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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事情积压再积压,造成如今藏经阁管干也不知道阁中到底有哪些藏书,外借的又有多少藏书,藏书就在阁中但谁也不知道放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混乱局面。

    …………

    学子们议论纷纷。

    他们中的很多人借不到想借的书,只能托人去外边书肆买,但一来书籍太贵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买书的花费,二来书肆更喜欢卖科举应试相关的参考书目、时文和供市井闲人消遣的小说,教材之类的书籍好买,那些珍贵的只在私底下流通的书目实在难寻。

    回到甲堂,傅云英命王大郎铺纸研墨。

    她没有犹豫,立刻提笔给山长姜伯春写了封信,阐述书院管理细则。

    来书院就是为了看书的,结果藏书阁正办和副办却敷衍了事,再拖下去什么她时候才能借到想看的书?

    既然正办、副办不愿抽时间整理藏书,那就发动书院学子来承办这项差事好了,正好可以让学子们熟悉书籍借阅的流程,给他们提个醒,免得学子们借到书以后随便往书架上一摆就忘在脑后,导致其他学子想借书研究却借不到。

    而且唐代书院创建之初的主要职能便是藏书,藏书的管理、保护、流通,书籍的收集、编纂、整理在知识的传播和积淀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虽说书院发展到现在,成了养士育人之所,但不应该因此忽视藏经阁的职能。

    藏书,藏的不是书,而是前人的智慧和厚重的历史,值得被认真对待。

    …………

    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时已深秋,其他花木渐渐凋零,木芙蓉仍迎着严寒不知疲倦地开出一朵朵或粉或红或白的娇艳花朵。

    管干走过回廊,看着枝头怒放的芙蓉花,忍不住诗兴大发,随口吟了几句诗。

    “好雅兴。”

    屋里的山长姜伯春听到窗外的吟诵声,笑着迎了出来。

    管干亦笑道:“偶有所感,让山长见笑了。”

    两人寒暄几句,相携进了里屋。

    吃过茶,姜伯春指指书桌上一封摊开的信笺,叹口气,道:“我听院中学子抱怨藏经阁的藏书管理混乱,可有此事?”

    山长受朝廷管辖,藏经阁的管干、正办、副办同样也是。

    管干身为下属,见姜伯春直言不讳指出自己的失职,忙起身一揖到底,“不瞒山长,我就任管干以来,确实发现藏经阁多有不妥之处,只奈何有心无力,才能有限,拖延至今,未能解决难题。”

    姜伯春摆摆手,示意无事,“我知你刚到任不久,这也怪不到你身上。书院向来不大重视藏经阁,说起来,其实是我的失职。”

    管干松口气,山长此人宽厚温和,虽缺少主见,难以如他自己所追求的那样成功改变书院学风,但对院中教授、管干极为尊重,不是好高骛远、沽名钓誉的虚伪之人。所以他才敢直接承认自己的疏忽,揽下责任。

    “这是院中一位学子写的,你看看。”

    姜伯春拈起信笺,递到管干面前。

    管干接过细看,眉头轻皱,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

    姜伯春坐着吃茶,没有出声打扰他。

    半晌后,管干抬起眼帘,仿佛要开口。

    姜伯春看着他,等他评价。

    管干却一言不发,从头开始看信上列出的建议和细则,来回咀嚼几遍后,方缓缓道:“言之有理,条理清晰,不知是哪位生员所撰?”

    “傅云。”

    听到这个回答,管干眉峰微挑,难掩脸上诧异之色,“就是这一届学生中的头名?”

    姜伯春含笑点点头。

    “难得……我看他列出的细则很全面,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明确具体,可以直接照着实行,按着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若果然能成,职责分明,流程清晰,不出半年,必能一改藏经阁混乱之风。”管干赞了几句,忍不住问,“莫非他家中长辈管理过藏书?”

