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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苍霁说:“我这样洁身自好,是那般时常宿夜不归的人么。”

    华裳夹不住花生,便弃了筷,用手来。她丢着花生米,就着几口酒好不惬意,闻言只问:“那你前夜去哪里了?袍子都皱成麻花了。”

    苍霁叹道:“卖身渡人去了。”

    华裳岂会轻信,苍霁也不理她,指间拈着一颗平平无奇的金珠,迎着黄昏看了又看,只作冷哼。他近来总是没缘由的哼,也不知道哼谁。

    华裳说:“帖子也递了,姐姐也去了。回头再在北地见着九天门的人,打还是不打?”

    苍霁金珠抵在指腹间滚动,他说:“南边盟约已成,一棍子下去惊涛骇浪。你自与琳琅说这句话,她便明白如何做了。”

    华裳听出味来,说:“你不与我们同归?”

    “我自有去处。”苍霁眼眺山间云雾,“我看九天君数年磨一剑,只将这剑磨得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华裳踢着脚,说:“若想将这剑使得更久些,藏锋敛锷方为上策。九天君如今让他树敌无数,说是爱子,我看不像。况且这个净霖本相为剑,他修的降魔剑道与旁人不同,是孤注一掷,性命皆系于这一道一剑之上,若是来日遇着什么变故,失道则剑折,剑折则身毁,身毁则心死——救都救不得呢。”

    “是啊。”苍霁眼中露了点妖物狡诈,“要折此人,攻身为下,攻心为上。他本相为剑,能将一切强击视为磨砺。又因为心与剑相似,绝无杂质,故而能降魔数年不受外侵,始终如一的坚守己道。”

    “但他若能抱守一心,岂不是愈挫愈勇,油盐不进?”华裳尾巴倏地冒出来,她思索道,“本相为剑,认真说来,算不得有心。那胸腔里都是利刃,要摧他心志不容易,否则这些年邪魔对他岂会闻风而逃,怕得两股战战。”

    “要看他遇见谁。”苍霁玩转着金珠,意味深长地说,“总有一劫。”

    第74章 毛病

    净霖不日后下山,因为白袍银冠的打扮太过招摇,所以他褪了白袍,换作青绦常服。将剑隐于身,并且弃冠系发,除了那面容不改,已与寻常修行之人并无不同。

    黎嵘与云生将净霖送至山脚,在山脚亭畔又给了他一只匣子。净霖打开来看,见匣中整齐码列着六个小瓷瓶。

    “此乃父亲院中自调的丸子,依着你的口味,净是些豆腐味。”黎嵘见净霖神色不佳,便赶忙说,“知道你一贯自修,不肯借助这些灵丹,但这皆是父亲的一片心意,不可推辞。”

    云生在侧笑道:“小时候常要着吃,大了还嫌弃上了。带着吧,父亲爱重你,多半是怕你渡境之时遇着什么变故,拣六瓶给你养气固本。你要知道,连大哥那边也只敢紧着一瓶吃。”

    “我独修剑道,亦为心道,借助外物反易生魔。虽知父亲爱重,却也不敢多用。”净霖拣出一瓶,又将匣子推给他俩人,说,“兄长们在家闭关皆需此物,便替我用了罢。”

    说罢净霖稍抬手,言简意赅:“我便去了。”

    黎嵘和云生一齐回礼,目送净霖消失于晨雾间。

    黎嵘摇了摇瓷瓶,叹道:“这么多,你我也用不完。偏生金贵难得,扔也扔不掉,这可如何是好?”

    云生一拍臂,说:“恰好昨夜听澜海说他近来不大得劲,总觉得身神疲怠,不如送他一瓶。你我各分一瓶,最后剩下的,就给清遥做糖豆吃罢。”

    九天君院中设有灵通堂,素来以炼丹为名。这九天丹便是助长修为、净污化邪的好物,他们兄弟自入门起便月月在食用。待到修为小成,灵海已固以后,君父便会克制丹量,叫他们自行精进。此物虽然大补,却不能多食,能嚼豆似的吃着玩的,只有清遥与东君可以。东君乃邪魔归顺,暂且不提,清遥却是体质难得,为防邪祟,须得天天食用。

    两人当下一拍即合,归于山中。

    净霖南行时不曾乘船,而是策马沿江而行。九天门在南边广设司站接应门人,净霖便在沿途各地的司站中歇脚。

    傍晚时分,净霖在街上的面摊铺子坐了,要了两份面,一碗加青菜,一碗加豆腐。他拣了筷用面,面才吃了一半,听得背后有人“笃、笃”地敲着木棍走过来,打他桌边一杵,张嘴就是一句:“这位公子,见你眉眼带俏,面里透红,近来要走那桃花运啊!”

    净霖吃面不答,这人偏俯身凑过来,一顿嗅,嘴里说着:“我也饿得紧,看在我为你算一算的面儿上,这碗面就赏我了呗?”

