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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贺盾不太有口腹之欲,再加上现在不会饿不用吃东西,对着这一桌子的菜也就不眼馋了,在桌子上蹦跶了两下,表示自己一点都不饿,生怕陛下把她扔到粥碗里洗一个米粥浴,浪费粮食不说,可能会很闷。

    她不吃。

    杨广虽是没什么胃口,却也用了一些,知道她就在身边,总比这大半年音讯全无提心吊胆的强,又因为有盼头,只觉连日来压抑的暴躁和烦闷都散了许多,他不知道阿月如何想,但他想要阿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杨广吃完带着石块去沐浴洗漱回来,把石块放在床榻上,“阿月,你乖乖在床榻上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杨广出去吩咐了铭心一点事,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回了卧房就又把阿月从床榻上拿出来了,在案几前坐下来看近来的政务政令,因着他们兄弟几个不日就要外任州郡总管,总要熟悉些政务,父亲便将一部分下层一点的内务军政分拨出来发到了各自的府上,也算是一份课业。

    贺盾安安静静的待在旁边看他处理政务,近来最大的事就是营建新都了,分派到陛下这里来的,多半是些人力调动上的事,事情虽不难,但相当的繁琐,可陛下做得十分认真专注,雷厉风行,哪些人该干什么,时间,工序,进度上调配得妥妥当当。

    他聪明周全,却也十分踏实的把杨坚交代给他的事情做好了,这是贺盾觉得很欣赏佩服的地方,毕竟是这个年代的天之骄子,身处上位,他又比寻常人聪慧出一大截,一般来说是很难静下心来处理这些杂务杂事的,譬如太子杨勇,还有他的弟弟秦王杨俊,越王杨秀,这时候就还沉浸在杨家一步登天的巨大喜悦里,回过神大概还要好一段时间。

    卧房里就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杨广处理好了一本,只觉卧房里太[安静了,心头不由一跳,看向手边没有动静的石块,秉着呼吸唤了一声,“阿月。”他知道她可能是累了,所以才没动,原先这石块多半也很安静,却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看不到她在的世界,看不到她好不好,生怕他一个不注意的工夫,她就消失不见了,她若是消失不见,他大概是再没办法找到她了。

    贺盾听到陛下唤她,忙动了一下表示自己在的,自发现石姑娘就是她以后,陛下时不时就会唤唤她,洗澡沐浴的时候也不例外,贺盾知道他是惦念她,一听见就会立马应答,陛下对她好,除了安安生生待在他身边不让他挂心外,她真不知如何报答了。

    “困了么?”杨广应了一声,放下心来,目光在卧房里转了一圈,起身去柜子上拿了个细软的小毯子来,叠出巴掌大的方寸之地,把她放上去,拉过一层给她盖好了,怕她被闷到还露着一小截头在外面,“阿月你可以眯一会儿,但是不能眯太久,我叫你你就要应我,知道吗?”再过一会儿罢,看时辰宴会刚结束不久,这几年他虽是收了些身手好的人,但新封的公主毕竟是在风口浪尖上,要避开人的耳目得手并不容易。

    他要的是阿月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陪他聊天,像母亲陪伴父亲一样,一生一世,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不知她如何,让她待在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里,不安心,也很不放心。

    杨广把烛火挪到了一边,温声道,“只能睡一会儿,阿月,大概两刻钟,我叫你,阿月你要答应我知道么。”

    贺盾应了,想跟陛下说她现在是个又冷又硬的石头块,不怕冷不怕热不会饿,陛下担心这些就是多余的……不过贺盾并不想拒绝这些好意,这事也说不清,便躺在暖暖的被褥里,昏昏欲睡起来。

    今日泡了一个多时辰的紫气,能量前所未有的充足,她大概是可以好好睡一觉的,但又怕一下子睡过头,陛下叫了她没答应着急,便也没真正睡过去,就只安安静静的待着,心里祷告陛下有空就去大兴宫视察工作,那样她就有希望跟着去看看了。

    毕竟是在处理这一块的政务,启程去并州前肯定是会去看看的,就是不知是哪一日。

    还有秘书监,去大兴宫的路上恰好路过秘书监,让她瞻仰一下大隋到底收集了多少图书就好,听说一开始国库书籍非常少的,还不如一些私人学者的书库多,但是杨坚这次咬牙花钱让百姓献书,还真搜罗了不少,听说数量很可观,又是民间来的,说不得能找到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贺盾窝在软软的被褥里东想西想,杨广却轻笑了一声,心说这模样分明就和以前一样乖。