    姜伯春摇摇头,“这却没听说过,大抵是赵翁或是他堂兄教他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却不是爱他提出的建议条理分明,而是喜他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关心书院建设同样是追求学问。”

    “山长说的是,晚辈受教。”

    管干垂眸,干巴巴应了一句,眼底闪过一抹略显尴尬的愧疚。

    他虽是藏经阁的管理者,其实心里并不在意藏书借阅之事,入住书院以来一心一意撰写文集,其他琐碎事情全部交给正办和副办去料理。对文人来说,不管藏经阁收集多少藏书,名声落不到他头上,只有写出自己的专著才能扬名立万,为书院招揽更多学生。

    然而藏经阁的本职是收藏典籍,藏经阁内乌烟瘴气,他身为管干,写再多的书,名声再响亮,如何有颜面去面对给予他重任的山长和那群刻苦向学的书院学子?

    还不如索性辞了这差事,专心写书算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家尚且知道敷衍,他却连敷衍都做不到,委实羞愧。

    管干带着傅云的信含愧离去,“不等了,趁着天气晴朗,就如傅云所说,赶在冬日前晒书吧!”

    姜伯春目送他走远,捋须微笑。

    管干这人沉迷学问,为人迂直,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所以他直接拿出傅云的信给管干看,提醒管干不要忘了管干除了撰书以外,还需承担管理书籍的职责。

    若是个心高气傲、挟私报复的人,他自然会委婉行事,不会直接说出傅云的名字。

    …………

    刚刚散学,学子们三三两两约齐去斋堂领消夜,斋堂供肉馅馒头、炊饼、汤面、粥饭,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片汤。

    有的学子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谈天说地,有的学子独自一人,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散学的钟鼓声响后,各家书童便提着攒盒在斋堂门前等着给自家少爷送点心果子。

    王大郎也在其中,遥遥看到傅云英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过来,他上前相迎,“少爷,天气冷,太太叫人送羊肉汤来。”

    韩氏生怕傅云启和傅云英在书院吃得不好,三五不时打发王叔往书院送吃的,其他学子家中长辈送的都是精致菜肴、稀罕山珍,韩氏实惠,每次都送肉汤,猪骨汤,野鸡汤,老鸭汤。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今天她打发人送羊肉汤。

    今天赵师爷主讲,讲了《论语》中“管仲之器小哉”这一部分,孔子认为管仲不简朴,不知礼。管仲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功莫大焉,孔子仍然不认可他的言行。

    学生们对其中一句“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中的“三归”迷惑不解,不明白三归到底说的是什么。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给出得解释是“三归:台名”。

    学生们对这个解释不大认同,问赵师爷,赵师爷给出了几个解释,让他们自己讨论。

    有人认为是三个地名,三处豪宅,表示管仲有三个住处,有人认为是娶三姓女子,有人认为指的是管仲在家中筑台三层。还有人认为三归说的是管仲可以从国家赋税中抽取一定钱财,这是君王对他的赏赐。

    朱熹显然偏向第一种解释。

    又有学生对“器小”不解。

    杜嘉贞、赵琪认为“器小”说的是管仲胸襟狭窄,说的是性情和心胸。陈葵、钟天禄不以为然,觉得“器小”的“器”指的是君子的品德。

    众人问苏桐,苏桐谁也不得罪,道两种说法都有可取之处。

    众人争论一番,又来问傅云英。

    傅云英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一边答道:“《论语集注》中说,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管仲虽然有极高的才能功绩,但所作所为不符合周礼,道德上算不得贤德君子,所以孔子说他器小。故而器即品德,这样才吻合‘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这一句中的‘知礼’二字。”

    陈葵和钟天禄点头附和,赵琪皱眉,低声和旁人讨论,杜嘉贞却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周围几个人面面相觑,追了过去。劝他不要计较前些时候的事,他双唇紧抿,恍若未闻。

    傅云英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道:“探讨学问而已,不一定非要争个高低。”

    傅云启嗤笑一声,拉着她挤出人群,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催促王大郎盛羊肉汤,“别理他们,汤都要冷了!”