    净霖见他是个睁眼瞎,眸子混浊晦暗,怕是瞧不清东西。又见他胡子拉碴,肩挂着一脏褂,脚蹬着一双露趾青布鞋,手里还拽着一根虫啃过的朽木。稍微闻一闻,便能嗅得着一股咸菜混槽水的恶臭。这便罢了,他动作间那虱子就紧着蹦跳。

    食客各个反倒胃口,争先恐后地起身离座。摊主不依,几步跑来啐着这要饭似的算卦人。

    “赶紧麻溜的滚!”摊主抽着毛巾,“来这儿撒什么野?谁这档里没留神,尿出你这等碍眼的阿物儿!”

    算卦的脚下灵巧一晃,让摊主次次抽了个空。他抄手回拈,对着摊主吹了吹指间的金珠,摇在眼前显摆。

    “见着了?”他说,“爷爷是个下三滥的阿物儿,你这儿孙子又算什么东西。别杵着当柱,滚一边去候着。爷爷要跟这公子哥玩儿。”

    说罢算褂的便踩着一只脚坐净霖对面,挠着虱子说:“连口面都不给,你这小气鬼!”

    净霖推了没动的那碗给他,他用筷沿着碗边敲得叮当乱响,吵道:“不要!谁稀罕一碗面,要的是你吃的那碗!”

    净霖说:“算卦的还稀罕剩饭。”

    “那得看是谁的。”算卦的撑着瞎眼,探手去捉净霖的手,“见你生得好,便只稀罕你的。”

    净霖顺势一退,抬脚点在他屁股底下的板凳。算卦的板凳猛退后一步,接着方桌在净霖翻手间倏地一转,那只剩汤底的碗便正对着算卦的面前,再看净霖,已经几口将没动过的面吃完了。

    净霖铜珠一拍,起身就走。背后风声一疾,那算卦的深不可测,拍臂向净霖。净霖晃身,两人虚影刹那重叠,又如似鬼魅般的分错开来。净霖一掸衫摆,提步前行,岂料算卦的突然耍赖,一把将他从后抱在臂间,直接抱抬起来。

    “跑不掉了吧!”

    算卦的话音未落,怀中人便“砰”地变作一只石头小人,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冲他做着鬼脸。再看净霖,哪还有影!

    算卦的冷笑,一脚踢在石头小人屁股上,说:“跑得还真快!”

    他几步入了人群,竟极快的消失不见了。

    净霖闭目似睡,夜间窗口突地被叩响。他推开窗一看,见着一个弱柳扶风般的美人倚着窗,对着他未语泪先流。

    “冤家逃哪里去了。”美人拭着香帕,嘤声软语,“将人家丢在桥底下,好生害怕。唤你你也不去,可真是个薄情人儿。你我好歹一夜夫妻,竟连这点情面也不给!”

    净霖意觉自己做了梦,又疑心是遇着邪魔来乱神,便欲合窗。这美人一臂探进来,照他胸口轻轻一点,在月下梨花带雨,柔弱地问:“你怎板着个脸?可是不想见我?我知你与那贵人千金好,便要弃了我不成?九郎……”她嘤咛着,“好狠的心肠。”

    净霖说:“我不曾弃你,也不曾与你好过。”

    “你这般说!”美人跺脚,“休说我,就是我腹中的骨肉也是不依的!”

    净霖说:“你身无孕气,并无孩子。”

    这美人无法,竟欲攀窗爬进来。见她裙子一掀,细长的腿就往窗上搬。净霖见外边皓月高悬,院明如昼,便突然说:“我明白了。”

    美人一时捉摸不定:“啊?”

    净霖顿了顿,说:“你怕寻错了窗,找错了人。”

    他窗设灵线,若是邪魔,必定跨不进来。若是妖怪,净霖却看不见她本相与灵海,这女子通身都透露着凡人气息,连爬窗都会硌红腿呢!

    美人闻言一笑,说:“你与我春风一宿,我岂会忘了你的脸!叫我摸一摸,便知认错没认错。”

    净霖斩妖除魔皆可当机立断,却不能没由来的杀个凡人。他不禁捉襟见肘,后退几步,见这大胆女子就要爬进来。她裙子已掀至膝上,那雪白的腿就晃在夜色里,净霖非礼勿视,转过眸扯起被,将她照面一堵,硬是从窗户推了出去。

    低窗软草本不痛的,可这美人跌得不雅,便抱着被扯了衣,哭哭啼啼地喊起来。

    她这一喊,整个司站都亮了灯火。大家皆是修行之人,讲究耳目灵敏,本就在暗中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一齐探出头来,交头接耳地嘀咕指点。

    女子拢着被,哭缠道:“这薄情人翻脸不认人,昨个儿还拢一个被窝里心肝儿宝贝儿的叫着,今天便要与别人好!连门也不许我入!”

