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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荆雨赶忙进洗手间擦了一把脸,“请进。”

    邵然推门进来,见他明显发红的眼眶,十分关切地问道:“身体感觉怎么样?”

    “还好。”荆雨也有决定想要告知邵然,他让邵然坐,两人各自占据着沙发的一端。

    荆雨脸色淡淡,邵然自己也觉得不自在,面前的荆雨知道了残酷的真相,哪里还会做回那只任由他们安排的小绵羊呢?并且关于裴澜之的事情,他有责任,裴澜之先前希望他能够帮助他隐瞒,他也如此做了——安排荆雨和裴澜之成为搭档,将他们两人调往外地,让荆雨接触不到一些会引诱他记起前世的关键信息……

    站在荆雨的角度,这或许和排挤无异,但他在权衡时,没有考虑到荆雨的心情。

    “我想郑重地向你道歉,对不起。”邵然道。

    荆雨沉默片刻,回道:“我想说‘没关系’,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无法原谅你们……头儿,我最后一次叫你‘头儿’,我稍后会向组织递交辞职信,希望你能批准。”

    “我理解,会批准。”邵然大概也已经预料到了,他只是道:“林芷她醒了,就在昨天,不过还不能从棺材里出来,露易丝很高兴,给我们打了电话。”

    荆雨听罢一喜,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真的吗?”

    “是,不过这一次,我们特殊刑侦司遭受的冲击很大,林芷短期内不能复职,陆风不擅长与人正面冲突,裴澜之他只是因为你回来,才愿意在司里挂名,所以虽然我的请求听起来很荒谬,但能不能请你在这一件案子结束之前,暂时先不要离开?我们比你想象中更需要你,不只是裴澜之的原因,我们都看到了你的努力。”

    “我……”荆雨迟疑了,这件案子他比谁都上心,也比谁都希望能够做好,他这样半途而废,确实不应该,可他也有自己的顾虑,他和裴澜之的关系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才会一步步走入幕后主使的陷阱,“我或许会成为团队的拖累。”

    “别担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不想再见裴澜之,那么他就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邵然开诚布公道,“在你来人间界之前,我和你们谷主做了约定,你们剑谷中的人都很关心你。”

    荆雨一怔,“你说约定?”

    “对,裴澜之他……入魔太久,有时候心魔远远比功法更可怕。”邵然揉了揉额角,似乎觉得头疼,“冷静一段时间也好,你也需要时间缓冲,考虑一下将来,还有下一个工作……其实我很希望你能继续留在特殊刑侦,你做事认真,也很热情,大家都很喜欢你,林芷也一直念着你,听说你生病了,很担心。”

    荆雨垂着眼眸,他已经坚定了要走的决心,听到这些,寒凉的心情稍稍回暖。

    “还有岳灵,他也会加入到我们的团队中。”

    “岳灵?”荆雨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忽然福至心灵,激动道:“是地缚灵吗?他还好吗?”

    “是。”邵然笑起来,站起身,“我带你去见他。”

    荆雨还以为邵然要带他到哪里去,却没想到,就在楼下,萨拉杰和尼克绕着你追我赶的客厅茶几边缘,邵然指着一盆翠色欲滴的熊童子多肉植物,含笑道:“在这里,他的灵体受损严重,现在只能附身在植物身上。”

    荆雨傻眼,他蹲在茶几前,不敢置信地唤道:“地缚灵……”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熊童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荆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呜呜哇……”

    荆雨懵了,大概是熊童子模样娇小可爱,就连哭声听起来也软软黏黏,和之前的活力十足的年轻男人不同,现在熊童子轻轻一碰,似乎就要碰坏,怎么这么可怜!他的眼眶一红,赶忙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我们是朋友!”他知道那时的地缚灵是身不由己。

    “对不起,我一直想要和你道歉,可是你听不见我说话。”

    熊童子越发伤心,他们一人一草面对面哭了一回,等到荆雨不好意思地跑去洗手间擦脸,邵然这才收起佛珠,抽搐着嘴角对熊童子道:“荆雨也就算了,你哭什么?”

    熊童子抽抽搭搭,年轻男人的声线经由植物发出,变得又绵又软,“荆雨太可怜了,我都不知道,原来他的身世这么曲折。”

    邵然一顿,“谁告诉你的?”

