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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赵琪蹑手蹑脚跟着进了隔间,见崔南轩久久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尤其视线落到傅云脸上,看他睡得双颊生晕,更加觉得古怪了。

    “先生,学生不知傅云不善饮,刚才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他才会在先生面前失礼,请先生见谅。”

    崔南轩沉默不语,忽然俯身捡起薄毯一角,盖回傅云英身上。

    隔着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赵琪张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帮傅云盖好毯子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有点温柔?

    正因为温柔,所以才怪怪的,气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鸡皮疙瘩了……

    崔南轩似乎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轻皱,双手慢慢收回袖子里。

    他转身走出几步,对着大屏风上镶嵌的刺绣山水图出了会儿神。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头领着两个属下奔入房内,走到崔南轩身边,附耳道:“大人,宝通禅寺那边什么都没有,小的找到那个叫花子了,信是从沈家出来的。”

    崔南轩双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着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这么像,像到能够以假乱真。

    沈家是不是发现他最近的动作了,所以用这封信来警告他?

    还是姚文达拉拢他的事被沈党发觉了?

    他记得沈介溪刚入阁的时候,就是靠一封伪造的书信陷害首辅张桢的得意门生,借机踹走次辅,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七八种猜测从崔南轩脑海里一一闪现,他皱着眉,带着石头几人离开包厢。

    至于傅云,他早忘在脑后。

    一个吃醉酒跑到锦衣卫面前胡闹的少年郎,用不着大惊小怪。

    …………

    漕粮街街尾,一所二进宅院内。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带着一群官府吏员、兵士迈出门槛,走下石阶。

    范维屏对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辞,若大人还有差遣,但请吩咐。”

    文吏扫他一眼,淡淡应一声,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几个锦衣卫背脊挺直,手搭在弯刀上,沿着长廊来回巡视。

    厢房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堂屋通往抱厦方向的门应声而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走出房间,轻袍皂靴,又瘦又黑,因为肤色实在太黑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里嵌了一对黑珍珠。

    院子里值守的潘远兴看到他,忙迎过去,“少爷。”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从今以后,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声,左顾右盼,“二哥呢?”

    “二爷在间壁处理公文。”

    少年皱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轩那些人已经上当了,二哥还要处理什么公文?”

    “这小的就不晓得了,二爷的事,小的不敢多问。”

    少年叹口气,小声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长辈们……”

    “不可!”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潘远兴连忙打断,“少爷,虽然‘徐延宗’死了,可谁知江陵府那边有没有陷阱?二爷为了救下您担了多少风险,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了一点小事坏了二爷的大计……”

    少年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道:“我知道轻重,所以不曾对二哥提起。”

    按照承诺,霍明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于定国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给他指挥。他这个唯一的定国公后人也必须听霍明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为。

    潘远兴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何来逾矩之说,徐延宗已经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

    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权,牺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连英姐也死了……

    迟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亲手为家人和英姐报仇。

    第74章 山间

    傅云英翻了个身,身上盖的薄毯滑落在地,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屏风外赵琪他们还在斗酒,输了的人必须作一首应景的诗,作得不好的得吃满满三大杯山西酒。

    刚好赵琪输了,表少爷们强压着他灌了两杯下去,他不服气,双手直扑腾,不小心碰到桌沿的攒盒,哗啦啦一阵脆响,碗碟杯盏摔了一地。

    表少爷们哈哈大笑,赵琪摸了摸鼻尖,“别闹了,傅云还在睡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拨开罗帐,傅云英走了出来,衣冠整齐,脸上的嫣红渐渐淡去,面色平静,道:“我该走了,下午还要去长春观一趟。”

    看他和平时一样冷淡,站在那儿就像一竿刚褪去笋皮的嫩竹,清秀俊逸,和刚才熟睡时的乖巧恬淡判若两人,赵琪心里那点古怪感顿时烟消云散,笑道:“我记得你前些时才刚去过?”

    傅云英道:“难得有假,今天过去探望妹妹。老夫人那边,请赵兄代为照应。”

    傅云有个妹妹身子不好,跟着张道长修道,书院里的学生人人都晓得,赵琪答应下来,“你去吧,若三爷爷问起,我帮你应着。”

    言罢,让伙计装了一攒盒精致果子,饴糖、松花饼、金华酥饼之类的,“你妹妹能吃这些吧?”