    净霖不曾与女人打过交道,哪里见得过这般阵势。他当下冷眉紧皱,几欲要认定这是南下新出来的诓钱法子。

    果然听得那女子便边拭泪边说:“你说你走生意,要得六十颗金珠。老天爷,那可都是我熬心熬眼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血汗,交于你,你便这般待我!你若执意离开便也罢了,但须将钱还我!”

    休说她能不能绣出六十金珠,单是将眼下的净霖倒干净了,他也只有十颗。

    净霖捏着钱袋,说:“要钱便罢了,话不可以乱讲。我与你素不相识,既没有过什么露水情缘,也不曾借过你一分一珠。”

    这女子陡然露出泼辣来,掐腰说:“好啊!你不仅薄情,你还这般冷酷!竟要与我划得干干净净。欠债还钱,六十颗一颗不能少!否则我便去那什么九天门里,叫人都看看你们养的什么败类!”

    司站间凑热闹的立刻扬声说道:“姑娘休要忙,他既然是九天门的弟子,便是最最有钱的!尽管问他要,今夜我们一众替你看着,谅他也不敢动手!”

    “九天门便能仗势欺人?你且还人家姑娘钱来!”

    “负心汉,薄情郎!”

    净霖丝毫不为之所动,他只专注于掌间,见自己已剩这么些,再多给也是没有的。便倒出金珠,正欲递出去。

    半途中忽然挡下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金珠好说。”这人侧对着净霖,肩背宽阔,“得寸进尺却是不成的。”

    “话说得好没由头。”这女子抬声说,“我已这般可怜,哪还敢‘得寸进尺’,分明是哭声哀求。”

    “我见小娘子你伶牙俐齿,说得我兄弟哑口无言。”苍霁抛去一袋金珠,说,“得了钱,劝你做些正经营生。似他这么傻的,可不多见。今夜已叫你尝了个甜头,还不走么?”

    女子见他面色不虞,虽然貌不惊人,却另有威势,便见好就收,拉开袋瞧着是真的金珠,立刻起身抚鬓,欢天喜地地去了。

    苍霁回首,对净霖道:“几日不见,不记得我了么?”

    净霖脑中闪电一晃,隐约记得这张脸。只是当时热得太昏沉,已忆不起太多,便道:“多谢。”

    苍霁站了会儿,突地问后边立着的伙计:“站中可还有房间?”

    净霖才见他仍牵着马,风尘仆仆的样子。

    伙计赶忙说:“对不住,今晚还真没了!”

    苍霁略带遗憾的对净霖抬抬手,说:“好不容易遇着了,却又该说告辞。既然站中客已满,那我便去别处罢。”

    伙计哈着腰愧疚道:“劳您白跑一趟!只是这会儿皆已歇业,多半都满啦!”

    苍霁便说:“这般么……”

    净霖适才受了他的仗义,这会儿就该还了。于是他对已经抬步的苍霁说:“两回皆要多谢你,如不嫌弃,便一道住吧。”

    苍霁回首,颇显为难:“那岂不是叨扰了?”

    净霖看着他:“无妨。”

    苍霁便扔了缰绳给伙计,里边自有人准备热水和吃食。他掀袍进门时对净霖一笑,说:“你可真是个好人。”

    那边走了的女子揣着金袋钻入门内,与她男人连声道:“发财了!”

    她男人守着油灯咬了咬金珠,女人说:“这人都是什么怪脾气!原以为他要整治那白面小子,谁知竟是给咱们送钱的!”

    “他既叫你去,给了你钱,你便顺着他给的词儿念不就得了。”她男人酸道。

    女人抱着这一袋钱,犹自不解:“你说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

    第75章 九郎

    屋中新添了床榻,并靠在窗边,使得里间颇显拥挤。苍霁见天已三更,便潦草地吃了些东西,漱口之后滚身上榻。

    净霖睡意全无,他不曾与人同室而眠,故而侧身望着床沿,心里只将百种咒术念来默去。月色如水淌于席上,净霖浸在这水泊里,逐渐忘了背后还有人,全心都陷在精进二字上。

    他的灵海生于本相之后,绕着咽泉形如风雾。一眼望去,难以见底,只能瞧见咽泉寒芒萧杀,屹立在他胸口间不曾倒斜。

    苍霁自后瞧着净霖,见净霖颈后光洁,白皙爽净,只无声一笑。他在九天门鸣金台上窥视净霖数日,已将咽泉形貌了然于心,除了那什么降魔剑道,他待净霖更有意思。这样胸藏利剑的人,谁能料得他抱起来是软的?

    鸣金台并不是苍霁头一回见净霖。

    一年之前,净霖曾斩西北大妖虎头枭。此枭位居北地偏西的沼泽荒地,本是苍帝座下置西抵抗血海的一员大将,却因些至今未明的糊涂事,掠杀了北地三城的百姓。净霖负剑孤身前往,将虎头枭斩于血海之前,引出邪魔惊天涛浪。苍帝到时,只见那白袍一剑封海,无数巨浪迎面而止,咽泉剑前无魔僭越。

    苍帝问左右:“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