    第56章 娃娃谷

    “这两天姓裴的动静这么大, 我连蒙带猜……好吧, 是姓沈的魔头告诉我的。”

    昨晚沈容涧在与邵然商谈过以后, 没有抓紧时间消失,反而继续向茶几上的熊童子科普了一番当初裴澜之和荆雨爱恨纠葛,完全满足了自己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结果险些没把熊童子气得当场魂魄离体找裴澜之干架,沈容涧则煽风点火后拍拍屁股溜了。

    熊童子气哼哼道:“难怪我之前就觉得裴澜之对荆雨的态度不对劲,我想知道, 姓裴的在荆雨去世以后, 是不是过得生不如死?”

    邵然叹了口气,他只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裴澜之时,裴澜之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前世的荆雨故去时, 他是第六世下凡历劫的一道佛骨。

    他以一个化缘和尚的身份四处游历,降妖除魔, 后来听人说邺城魔气深重,便只身前往,希望能够降妖除魔, 为城中百姓求来太平, 结果入城后,他发现,魔气最深重的地方竟然是人皇宫,人间界权力的巅峰!

    他心下骇然,于是入宫传道之前, 他先去了一趟茶馆,在那里,他询问跑堂的小二道:“伙计,我听说这邺城中近日发生了一些怪事?”

    小二闻言神情一僵,凑上前低声道:“这位大师是外地人,哎哟,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打从前年起就怪事频出,往城西出去二里地,是归宁山,也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鬼山。”

    “鬼山?”

    “那山里有鬼,晚上能听见小孩恸哭,可吓人了!官府请了修士前去捉鬼,没想到却被鬼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后来再就没有了下文。现在跑商的队伍都不走归宁山道,那鬼也不会从山上下来,这才勉强度日……我劝您最好也别往城西去。”

    “那宫里的贵人也不管?”

    小二叹息了一声,“人皇陛下本就已经好几年不理朝政,前年离宫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现在人皇宫里一团乱,邺城和其他地方来往的客商也渐渐少了,我老娘前些日子说想回乡下,我也准备向掌柜辞行了。”

    和尚心想这事不能不管,他要入宫,然而在宫门前几次被卫兵拦下,他看着人皇宫头顶上方盘旋的魔气,略一沉吟,先向着城外的归宁山去了。

    归宁山的黑夜万籁俱静,有狂风怒号着将山林摇曳,树下暗影躁动,那是坟头里的鬼怪躲在暗处探头探脑。

    这里几乎没有活着的动物,只听得见乌鸦的哀嚎,和尚撑着一根木杖上山,沿途撞见了不少小鬼,甚至在即将进入山谷时遭遇鬼打墙,迷了路。他望着林子上方盘旋的不祥气息,用黑布缠住了眼睛,眼不如心,他丝毫不惧周围蠢蠢欲动的鬼怪,一根木杖点着佛光,就像指引的烛火,他最终来到了一片出乎意料的宁静安详之地。

    清浅的水潭,茅屋篱笆院,木扉大敞。

    看得出来茅屋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墙面是用青石新砌的,青石昂贵,屋顶的瓦砾茅草和木造房梁却很廉价,荒芜的药田和纤尘不染的窗台处处透着古怪。

    而就在茅屋的正前方,躺着一块墓碑,墓碑已经碎裂,上面的刻痕甚至被人乱剑劈砍,划得看不出原来写了什么,只是字迹有些稚嫩。

    和尚紧蹙着眉头,他蹲下身去将墓碑的碎石块搬开,墓碑下方的土包是空的,看起来刚好可以放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这或许只是一个衣冠冢。

    正当他细看时,忽然,地上寒风大作,孩童的哭声,当真若有似无地飘荡起来。

    他当即凝神,手中捏了一个法印,“着”,他将法印祭上正空,那明光若隐若现,像是一只佛手,升到最高空时直直拍下,轰的一声,惊走林中乌鸦无数,那哭声顿时停住了。

    和尚走出篱笆院,向着水潭边缘的一团浓重魔气问道:“何人在此作怪?”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女娃抱着手中的布虎头走了出来,她眼泪汪汪,看起来似乎十岁左右,扎着圆圆的小辫,玉雪可爱的小脸紧紧皱着,她望了过来,哽咽着问道:“你……你是谁呀?”

