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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以往,清漪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或说云起,或说官家,今日里却安静地出奇。葇兮心想, 自从自己经常往郑府走动之后,花在清漪身上的时辰就短了许多, 毕竟自己多了很多考量,不能再向以往那般陪清漪谈天说地。清漪对自己一片赤诚, 无话不说, 但自己却不能毫无保留地什么都说出来, 因为她不向清漪一样光明磊落,她有自己的图谋和算计。

    葇兮覆上清漪的手背, 清漪面无表情, 良久,挤出一个笑容, “等你嫁去郑府,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吧。”

    葇兮看到清漪的苦笑, 心里一阵子难受。刚想说些什么, 却看见清漪眼角蓄满了泪水, 才知道她的笑并非强颜欢笑。

    原来, 昨日葇兮私下里与郑修定终身的事情被落红知道了,便在清漪面前说起,“郡主平日里对江家娘子无话不谈, 把她当成最要好的朋友,岂料她与情郎的事定下来了,也不与郡主你说,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葇兮拥住清漪,“我这辈子,命确实不好,我常常抱怨上帝的不公,让我吃尽了苦头,有个不知冷暖的娘,有个跟我形同陌路的兄长。而现在,我却又感激上苍,我遇见了很多对我很好的人,比我娘对我还好,雁乙兄对我很好,祁绿对我很好,谭大娘子也很好,凤时很好,但是,这些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好。郑修的事,我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体会不到一丁点儿将要嫁人的喜悦,我只告诉了我娘,毕竟这是终身大事,除此之外,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不想接受你们的祝福。”说罢,两人哭成一团。

    清漪对葇兮的话,向来深信不疑。“怎么会这样?女孩子要嫁人了,哪有不开心的?”

    “也许,我根本不喜欢郑修吧,好像又有一点点喜欢。哎,还是你命好,有命中注定的良人。”以往奉氏在葇兮面前说命好命不好之类的,葇兮总会反驳,而如今,自己竟然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嫁人,郑修虽然人好,但你也不能这么草率地把自己嫁了呀。”

    “我都十九岁了,哪里还等得起?清漪,我有太多的苦楚,我的出身,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我的兄长注定不能为家族翻身,我不想江家的下一代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只好牺牲自己。郑修是我能翻身的最好机会,我不想错过。如果继续等下去,等我年老色衰,哪里还有人看得上我?”这番话憋在葇兮心里已经很久了,本不打算说出来,如今见清漪这么用心待自己,自己只好赤诚相待。“清漪,不要把这番话告诉落红嬷嬷,是实在不想第二个人知道我是这么龌龊的一个人。”

    “为家族翻身的机会有很多,未必要通过这样的手段。你有满腹的才学,你可以教育好你的侄子们,让他们科举题名,光宗耀祖。”

    “谈何容易?我兄长是个不上进的人,即便你帮他谋了份差事,他也是混吃等死的。我若不嫁给郑修,我估摸着都没人愿意嫁到我家来。”

    “十九岁怎么了?谁说十九岁就花残粉褪一文不值了?”

    “的确,确实有不少女子不愿意匆匆嫁人,等到二十几岁才觅得良人,但这毕竟是少数,而且这些往往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她们根本不愁嫁。可我江葇兮何德何能?清漪你不必劝我了,那郑修并非一文不值,他也是很优秀的少年才俊,我嫁给他并不亏。人,知足才会常乐,这个道理我懂的,我以后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幸福,你放心吧。”葇兮心想,像清漪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怎么能体会到她的悲凉处境,不过是个不知人间愁苦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女罢了。她自恃貌美,自然体会不到平常女子迟暮的哀怨。

    清漪道,“我们每个人就这一辈子,只有一辈子,没有下辈子了,短短几十年,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开心,你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得明白,把我当成无忧无虑的无知稚子,但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说罢,又是几颗泪珠滚落。

    葇兮替清漪擦去双颊的泪痕,清漪的这番话,和奉氏所说的何其相似!心中又浮想起凤时的话,缘分是个有可能一辈子都等不来的东西。而郑修,却是自己能把握住的人,与其去等那未知的缘分,不如抓住眼前实在的人。葇兮嗔笑道,“谁说我会过得不开心了?你能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是你的福分,我遇不到,那么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又有何不可呢?”葇兮转移话题道,“说起你的福分,我倒是想起之前你总提起的赵四官人,那是个什么人?”