    大半年的时间,没发现是她,倒是平白耽误这么些光景。

    杨广伸手碰了碰石块,只觉入手温凉,上面隐隐光华流转,烛光下显出些晶莹剔透的模样,还不好称之为美玉,但也不是普通的石块了。

    听那梁国公主说阿月的灵魂意识非常强大,可惜他肉眼凡胎,看不到她是何等模样,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碍,他去不了她的世界,便要把她拖到他看得见摸得到的地方来。

    夜半三更,月悬高空。

    贺盾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想西想,门外响起极其有规律的叩门声,杨广眼里闪暗光一闪而过,低声说了句进来,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铭心领着一个黑衣蒙面人进来,黑衣人肩上扛着一个麻袋,两人皆拱手行礼,“主上,照吩咐准备好了,下了药,没有两日醒不过来。”

    “放着就好。”杨广吩咐道,“都下去。”

    黑衣人应了声是,把麻袋放到地上,先一步出去,消失在黑夜里了。

    铭心有些踌躇,并没有直接出去,只拆了袋子将地上的人扶起来靠在廊柱边上,让她躺得舒服些,迟疑半响,还是低声劝道,“主上属下知道您惦记阿月,但切莫冲动行事,看看便成了,她现在是公主,风口浪尖上,出了事……”

    “我心里有数。”杨广摆手示意他下去,这是阿月活命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把人弄死了。

    铭心一头雾水,“阿月怪怪的,主上您也是,吵架了么?”

    “去院门外边守好了,一只鸟都不要放进来。”杨广沉声吩咐了,铭心知劝不动,只好胆颤心惊的出去守着了。

    贺盾转了个方向看见廊柱边靠着的小姑娘脑子就懵了,是二月,人昏迷着,这么大的动静也没醒,想来是真的被下药了。

    杨广碰了碰石块,温声问,“阿月,别睡了,起来了。”

    贺盾根本就没睡,看着躺在地上的二月,再看看眸光黑得看不见尽头的陛下,心里不安极了,忙动了两下,陛下把二月弄来做什么,还是这副样子。

    杨广伸手碰了碰她,指腹从石块上摩挲过,低声问,“阿月,需要准备些什么,你可以把身体拿回来。”

    贺盾呆了一呆,陛下这是想要她夺了二月的舍,抢了二月的身体了。

    贺盾忙忙在被褥上纵了很多下,她现在就很好,根本不需要身体,

    这真是可怕的想法,历史记载陛下从来不会把人命放在心上,她知道,但没想到这么小就开始了,这件事不行,他不能这么做。

    他瞒着她把人都弄来了,根本不是开玩笑。

    贺盾急得头晕,从被褥上纵了下来,费力又急切的挪到了他面前,只恨不得立马长出一百张嘴来分辩,阿摩不要这样做,阿摩。

    “我听这梁国公主说你是主动还给她的。”杨广声音不高不低,在这安静的夜晚显得异常的冰凉冷漠,“阿月你莫要被骗了,她本就是个必死之人,她靠对慧公主的那点仇恨留了一丝意识,现在大仇得报,她就该走她该走的路了,这身体是你的,是她该还给你……”

    不是这样的,是谁的就该是谁的,贺盾急得喉咙冒烟,当年她在猎山杀人是因为那些人威胁到他们活着了,但二月不是,她以后都不会用别人的身体,她不想用,谁的都不想用,更勿论是二月了。

    “就算不是你的,我也抢来给你。”杨广薄唇紧抿,瞳眸里一片漆黑,他看着梁国公主那张脸,看那张脸上轻松俏皮的笑意,就会想起阿月还困在这石头里,连动一动都困难,他能放她活过今日,也不能放她活过明日,早晚有一天,他定是会杀了她的。

    现在能给阿月用,为什么不用,事事讲究先来后到,那这世上也没那么多争权夺利恩怨情仇了,强者才有生存下来的权利,阿月听那女子糊弄,他可没那副菩萨心肠。

    他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阿月陪在他身边,活生生的那种。

    “我知道你恨我缺德,觉得我品行不端,不过也没什么关碍了,我就是想让你回来,让你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能吃能睡能说能笑的,活生生的。”杨广眼里火光跳动,起身道,“我猜,让这丫头再掉一次湖,阿月你就能回来了。”