    和尚见她是孩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偶然过路,想和小施主讨一杯水喝。”

    女娃娃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呀。”她说完,一蹦一跳地向着篱笆院内的石桌走去,那里有放置的成套茶壶,这茅屋根本不像有人居住,可是茶具是干净的,小女娃倒来的茶水也是热水,新鲜的茶梗沉沉浮浮。

    和尚端着茶杯,从水的倒影中清晰地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年轻人,站在他看不懂的地方,身后是摩天的宫阙,会跑的铁盒,而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眉目沉冷,眼中不含丝毫悲悯,右手腕上系着一串佛珠……

    年轻人的容貌与他几乎一个模子刻出,他顿住了,他是六世渡劫的和尚,却还从未有一世出现在年轻人的这个背景中,紧接着,他看到年轻人身边又多了一个人,那人邪气地笑着,环住了他的脖颈,吻上他的面颊,鬼气森森……

    和尚手指一紧,看向小女娃的眸色深沉。

    小女娃裂开嘴笑了,笑得有些瘆人,于是紧接着她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改为用小手遮住嘴巴,“大和尚,小漓泡的茶水很好喝哒!”

    和尚不欲再看茶杯内的景象,可他到底还是被杯中的景象迷惑了一瞬,因为在景象的最后,与他相貌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已经和一只鬼滚上了床铺,双方赤条条交缠着——他破了金身。

    他洒了那杯茶水,收起了最后的怜悯之心,“阿弥陀佛,小施主,你天资过人,却身缠魔气,心术不正,贫僧替天行道,得罪了。”说完数着手中佛珠,重新聚起佛印,三尺佛光升至高空,他眼中杀意顿生。

    可是没等他将佛手拍上小女娃,小女娃却哇地一声委屈地哭了起来,“我没有……没有害你呀!”

    和尚只当她是妄想逃脱,企图狡辩,没有丝毫不忍,结果就在他的佛手倾轧而下之时,小女娃身后的魔气团里冲出了一个手持宝剑剑鞘的男娃娃,他举着剑鞘挡在小女娃身前,气急道:“你……你这和尚怎么狗咬什……什么宾!不识好人心呢!你闯了我们的地盘,我们好心给你水喝,你却要打杀我们!”

    眼见那佛手就要砸下了,和尚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蓦地,却见男娃娃手中的剑鞘如伞一般倾泻出白光,轰地一声,生生将佛印抵挡在了他们的头顶上方。

    男娃娃脸上出了汗,女娃娃很害怕,但还是同男娃娃一起握紧剑鞘,就这般僵持着,直到剑鞘再次光芒大盛,几乎就要将佛手的手心刺破!

    也就在这时,和尚收了佛印,望着他们手中的剑鞘,冷然道:“何剑在此助纣为虐?”剑鞘灵气纯净,没有入魔之兆。

    剑鞘只是一闪,却没有剑灵现身。

    男娃娃护着女娃娃,“你这秃驴,怕了吧!还不快滚!”

    和尚观察着两人的相貌和周身游走的魔气,“灵胎入魔,你们是谁?”

    女娃娃面露怯意,男娃娃握住她的一只手,争辩道:“你管我们是谁!我们从不害人,你这臭和尚看了玉照水,自己心虚还倒打一耙,真真可恨,那水定是说你快死了,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玉照水?”和尚望着地面那片潮湿的草地,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是卜术?”

    在与两个小娃娃交谈的过程中,和尚不断地套话,这才知道,原来刚才女娃娃端给他的那杯茶水可以预示将来,从未出过差错,如果他在茶水中看到了不好的结局,那定会成为现实。

    他虽然不全信,但两个小娃娃在他跟前翻不出几层浪,于是他收起了佛珠,合十双手,不再心生杀意,“阿弥陀佛,两位小施主身上不祥之气甚重,可否告知贫僧是何人养育了你们?”

    两个小娃娃相互对视了一眼,忽然转身就跑,和尚微微抬眸,将手中的佛珠向前掷去,在佛珠即将拴上两人的时候,那剑鞘又一次白光大盛,和佛珠两两相撞,女娃娃回头望了一眼,还未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佛珠缠上了剑鞘,几乎是瞬间就牵制住了剑鞘的行动。

    “啊!”小女娃叫了一声,“剑鞘!”

