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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花珏也在思考,要等多久呢?

    这个幻境他感觉快要待不下去了,花珏怀着惴惴心思,奔去鹿苑看望花大宝,像往常一样给小凤凰喂切碎的樱桃。小凤凰吃完樱桃后,配合花大宝做了几个减肥游戏,之后便蹲在花珏肩头与他回了房。

    房间已经清扫过,上上下下都收拾整齐了。鸟类嗅觉灵敏,刚一进门便闻出了空气中的异样,小凤凰再看了看花珏纠结万分的表情,心里已经清楚了一大半,叼来纸笔,上来便问:“他碰你了?”

    花珏没想到小凤凰这么直接了当,一望这小肥鸟眼中竟然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严肃,顿时也顾不得忸怩,迟疑答道:“没有……但是……”花珏有些难以启齿,沉默了下来。小凤凰大致猜到了情况,却愤恨地蹬了几下腿儿,尖尖的鸟喙在桌上戳得咚咚响,几乎要戳穿木板。那纸张上的笔迹也力透纸背,愤怒叫嚣道:“垃圾龙!渣渣龙!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吃了!”

    小肥鸟气得圆嘟嘟的肥肉都在颤|抖,上蹿下跳,却连张翅飞天都飞不了多远。花珏见了它这样子,忍不住笑了,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你怎么这么生气,嘲风他……身在幻境不自知,大约……也只是将我当成他买回来的一个小倌罢。也是我自己没有准备周全,他大概……大概……”

    “花珏。”小凤凰忽而给他写,“你喜欢上他了?”

    花珏楞了一下:“我没——”

    “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喜欢上那条臭龙了?”小凤凰没理他,又写了一遍。花珏这次却没有马上回答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回想着进来发生的事,声音也慢慢小了:“应该……不会罢。”

    “那你告诉我,花珏。”小凤凰写,“这个幻境里的臭龙,和现实中的那条臭龙有什么分别没有?”

    花珏想了想:“没有。”

    小凤凰接着写:“嘲风喜欢谁?”

    花珏沉默下来,眼眸低垂,忽而觉出了几分慌乱。他的手指动了动,低声道:“他喜欢……宁清。”

    尘埃落定。

    花珏睁大眼睛,整颗心慢慢地沉降,如同冬雪慢慢飘向地面,在最后一刻落实了。他陡然想起刚来这个幻境中玄龙所说的梦话,那梦话中提及的名字,终于明白了这几天来自己犹豫不决的地方究竟在哪里。花珏觉得恍然大悟,再在心里确认了一遍自己的心愿,喃喃默念:“原来是宁清啊……”

    小凤凰认真注视着他,跳上他的肩膀,温柔地蹭了蹭他的脸。花珏挠了挠头,对它笑了:“没有,我没有喜欢他的,你放心。”

    小凤凰瞅了瞅他,放下笔,趴在他的茶杯前啜起水来。喝完水后,小凤凰守着花珏,犹豫了好久之后还是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我不是故意要提起这件事。我是想给你道个歉,当初我们两个还不熟,我怕你不肯给我看命,便撺掇那条龙,想让他不再阻拦你。”

    “我问他……想不想靠着判官笔回到二十年前,找一找那个叫宁清的人的线索。那臭龙本来态度很强硬的,不让你涉险,可听见我的话之后便犹豫了。所以我觉得,他大约还记挂着前世的那个人,不能将心思全放在你身上。你若是真的喜欢上了他,我想,要仔细思量。”

    小凤凰的措辞小心翼翼的:“我的话,你也可以当成放屁来着,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你,我要他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不是因为什么前世……你,明白吗?”

    花珏摸它:“我明白。”

    小凤凰叫了声:“花珏。”而后竟然还说出了几个新字,花珏听了半天,最后听了出来,这小肥鸟在对他说:“你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花珏认真想了想,脑袋空空半晌后,这才蹦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我喜欢的是……桑先生,我已经同他陈情过了。你不必替我担心。”

    桑意?你喜欢他?

    花珏咽了咽口水,努力将脑海中的声音驱赶开,继续告诉小凤凰:“就是这样。”

    想和他成亲么?我不问了。抬头看我,你愿意当我的王妃么,花珏?