    整整一大吊子羊肉汤,装在刻花竹丝提炉里一路提过来,提炉内置一格专门装火炭的槅子,能保温,揭开盖子,汤仍然是滚烫的。

    两人肯定吃不完一吊子肉汤,分了些给同窗,众人知道他兄弟俩大方,倒也不推辞,一人一大碗肉骨汤,美滋滋捧着喝。

    袁三更是不客气,吃完一碗又过来讨,傅云英面不改色,亲手帮他盛。

    没想到他吸溜几口又吃完了,这回不等他开口,傅云英直接把盛汤的提炉往他跟前轻轻一推。

    袁三看了他好几眼,风卷残云吃完羊肉汤,也不说声谢谢,抹抹嘴走了。

    “这人太不客气了。”

    傅云启端着瓷碗小口小口抿,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上次考试的时候你借给他文具,他一句感激道谢的话都没说,就和不认识我们一样。长沙府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做派么?”

    “书院的几位教授还有学长陈葵也是长沙府人,你别一竿子打翻整条船。老师那次以端午竞渡之事取笑所有黄州县人,你服气吗?”

    傅云启嘿嘿一笑,“我错了。”

    吃完消夜,从斋堂出来,傅云英听到身侧一堆人凑在一起悄悄说话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

    那些人连忙停下叽叽喳喳,靠前几步,踏进回廊,“云哥,吃完了?”

    傅云英每天晚饭前和同窗探讨学问,后来过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多,遂改成晚饭后、戌时前。这些人怕别人捷足先登,她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守着等她吃完。

    她点点头。

    众人笑了笑,跟在她身后往乙堂走来。

    傅云英住甲堂最里面的一间院子,甲堂管理严格,乙、丙、丁三堂学子不敢随便闯入。为方便其他三堂的学生,她把探讨学问的地方改在傅云启的斋舍内,乙堂堂长大大咧咧,不怎么管事,乙堂出入无须查问身份,较为宽松。

    她走在最中间,身边跟着傅云启,其他人退后半步,呈半包围的架势将她围在最当中。

    一行人渐行渐远。

    斋堂门口,陈葵目送傅云英离去,侧身对一旁脸色阴沉的杜嘉贞说,“杜兄,你我同年入院求学。你也晓得,书院规矩,学长的人选由山长和教授们决定,从来不以资历或是年纪论先后……傅云年纪虽小,但才学上进步飞快,而且于制艺上天赋极高,假以时日,或许能和你我一争长短。那日你故意为难他和苏桐,未免太过急躁,与其耿耿于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这意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陈葵前些时接到家中来信,父亲患病,他身为人子,放心不下,可能回乡侍奉父亲左右。到那时,学长一职空缺,四个堂长中,杜嘉贞和他交情最好,才学最拔尖,只要教授们点头,接任学长的人极有可能是他。

    学长和堂长比起来,当然是学长更为风光。

    前提是杜嘉贞在处理和傅云的争执上能够表现出他的大度来,教授们喜欢公正厚道、心胸宽广的学长,而不是一个空有才学、不懂如何与同窗打交道的冲动少年。

    傅云那天也算不上顶撞,只是对他的处罚有疑义而已,换做陈葵,一定会耐心告诉傅云书院的学规规定,根本不会出现争执。

    说起来还是杜嘉贞自己想在新生面前树立威望,拿人作筏子时不小心碰了壁,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傅云顶回来了。既然要当众立威,就应该事先筹划好,而不是随便找个人撒气。

    这种鸡皮蒜毛小事,一笑置之也就罢了。

    傅云事后没说过一句杜嘉贞的不是,看到年长于他的生员,恭恭敬敬,客气有礼。

    反观杜嘉贞,揪着那天的小冲突不放,失了风度。

    陈葵话中有话,但杜嘉贞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重现那天和傅云之间的口角,满心愤恨,哪里听得出陈葵的话外之音?

    …………

    被一个学子追着问了好几个问题,眼看外边天已经黑透,傅云英辞别傅云启,赶在落锁前回到甲堂。

    长廊挂了几只灯笼,罩下暗淡光芒,风吹过庭院,树枝摇动,发出窸窸窣窣摩擦声。

    静夜里听来,有点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