀村的现状,陈敏觉得这眼下的乡村建设多半是谷俊的功劳。
“您也猜到了,后来谷俊还真是拿下了县里头的拨款,甚至还拉来了投资,这山村改建花了不少的力气,我读研读博那几年,谷俊就这么折腾,在这呆了五年总算是折腾出来点样子了。然后就号召我们同学,尤其是毕了业的混的不错的,单位度假、旅游什么的都来这边。”刘瑜说起来也是忍不住笑了,“我当时刚毕业去研究所工作,这家伙就跟我打电话说你好歹也是本省人士,要不你们单位度假就定这好了。您说,那时候我刚工作,哪有什么话语权说这个?跟谷俊说了,这家伙倒好,还跟我说卫叔在研究所说了算,让他一声令下就行了。”
陈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像是店面刚开张,肯定得先赚吆喝,刘瑜是在北京读的大学,他同学大部分也都是留在了北京,特意去北京跑到这里来度假,或者说进行公司团建?那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所以这谷俊就抓到距离最近的刘瑜开刀,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前期投入那么多,要是后面没招呼起来功败垂成了,那是挺可惜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自费请刚到研究所的同事来旅游,借口是我生日。”刘瑜觉得那可真是最糟糕的借口了,回到单位后那些认识他的老人们都开玩笑,说他又是在娘胎里多憋了几个月才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