    “他自己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万一人家有难言之隐,岂不坏事?”

    “你们每次见了面,都能聊上好久,你也不怕苏官人吃醋么?”

    “交朋友,贵在投机,哪管什么男女?世俗的人总有嚼不完的舌头,由着她们说去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汴京城虽说民风比雁州城开化,但终究男女有别。万一他对你有意,我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你想多了,我哪儿就那么容易招桃花了?再说了,如果真有什么,落红嬷嬷也会帮我挡着。”

    葇兮心说道,当然容易招桃花了,自家兄长就对她垂涎三尺呢,亏得她一直看不出来。“赵四官人今日来锦园吗?我想会一会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与他是君子之交,岂会管这么多?”

    葇兮狡黠地一笑,心里打定了主意,如若今日察觉到这个赵四官人对清漪心怀不轨,自己在嫁入郑府之前,一定要将此事摆平。

    48、花朝盛会 …

    到了锦园, 迎面碰上的竟是郑则,葇兮看向她时,只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然而尴尬中又透着浅浅的恨意。

    原来,那日郑则在茶馆羞辱葇兮之后, 见葇兮说谭笑敏的不是,回头便找人细细打听了一下。回想起来, 才发现笑敏确非良善。谭笑敏曾借故亲近她,施以小惠让自己对她心怀感激, 之后便套过自己的话。没想到那些话竟然已经在汴京城传开, 幸好不是什么大事。后来, 也是笑敏在自己面前说了葇兮诸多坏话,故而她才会约葇兮茶馆一叙。没想到葇兮宽宏大度至此, 不仅没跟自己计较, 还好心提醒自己。

    葇兮报之浅浅一笑,随即大大方方地离开去往别处。

    落红上前行礼, 似乎有话要单独跟清漪说,葇兮知道自己碍事, 朝清漪笑了笑, 便自行离开。

    “郡主, 方才奴婢发现, 郑家大娘瞧郡主和江家娘子的神色极为挑衅,很不恭敬。”待葇兮走远,落红禀报清漪。

    “岂有此理!亏得葇兮还在我面前帮她说话, 我且要去会会那刁妇!”清漪很生气地甩袖,转身朝郑则走去。

    “江家娘子可是要嫁到郑府去的,这郑大娘以后就是江家娘子的长姑,江家娘子生性不与人相争,宁可自己吃亏受委屈,哎,这长年累月的,不知道得多受气!”落红惋惜地叹了口气,“参军府跟随官家征战有功,可不是一般人能惹的。”

    清漪大摇大摆的模样引得众人侧目而视,不少人跟上前去看热闹。

    “郑大娘!”清漪不友好地上前喊着。

    郑则向清漪福身。

    “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虚伪小人!”清漪恨恨地说道。

    郑则知清漪要捅出那日的事,她此刻脸色很不好看,又不敢与洞庭郡主顶嘴,只好上前道歉,“郡主见谅,那日是郑则的错,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江家娘子和郡主道歉,我现在就去找江家娘子。”

    落红道,“江家娘子生性柔婉,平日里说话也不敢大声,她今日见了你,很是委屈,已经往别处去了,想来此刻又该偷偷抹泪了。”

    清漪听了这话,不免担心起葇兮,今日这么盛大的宴会,如若暗自伤神,岂不可惜,于是转身去找葇兮。

    落红只得追上前去跟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洞庭郡主和郑则之间结了什么梁子,见郑则脸色难看得很,只好散去。

    清漪问了几个人,她们都说没见过葇兮,清漪百无聊赖地闲逛,由于心中担心葇兮,故而不想跟其他人说说笑笑,便寻了个僻静去处散散心。

    北方的桃花开得晚一些,过几天便是阳春三月,锦园的桃花才吐出了几个花苞。清漪想起在雁州城桃园与云沾衣踏青的日子,不知怎地,原本二人相依为命,自从降了宋后,却越发疏远了,自己定亲的大喜事,沾衣也未又只言片语的祝贺。沾衣被封郡主后,有了新的府邸,清漪去找过她多次,沾衣多次推说身子不适谢绝见客,即便相见,面上也是冷冰冰的,清漪自知心思太浅,猜不透别人的想法,苦恼不已。而如今葇兮与自己也不再复往日般亲密。清漪曾问过蕙兰县主,县主说,女孩子家长大了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很难像从前那样露出真性情嬉笑怒骂了。

    清漪正兀自思忖间,恍然觉得背后有人。她扭头一看,见一个男子正在看向自己。这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上下,嘴唇上下有着浅浅的胡须渣。男子身后跟着两名随从。

    清漪看他盯着自己的神情,多半是认识自己的。她起身朝那男子走去,“官人找我何事?”