    小凤凰却还依偎在他身边,仿佛并不相信。

    花珏胸中憋闷着没有来由的一口气,一晚上辗转反侧,再度失眠。直到早晨时,他才模模糊糊地入睡,睡着时也被梦境喧扰,十分难受;他梦见了他的小时候。

    那还是十岁前,他被锁在院门之后,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出去见外人的日子。

    第57章 魅- (*≧▽≦)

    花珏是个先天哑, 一直到十岁都无比沉默, 曾经让许多人扼腕叹息。小孩子长到三四岁时便晓得往外跑,结交玩伴,每当他步入院中, 扒着门缝往外看时, 总要被奶奶拽回来,连吓带哄地告诉他:“囡囡, 这是要没命的事啊!”

    十岁前, 奶奶按照叫女孩子的叫法管他叫“阿囡”, 花珏懂事得早, 却在极早的时候便晓得了自己是个男儿身,一直都在为此事疑惑, 他不晓得男和女究竟有什么差别。等到他过了十岁,破天荒地能发出声音、能伶俐地叫出“奶奶”二字后,花奶奶便不再这么叫他了, 开始直呼他的大名。

    十岁之后的第一天, 他是没有朋友的,也没有任何认识的人。花奶奶认为他一定憋坏了,赶着他出去玩, 小花珏出了院门, 面对着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的街市巷口, 忽而停下了脚步。

    他的确是憋坏了,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十年已经是如同坟墓一样漫长的时光, 长得让人绝望。他看书,晓得世上有种好吃的东西叫做糖葫芦,侠客们少年时总爱吃它;他也晓得世上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可他不知道男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书上不会告诉他这些东西,因为写书的人想不到还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至今没有见过真正的世界。

    他出门第一眼,看见了比他、比瘦弱的花奶奶都要高得多的一个壮汉,当即吓倒在地。

    男人便要那么高的吗?

    小花珏无所适从,他怕人。他没有遵循奶奶的愿望,出去结交几个小伙伴,反而慢慢找去了山坡后的小树林中,穿过一片小草地,那后面有一片漂亮的芦苇丛。正值芦花开放的时节,花珏沉迷在漫山遍野的青绿色中,在白絮飘飞的芦苇丛中看得忘了神,等过了好久之后,他才发现芦苇丛中央有个人影。

    那人影是红色的,模糊暗淡,并不清楚。有人在这里,花珏便不能再安心走下去。他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下意识地不敢凑近,轻轻悄悄地背身走出了芦苇荡,而后迈开步子跑开了,跑回了家里。

    他对奶奶说:“我回来了。”

    花奶奶道:“外面好玩吗?”

    小花珏点点头,无比违心地说:“好玩。”小家伙一双大眼睛眨了眨,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里却突然滚出了几滴豆大的泪。

    短命,怕人,怕外物,怕鬼神。花珏骨子里有这种畏惧,即便后来混迹于孩子堆里,与花大宝一同称霸江陵街头,他也未能完全摆脱这样的困境。如同蜉蝣朝生暮死,随便什么他看重的东西来压一压,都有可能将他碾碎。

    现在想来,他十岁时头一天见到的芦苇荡中的那个身影未必是人,小孩子尚且不能识别善恶,也不以恶意去首先揣测外物。如今的花珏若是见到同样的场景,想必也会撒腿就跑,只不过跑路的理由不同些罢了。

    花珏被小凤凰一番话搅弄得心神不宁,心知自己这回算是真正玩脱了。他对小凤凰撒了谎,昨夜玄龙望着他微笑,将他揽进怀中时,花珏便已察觉到了什么。

    自己动了情。

    是色授魂与、情如倒悬的那种情,是成人后最清晰明了的绮念。

    别人可以,但是他不可以。花珏脑海中有一根弦紧绷着,那条弦将他捆绑在漆黑的深潭中不见天日,他生长成一株脆弱飘摇的水草,一旦曝晒在阳光中便要化为齑粉,但现在有一条蠢龙拉扯着他,要他往岸上浮去。

    也或许不是拉扯,只是顺带一提罢……第二世的人比起第一个,是不是也像是攀附寄生的水草呢?