    贺盾听得整个人似乎都裂成了两半,心里除了气怒之外,还闷痛不止,痛得她痉挛一样直想缩起来,眼眶热得她以为自己流出眼泪了。

    院子里就有水池,铭心们在院门外候着,没有吩咐他们不敢进来,他早先就想过了,所以才给这梁国公主下了药。

    杨广也不管贺盾,把她放到小被褥里,就起身朝二月走去,今日的事是一定要成的。

    贺盾心里又急又怕,挣扎着从案几上掉到了地上,想去阻止他又无法,只得努力在地上蹦着企图弄出点动静,她也顾不上磕碰到什么,蹦得很急,一下接着一下的很吃力又很剧烈,想努力弄出大一点的声响,希望陛下能看一看她。

    她也成功了,大概是身上有什么东西滚出去了,她也没在意周遭的空间有什么变化,只一心想跳到他面前阻止他,她知道他对她好,也很领他的情,但不能这么做。

    能量流失得很快,不正常的那种,贺盾变得气若游丝,渐渐失去了力气,躺在地上不动了。

    石块碎裂的声音在卧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杨广脚步一顿,呼吸凝滞,回头看见地上石块裂成了两半,还有些晶莹细小的碎片散落开来,心脏猛地受了重重一击,被人刀刮蚀骨一样窒息得疼,瞧着地上的碎石块,渐渐赤红了眼睛,“阿月……”

    贺盾躺在地上,因为空间骤然变小了,她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也明白陛下为何会生了这样的念头。

    这大概是她和陛下永远不能统一在一处的地方了。

    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为了活着,或者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多时候会不择手段,如同宇文邕处心积虑杀死宇文护,杨坚想除去宇文氏族、诛杀高纬、以后还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夺去很多人的性命一样,这是这个时代赋予人们的特权和特征,他们从一个弱肉强食混沌的社会里走出来,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不把剥夺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甚至认为理所当然。

    她明白,也不对这些事做评判,但不代表她自己想这样做,她的理智和情感都告诉她,这样做了她不高兴,也不开心,也会悔恨终身,她不会做违背心意的事,哪怕代价是一辈子只能附着在石头上,或者是消散,她也不想这么做。

    她乐意把身体还给二月,并且是真心的祝福她过的好,没有什么原因,她高兴这样做,她乐意这样做,她就要这么做。

    她不想要二月的身体,便不愿意陛下为她举起屠刀,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杨广没听见回应,头晕目眩,眼前一片空白,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才又问出了一句,“阿月,你在么,在的话应我一声,阿月……”

    贺盾虽是气若游丝,也没力气,好在恰好有月光照射进来,她攒了一会儿,拼着力气动了动,示意他她还在,并且努力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还在就好。

    杨广紧绷的心神兀地一松,身体晃了晃,扶着廊柱才堪堪站稳,半响等那阵晕眩和后怕过去,这才喘着气挪到案几边,弯腰把石块拿起来,他没松手,也没敢握太紧,重重坐回了案几前,往后靠在墙壁上,感受着掌心石块上新添的棱角,心说他要恨死阿月了。

    贺盾见他不再提要杀了二月的事,倒是放心安心了不少,她领他的情,知道他是为她好,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她不知要如何改变现在的状况,但一定不能这样。

    贺盾安静的待在他掌心里,时不时动一动表示她在的,莫名的,她就是觉得抱歉,她无法报答他的这一份好,是一件可惜又遗憾的事。

    掌心里时不时的动静越来越小,相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到最后像是晃动一样了,几不可觉,杨广张开掌心,看着只剩下小半块的石块,心里恶气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猛地坐直了,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红着眼睛恶狠狠道,“瞎动什么,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待着么!”她知不知道他对她………知不知道他方才要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搁不下舍不下,固执成这样,是想连他的命也一并拿去了。

    对不起,阿摩。

    贺盾又轻轻在他掌心动了三下,杨广不用猜都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是决计不肯原谅她的,这世上大概无人能明白他的痛苦之处了,人说温香软玉,他的妻子却是一块石头,冷冰冰硬邦邦的,要陪着他渡过漫长的后半生了。

