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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第7章

    宗杭原本以为,除了认识井袖,这一天会照旧无波无澜平淡无奇。

    没想到晚上十点多,迎来意外惊喜:门被拍得砰砰响,刚一打开,阿帕就扬着手机冲进来。

    嘴里吼着:“小少爷,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lla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这哪好听,不就是鬼妹常用的名字嘛,阿帕觉得跟mary、lucy还有lisa没啥分别。

    他继续表功:“我回来就告诉龙哥了,龙哥已经去老市场区了,小少爷,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宗杭忽然打断他:“这男的,怎么老盯着她看啊?”

    什么男的?阿帕一头雾水地凑过去。

    看到了,有几张他拍的是远景,可以看到距离突突车酒吧不远,油炸昆虫和现榨果冰的摊位之间,站了个高大的男人,穿短袖的黑t,领口插挂墨镜,乍看像是游客,但几张照片一比对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是在盯着伊萨看的。

    阿帕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辛辛苦苦拍到这个女的给你看,你去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干嘛啊:“男人看女人还不正常嘛,好看就看呗。”

    是吗,宗杭眉头拧起,斜乜着眼看照片。

    以他看过那么多罪案片的直觉,这男的肯定有问题。

    ***

    宗杭和阿帕边看电视边等龙宋回来。

    酒店有个自带的频道,叫推荐影视,柬埔寨自己的文艺创作不算丰富,所以推的多是外国影视,但或多或少会跟柬埔寨沾边,经阿帕指点,宗杭才知道,点击最多的那部《花样年华》,结尾部分是在小吴哥拍的,就是那个他逛了不到半个小时拍屁股走人的小吴哥。

    而好评最多的那部《古墓丽影》,安吉丽娜朱莉频繁置身其间的那座神秘废墟,蛇蟒般盘根错节的老树从巨大的石块间参天而起,取景就在塔布隆寺。

    没错,就是井袖提到的那个塔布隆。

    说到井袖,宗杭注意到,她那个壶口客人好像还没回来,因为她一直在露台上晃悠、咳嗽、外放音乐,有一次还喊他出去聊天。

    宗杭把电视声响调大,装着没听到。

    怎么说呢,他和她是两条道上的人,总之……还是……少接触吧。

    十一点过半,终于等到了龙宋。

    不消开口问,龙宋那一脸溃败无声胜有声。

    原来她叫易飒,鬼佬大概是贪图发音方便,所以叫她伊萨,拼音的平上去入也真是神奇,平声洋味儿十足,去声就是纯正中国腔调。

    龙宋说,开始找话题跟易飒沟通并不难,点出来意后,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只是敷衍说事多,不记得了。

    龙宋再坚持,她也直白,说:“我懒得费事。”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怕麻烦,龙宋也是生意人,很理解。

    所以他把“可以给钱”这话亮了出来。

    就是这话触了易飒的逆鳞,她呷了口杯里的酒——酒杯的造型像颗透明的手榴弹。

    然后问他:“我看上去就这么缺钱?”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