    花珏越想越觉得憋闷,他想去见见玄龙,最终又放弃了这个打算。尚且不是多么深重的情感,只要能及时抽身,大约……便能过上同以前一样的生活了罢。

    花小先生开始意识到自己遇到的危机,决定退避三舍。他有意识地与玄龙错开做事,玄龙吃饭,他睡觉,玄龙睡觉,他起身去鹿苑喂鸟。

    心大的紫阳王没瞧出什么,只当自己在军中呆惯了,作息时间自然与闲散惯了的花珏不同。他想宠着心上人,便不干涉他的时间,全然没想到花珏是在冷处理他,想要在这段时间中得到些许冷静。

    然而花珏也的确觉得,不见到玄龙,便没那么多不着边际的想望。等到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花珏自认为已经心如止水,能将之前的忸怩与纠结当成一场空梦。在这样的状态下,几天之后,他见了玄龙一面,与他共进晚餐。

    玄龙依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皱眉批评他:“怎么吃得这么少?”

    花珏面无表情:“我刚吃了点心,不饿。”

    玄龙伸过来一只手,将手掌贴在他的额角处探了探:“没发烧,过来把这碗汤喝了。少贪零嘴多吃饭,听话。”他本已用完了饭,这时候在饮茶,只等着看花珏吃完。

    花珏犹豫了一会儿,挨着他坐下了,端起碗慢慢喝着。玄龙打量着他的脸色,感到了一股幽幽冷气:“怎么了,不开心?”

    花珏想了想:“没睡好。”

    玄龙再给他揉了揉太阳穴。花珏僵了一下,没出声,听见玄龙低声道:“过几天我会再出去一趟。”

    花珏立刻不喝汤了,感觉自己终于要迎来暂时性的解脱,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期待:“去哪里?”

    玄龙用茶杯盖慢悠悠地刮着碧绿的茶汤,将滚烫的雾气拨开:“是陛下密令。”

    花珏缩了回去:“哦……那我不问了。”

    “是密令,但是可以跟家眷说。”玄龙偏头对他一笑,笑容里有些孩子气:“附耳过来,我讲给你听。”

    花珏一点也没防备,老老实实凑了过去。玄龙放下茶杯,看着他把耳朵贴过来,顺便就将人也拉进了怀里,飞快地往他耳朵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完,换成一个温柔的吻,绵长地停在他颊边。

    “我怕我会想你。”玄龙道。

    花珏强撑了数天的场面骤然崩塌,他慌乱地想找个地方扶一扶,双手却被玄龙握住。花珏一转头,对上的便是那双热切而温情的眼睛。

    “想跟我同去吗?”玄龙抱着他不放,一件一件给他数:“这次去不是兵家事,只是督军。我想带你去洱海六诏看一看,他们那儿的雪松和紫冰原,星子比江陵这儿能看到的大得多。六诏人好编发,好穿彩衣,尤擅歌舞。你这么喜欢那只白鹦鹉,我也可以替你捉一只白孔雀回家,你一并养着。”

    花珏小声说:“……不去。”

    玄龙楞了一下,眼里再度闪过些许失落。他摸了摸花珏的头,没有为难他:“那便不去罢,等我回来。”

    花珏“嗯”了一声,把汤喝干净了,却不见玄龙放人。人前一向冷漠严厉的紫阳王静静看着他,仿佛总也看不够似的,轻轻叹道:“这几天老是没有见到你,还没有走,我便开始想你了。”

    花珏讪笑道:“不会罢。”

    “不会。”玄龙把他的头发揉乱,再仔细梳理好,心满意足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你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一辈子够我想了。”

    饭罢,玄龙却立刻开始做动身准备,显然时间已经赶不及,是专等着与花珏一同吃过饭后才走。想明白这一点后,花珏心里不是滋味,只剩下满腔怅然。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玄龙刚刚触碰过的每一处无不在酸麻发热,悄无声息地将他的防线一点一滴地焚烧殆尽了。

    ……这便是喜欢么?