    傅云英谢过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牵着马在楼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间垂下万丈雨帘。

    她接过斗笠戴在头上,肩上披蓑衣,催马径自往长春观行去。

    主仆两人穿过闹市,拐进人烟稀少的山道,雨声轻柔,嘚嘚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间。

    行到拐弯处,她抬起头,凝望沐浴在缠绵雨丝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间氤氲着一团湿漉漉的雾气,仿佛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云朵,将山巅笼罩其中,山岚被雨水和雾气浸润得油光水滑,碧绿幽深的密林中偶尔探出一角朱漆飞檐。远处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银色水线奔涌而过,那是烟波浩渺的长江,隔得太远,听不到响遏行云的浪涛声,翻腾的浪花和灰色天际融为一体,看不到尽头。

    山中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马跑得很快,光听声音,眼前便浮现出马掌踏过泥泞,泥水四溅的情景。

    傅云英扯紧缰绳,示意王大郎退到路边等候,以免和对方撞上。

    山道崎岖,不比府城大街宽阔平坦。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骑撕开雨幕,眨眼间已驰到傅云英跟前。

    她漫不经心瞥一眼冒雨在山道中疾驰的男子,霎时一怔。

    男人未着蓑衣,纱帽和曳撒已经被雨丝淋得透湿,脸色苍白,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滚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看起来有些狼狈。

    霍明锦什么时候上山的?

    她目送霍明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之中,低头想着心事。

    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马嘶,马蹄阵阵,霍明锦又折返回来了。

    他也认出她了。

    傅云英思忖片刻,先拱手行礼,“霍大人。”

    霍明锦催马上前几步,雨水浇在他五官深刻的脸孔上,“你妹妹闺名叫云英?”

    他生得高大,两人都坐在马上,他也是居高临下的。

    但这一刻身边没有锦衣卫簇拥,没有崔南轩和武昌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并不像酒肆时那样气势凌厉,虽然脸上面无表情,可傅云英却觉得眼前的霍明锦态度温和。

    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的霍明锦,只是霍明锦而已。

    她怔了怔,答:“是。”

    霍明锦望着她,神情淡然,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雨势遽然变大,山风卷过,豆大的雨滴砸在帽檐上,明明隔了几层竹篾,仿佛还是能感受到雨滴砸下来的泼辣力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斟酌着反问:“霍大人,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不过即使想到了,她也不会改名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比如“月姐”,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家给自家小娘子起这个闺名。光是黄州县,她知道的叫月姐的小娘子就有十好几个。

    霍明锦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声说:“没什么。”

    雨下得越来越大,他身上的几层衣衫全都湿透了,现出起伏紧绷的肌肉线条,遍地金细褶子不停往下淌水,汇成一道晶亮的小瀑布。

    “雨这么大……”

    傅云英看一眼重重雨幕,扭头给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翻开马鞍旁盖了一层毡布防雨的布口袋,掏出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滚下马,托着蓑衣送到霍明锦面前。

    “大人不嫌弃的话,可以挡挡雨。”

    霍明锦扫一眼蓑衣,“你知道今天会落雨?”

    上午还是大晴天,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公开处斩。

    傅云英笑了笑,道:“刚才在漕粮街买的。”

    货栈老板十分精明,看到外边变了天色,立刻摆出雨具叫卖。斗笠一顶五十文,蓑衣一件三十文,王大郎怕东西不经用,特意多买了两套留着备用。少爷体格不健壮,要是淋了雨一定会生病的。

    霍明锦抓过斗笠戴上,披好蓑衣,手指按在斗笠帽檐压了压,目光望向远方,道:“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言罢,不等傅云英说什么,拨转马头,向着下山的山道疾驰而去。

    雨势太大,不过几息间,一人一骑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融于青翠缥缈的山光水影之中。

    傅云英怔愣片刻,抬手摸了摸脸,睡了一觉,醉态应该没那么明显了吧?

    随即想到在酒肆时离得那么近,她能看清霍明锦眼睛里的红血丝,那么对方自然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山上确实冷,落雨之后更是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她转头往山上行去。

    长春观不远处建有几处斋院,供外客借宿。“傅云英”就住在这里。

    既然要把身份分开,傅云英自然得把这出戏圆好,她托人从育婴堂抱了个女孩子接到斋院养着,给她赁了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请了个洗衣做饭的老婆子照顾她。以前的她是闺阁女子,只见过族中几位长辈,知道她的人多,但记得她相貌的人少,育婴堂的女孩子是傅四老爷挑的,眉眼和她有几分像。

    女孩子就叫五姐,因为痴傻被亲生父母抛弃,以前吃不饱穿不暖,成天被育婴堂的其他孩子欺负,住到山上以后不仅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高兴得不得了,就是每天要跟着小道士学认字,让她特别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