    这时,男子身后的随从上前给清漪请安,“洞庭郡主!”

    清漪看着其中一名随从颇为面熟,努力地回想着,那随从朝她一笑,这笑容里,有些淡淡的无奈,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

    清漪终于认出来,不好意思地挠头说道,“你是雁德?真是抱歉,我……”随即看向那男子,既然随从是雁德,难道?

    清漪使劲地盯着雁惊寒,脸上写满了吃惊,她努力地想从他的面孔拼凑出记忆中的模样,却怎么也拼不起来。眼前的男子,脸上有几许沧桑和哀愁,哪里还是昔日雁州城的热血少年?故人久别重逢,清漪唇角上扬,会心一笑。

    惊寒先开口问道:“洞庭郡主,别来无恙?”

    惊寒面无表情地问着,这让清漪多少有些尴尬。当年的事,总归是他的错,自己都不计前嫌了,他反而还放不下。

    “雁乙兄,好久不见。我都好,你呢?”

    “比不得郡主,我这些年颠沛流离,颇有些不如意,以致于郡主都没认出我来。”惊寒的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埋怨。

    清漪敛了笑容,“我很抱歉,我向来都这样,觉得每个人长得都差不多,便是许相府的几位兄长,我也是花了一月有余才能认全。”

    “郡主是贵人,自然目中无人。”惊寒回道。

    清漪不禁有点难过,故人重逢是好事,为何惊寒语不让人?“是我的错,怠慢你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惊寒频频望向清漪身后的落红嬷嬷,示意清漪将落红遣开,清漪不解其意,落红也假装没看见。惊寒只好无奈地开口道,“我有一些话想单独跟郡主讲,不知是否方便?”

    落红这才拉着黄鹂福身告退。

    惊寒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个瓷瓶,“这是我去北汉做生意时,无意间碰到的灵药,专门治柳絮过敏引起的鼻头红肿。”

    他还记得!清漪鼻子一酸,想起和雁惊寒相识的第一个年头。那年春天,雁州城极少下雨,故而也有柳絮飘飞。那时,清漪的整个鼻子都被自己揉红了,惊寒急得不得了,到处求药。

    “请你帮我转交花蕊夫人。”惊寒也是来了汴京城之后,才知道花蕊夫人对柳絮过敏的。这些年来,他曾偷偷地潜入过蜀宫,也曾在花蕊夫人每次出宫都暗暗跟随。

    清漪又是一笑,这回笑的却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是啊,花蕊夫人是自己的亲姊姊,她也对柳絮过敏的。

    “为何不让你的表妹转交?”清漪问道,并不伸手去接瓷瓶。

    “给你也是一样的,我很放心。”惊寒心想,葇兮进宫并不十分方便,还得拉清漪作陪,而且葇兮会见花蕊夫人何其引人耳目,不如索性给了清漪。

    “你倒说说,怎么就放心我了?”清漪俏皮地问道,期待着惊寒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你和她是亲姊妹,你岂会害她不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清漪又是无奈地一笑,原来放心的不是自己的人品,而是自己的身份。清漪伸手去接,惊寒很小心地捏着瓷瓶的底端,生怕碰到清漪的手。清漪低头看着瓷瓶,反复地摩挲,“我定会转交,不会告诉任何人。”

    惊寒抱拳,正欲转身离去。清漪问道,“雁乙兄,我们还是朋友吗?”清漪看得出来,惊寒对她的埋怨多半来自于自己对何初尘的出言不敬,现在清漪回想起来,心里也是有些愧疚。

    惊寒并不回头,“我自然当你是朋友,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的,你是洞庭郡主,身份高贵,别与我这样的草民计较。”

    清漪打心眼里珍惜她遇到的每一个人,也包括移情别恋的雁惊寒。清漪拿着惊寒给的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到袖子里,心情忽然变好了许多。