    原先是个小宦人的时候希望他是个正常的男孩,后来又希望小宦人是个女孩,现在他连是个人都指望不上了。

    绝望透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杨广心里憋着气,自个呆了一会儿知多想也无用,想把石块先放一放,又怕它再掉下去再摔成几节,只得握着去捡地上的碎片,把碎石块都捡起来了,一点也没落下,捡了又轻轻放在案几上,恶声恶气地问道,“要不要镶起来,要的话动一下,不要的话动两下。”

    只是空间变小了一些,并无关碍,而且有了缝隙聚不住灵气,襄起来也无用的。

    贺盾听他前所未有的态度恶劣,眼眶热鼻尖也酸,却还忙动了两下,阿摩,对不起。

    她也不知对不起什么,但就是觉得很对不起。

    杨广胸膛起伏,把石块放到被褥上,起身在柜子里翻箱倒柜的找,最后摸出个钱袋来,把里面东西倒空了,把碎片连着丝线装进去,系紧了,又塞回了柜子里。

    他经历了人生中最为绝望的一瞬间,颇有些破罐破摔,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再难的事大概也比不上这一桩了,束手无策。

    杨广拿着剩下的半块石块去了床榻上,先是把石块放在他枕头边,仰面躺着心里实在堵得慌,知道是旁边这个害人精闹的,又坐起来把石块放到床脚去了,眼不见心不烦,睡一觉,睡一觉起来说不定他就有办法了。

    贺盾知道陛下不想看见她,心里虽是有些黯然,但也乖乖呆在被子里了,杨广躺着却又躺不住,怕晚上他睡着了不小心踢到她,或者被子压着了她难受,越躺胸膛起伏得越厉害,索性又坐了起来,扬声唤道,“来人!”

    铭心一直在外提心吊胆的候着,听了传唤立马就应声进来了,“主上……”

    夜半三更,再过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铭心进来见人还好好躺在地上,衣衫完整,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又行礼应道,“主子可是有吩咐。”

    杨广也看见了地上碍眼的人,吩咐道,“把人弄回去,叫个婢女进来。”

    铭心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哎的应了一声,急忙背着人出去了。

    杨广见床尾的石块孤零零地放在那,动也没动过,眼眶又是一热,粗哑着嗓音问道,“还活着么?”

    贺盾忙动了一下,除了这个,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杨广心里又是想气又是心疼,心疼她没脾气一脸受气包的模样,气她不知好歹心肠比石头还硬了。

    婢女进来了,急匆匆行礼,小心看着杨广的神色,十分不安。

    杨广也没心情应付,脸上挂不起笑,就只吩咐道,“用柔软厚实一点的布料,做一个袋子,半尺不到一点,缝圆了开一个口……”

    这婢女是匆匆忙忙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一来大概是脑子还不清醒,二来以往没见过晋王爷沉着脸的模样,听了一脸茫然,“王爷要做个什么样的袋子……”

    杨广现在大概看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不顺眼的,不耐道,“把针线和布料剪刀拿进来,滚出去。”

    这婢女看出他不悦,听了吩咐虽是有些古怪茫然,但也不敢多说话,忙不迭下去准备了。

    送来的是个竹篮,放在案几上,里面布匹剪刀针线一应俱全,针线也是穿好的。

    杨广把石块拿起来,又坐去了案几边,挑挑拣拣,麻两层蚕丝两层,捏捏厚度并在一起,觉得足够柔软了,便拿着针线缝起来,以前虽是没动过,不过做一个合适能透气又柔软的袋子,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

    贺盾在案几上是看得彻底石化了,都记不起方才发生什么事了,等杨广把她拿起来装进一个大小合身熨帖柔软的袋子里,上头又开了口恰好能露出她的眼睛,蚕丝和麻都很透气,除了磕碰不出声音,跟没穿是一样的,又舒服又软和。

    杨广也不说话,看着合适了便将剪刀随手扔到一边,拿着她又回了床榻上,把她放到里侧的枕边,拉过被子给两人盖好了,闭上眼睛,呼吸比方才匀称了许多。

    贺盾心里情绪波动得厉害,看着他闭着眼睛冰凉若刀锋的侧脸,呆呆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挪到他肩颈下面,这才安安心心停下来,晚安,阿摩。

    杨广在黑夜里睁开眼睛,察觉到她的动作,心里就塌陷了一角,长长吐了口气,轻声道,“你安安生生的,养足精神,不是想去秘书监和大兴城么,明日我恰好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贺盾带着鼻音嗯嗯了两声,想起陛下听不见,又忙动了一下,夜里就彻底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