    他不敢再问小凤凰了。

    花珏在园中紧走慢走,吹了几十圈儿的凉风,最后决心去王府偏院的祠堂中看一看。紫阳王的封地不在江陵,而在涉川,故而玄龙在江陵的这处宅院中,应当陈列祖宗牌位的祠堂里只奉了真君像,周围牌位干干净净。花珏跪在真君像前,点燃了三支香,在松烟缭绕中一直跪到了最后,烟灰缓慢崩落。

    “奶奶,我该怎么办?”

    花珏跪在神像前,虔诚发问。

    花奶奶去世前,给花珏留了不少遗命,其中一条便是不得参拜祖坟。花奶奶的墓碑上,亦没有刻花珏的名字,只是写了名字的一个空碑。别人清明往坟山上跑,花珏则在城隍庙中呆上整夜,希望神灵能转告他对奶奶的话语。

    神像不会说话,他自然得不到答案。夜色渐渐深重起来,花珏窝在祠堂里没走,竟然就这样睡着了,直到天快亮。

    他是被小凤凰用翅膀拍醒的。这只白毛小肥鸟扯着大嗓门喊:“花珏?花珏?”

    花珏费力地睁开眼睛,第一感觉便是自己的双腿已经麻了。他保持一个姿势睡了这么久,浑身冰冷僵硬,手脚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小凤凰竟然懂得一些针灸术,找准了他身上的几个穴位,用尖嘴一阵猛戳,戳得花珏连连喊疼,等到他能顺利站起来时才住了嘴。

    花珏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天色还是深青的,他困得受不住,跟小凤凰商量:“就让我在这睡罢。”准备滚一滚便躺在地面上,小凤凰却更加疯狂地用翅尖拍打他的脸,甚而破天荒地用爪子在他手背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细小的血珠划出来,滚过微微发烫的伤痕。花珏惊讶地看向小凤凰,却被劈头盖脸地丢了一大张纸,上面用墨笔写道:“你往外面看看,花珏。”

    花珏揉揉眼睛,晓得小凤凰这样疯一定有什么事,便强打起精神往外看去。起初他什么都没看见,清晨的黑暗还未完全褪去,花珏凝神等了一会儿,却在墨色掩映中分辨出了一些东西。

    那是不成形的影子,是没能往生、缺失了部分魂魄的死灵。

    花珏一阵悚然。自从他来到这判官笔的幻梦里,承接了凤篁的命数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不干净的东西,这还是第一回 。

    也幸好他昨夜睡在了祠堂中,这些东西进不来,花珏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如今判官笔在手,玄龙之前也反反复复地教过他,他慢慢习惯了不去以畏惧的眼光对待这些东西。他的手冻僵了,懒得拿判官笔写字,便按照普通方法,从祠堂的香火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扬手向外撒去。

    然而,那些黑影却只被这香灰逼退了一瞬,转而又齐齐涌上,默不作声地围在了门口。如果这些东西有眼睛,花珏便能感受到,它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在了他身上。

    花珏长这么大,除了鬼节之日百鬼夜行以外,撞到的妖鬼神怪都是单个的,从没见过这种成群结队的方法。花珏下意识地不愿往深处回想,这种情景他其实也在自己家中见过,那是花奶奶去世之前,将死之人的阴息引来过大片的罗刹鬼,怎么赶也赶不走,直到无常前来索命。

    香灰也不顶用,花珏把小凤凰护在怀里,拿出判官笔凌空虚画两道,在空气中凝成一个看不见的“散”字。外面的黑影转瞬间便消失了。剩下天空中一轮稀薄的月亮,用淡漠的光照亮着来路。

    “这是怎么回事?”

    花珏给自己写了几道护身符,揣着小凤凰快速往回走,一步都不在路上多停留。到了卧房,小凤凰从他袖子中钻出来,写道:“臭龙是不是出去了?当督军么?”

    花珏讶然道:“是的,怎么?”玄龙走得匆忙,他还没有告诉小凤凰这回事。

    “时间提前了。”小凤凰有点焦急,“我记得,我相公往洱海六诏督军时,是我入府之后第四年的事。”

    花珏愣了:“怎么会这样?我不过才来了几天。”

    小凤凰摇摇头:“这不是重点,时间提前了就提前了罢,免得你在这里替我受这么多苦。但是,眼下有一件事情要发生了。”

    花珏条件反射地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