    男娃娃惊得睁大了眼,“扶风大哥!”

    结果就在这时,剑鞘忽然化作一人空灵地落于地面,那人身体是透明的,腰上还缠着和尚的佛珠,然而佛珠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他君子端方地拱手略施一礼道:“这位大师,弟妹顽劣,请别与他们计较,他们不曾作恶。”

    “你是这把剑鞘的剑灵?”和尚双手合十回礼,问道。

    “是。”陵珑身影模糊极了,飘渺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带走,这不是他的本体,“这两个孩子由人皇陛下亲自抚养,并没有害人之心,他们只是功法行了差错,命理艰难,这才缠上魔气,其实心地很善良。刚才那杯茶水也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丫头在占卜一道上有些天赋,这才让大师看到了不好的画面,大师日后如遇上此灾劫,主动化解即可。”

    两个修魔的小娃娃使得归宁山和人皇宫魔气四溢,倒也说得通,只是那么小就入了魔,实在可恨又可怜。

    第57章 衣冠冢

    和尚有心想要给两个小娃娃传授一些至纯至阳的佛法来中和魔气, 于是当晚离开后, 隔天又上了山谷来。

    他在山上夜宿, 盘腿睡在树下,超度了不少四处游走的亡魂,这归宁山上本就坟茔众多, 因为两个小娃娃身上魔气的激化,这才导致妖邪隐隐有成大患的趋势,他这一来, 归宁山上安稳了许多, 而两个小娃娃却并不总是呆在归宁山,天一亮他们就回宫了, 只在深夜偶尔过来坐坐,然后望着水潭哭泣。

    他问他们为什么哭?

    女娃娃指着茅屋后倒地的墓碑道:“那是我给爹爹立的墓碑。”

    “爹爹?”和尚疑惑。

    女娃娃想了想, 哇地一声哭道:“不是爹爹,是哥哥, 哥哥的墓碑。”

    裴澜之不让她喊荆雨爹爹,因为算命先生说过,他们父母缘分浅薄, 若是喊了爹爹, 他们很怕与荆雨的缘分尽了,他们还依稀记得小的时候,那个温柔的握着他们双手,期盼他们平安长大的人。

    和尚听得一头雾水,男娃娃就给他解释道:“荆雨哥哥死掉了, 我们给哥哥立了墓碑,可是父皇很生气,砸碎了墓碑,不要我们了。”他说着说着也抽噎起来。

    自裴澜之抛下他们离开,已经三年了。而陵珑除了第一次为两个小娃娃挡灾出现过,之后也再没有现身,也许是因为两个小娃娃身边已经没有危险,总之,他就像绝大多数睡着的宝剑,默默地沉寂了。

    直到半月以后,忽然人皇陛下回来了,他孤身一人,如一具行尸走肉,仿佛没有了灵魂。

    听两个小娃娃说,裴澜之一直不愿意接受荆雨的死亡,并且曾在断裂的梧吹剑身边守护了近七年,一边等待荆雨的新生,一边将他们拉扯长大,十分用心,对他们更是视如己出,哪怕自己无时无刻都站在崩溃的边缘,神经几欲断裂,也不曾放弃守候,好像只要他能够做好这一切,荆雨就会回来……

    十年前的那一日,烟花满天,鲜艳夺目。

    裴澜之记得,荆雨说过,会等他回来,荆雨从不曾撒谎,说等就一定会等——所以是他不够努力,是他没能带回最漂亮的烟花,是他不够完美,是他没有学会怎样爱一个人,他会改正自己的缺点,这样荆雨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荆雨只是太过劳累,睡得太沉了……

    他这般欺骗着自己,直到他的梦被两个小娃娃彻底打碎。

    起因是有一天晚上,他在床上无法安眠,只得轻抚着枕边梧吹剑的剑身助眠,因为剑身碎裂,只能用布条缠得紧紧,他总是以为只要有梧吹剑陪着他,就可以为他驱散黑暗中的恐惧,然而日复一日,白布包裹着剑上的疤痕,他的恐惧也日益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