    49、锦园顽童 …

    葇兮与清漪分道后, 在锦园里到处走着看着。今日郑修也来,但葇兮却并不想去找他。三年国孝之后的第一个花朝节,锦园热闹非凡,呈现前所未有的盛况。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混进红粉堆里,一边从树上摘着花骨朵, 到处乱扔,那孩子穿得有些朴素, 身上也有些邋遢。有的女孩子不幸被砸中了,便嗔骂几句, 还让丫鬟去追那孩子, 岂料那孩子跑得贼快, 丫鬟哪里跟得上。而有的人则默不吭声,还温和地朝那个孩子笑笑, 谁让今日这么多王孙公子, 很多大家闺秀还是想维护恭良娴熟的形象。

    那孩子朝葇兮扔了几个花苞,葇兮有点疼, 远远地跟他说:“小孩,对待女孩子要温柔点, 你这样子长大后找不到媳妇的。”

    “哈哈, 这位小娘子, 你这么温柔, 你不照样没有相公?”小孩虽然小,也知道梳过头的才是嫁了人的。

    葇兮被逗笑了,“什么小娘子, 我比你娘还大!你叫我姊姊吧。”

    “如果你是我姊姊,那姊夫在哪儿?”小孩说着,又是几个花苞扔过去。

    葇兮被砸得有些疼,嗔怒道,“好弟弟,快别欺负姊姊啦。”

    “不欺负你欺负谁去?谁让你瞧着好欺负的样子!”

    葇兮有些微怒,再这样被这个孩子追着砸花苞,不出一时半会,自己身上这身浅色的衣裙便会挂彩,头发也会被弄乱,于是转身往人多的地方去。岂料转身之后,才发现黄鹂又不见了。黄鹂是清漪指给葇兮的侍女,今日锦园人太多,故而黄鹂已经跟丢。葇兮正错愕时,那孩子还是不依不饶,一路紧追着葇兮,而园子里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解围,如果这个孩子继续缠着自己,那将会很丢人。

    葇兮停下来,央求道,“小子,你说,怎么样你才肯不追着我打?”

    “我追定你了,你自认倒霉吧。”

    “我给你买好吃的。”这个孩子穿得有些朴素,也许是不得宠的庶子,葇兮心想。

    “讨好我?我告诉你,皇宫我都去过,我还总去膳房偷东西吃。”

    葇兮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这么说,你是皇亲国戚?”

    “那当然了,不信你看——”小孩说完,花苞弹指而出,飞向一个大家闺秀,那名女子受了惊,朝这边望过来,拍了拍被砸到的手臂,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葇兮不认得那名大家闺秀,但是看她的服侍,和身后随侍的十余名丫鬟,知她地位甚高。“那是何人?”

    “是太子太傅大人王大人家的千金。”小孩得意地说道。

    葇兮心中嘀咕道,还真是皇亲国戚,今日真是倒霉了,只好继续分散他的注意力,“小子,你不怕王太傅家的千金,算不了什么本事,我问你,你敢惹洞庭郡主吗?”清漪身手比自己敏捷,如果被他惹上,想来不会这么吃亏。

    “什么洞庭郡主?我没听说过啊。”小孩道,“别说郡主,即便是申国公主殿下,我也敢惹。”

    小孩口中的申国公主,便是当今的赵匡胤的长女,是大公主。葇兮这下可有得头疼了。“那你是谁啊?”

    “要你管?”小孩弹指之间,又是一个花苞砸中了葇兮的额头,葇兮吃了痛,苦不堪言地揉着额头。

    “你出来这么久了,你家人不着急吗?”

    小孩转身从树上又撸下来一把花苞,继续弹着葇兮的额头,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时,葇兮瞥见不远处有人砸过来一个布包。葇兮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小孩搂在怀里,那布包便砸中了葇兮的右肩。葇兮心想,八成是这小孩惹怒了哪家千金,故而有人从暗处寻仇。只是,这个布包的力度还真是大,葇兮痛得眼泪滚了出来。

    小孩猛地推开葇兮,“没用的女人,谁要你挡?我早看见了,刚想侧身躲过,你就坏了我好事!”说完,他捡起那个布包拆开一看,原来那布包里装的全是花苞。“是谁暗算小爷,你死期到了!”小孩咬牙切齿地喊着。

    葇兮一时疼得不敢动,余光瞥见那小孩后退几步,正暗自纳闷,却有一道身影慢慢靠近,随即还有一只大手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