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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西堂里,太后正和许侃闲话,他早到两日,来觐见太后,其实也不过说些荆州风土人情的老一套。日头长,虽算不上有趣,这话题也算聊胜于无。至于说到在当地如何治理百姓,太后居然也能耐着性子听他一一细禀。

    太后不足四十,虽不再是年轻,却风韵正佳,平日里只觉端庄不可侵犯,此刻凝神听人说事,一双眼睛竟存着几分少女般的专注。许侃当年在京为官,也是知道太后美艳的名声在外,从妃嫔到皇后,再到太后,这一路,怕是也少不得艰辛。

    “士衡,听你说这么半日,想来先帝九泉之下也必感宽慰,”既说到先帝,太后不觉带了几分哀伤,只是这么片刻的功夫,正让许侃瞧得清楚。

    随即换了话锋:“当初先帝离不开你,如今还是这个道理,今上也万不能没有你。”说罢幽幽看许侃一眼,许侃自然听出话外音,忙起身行礼:

    “臣本出身微寒,蒙先帝不弃,才小有所成,如今先帝仙逝,臣自当尽心辅佐今上,以慰先帝之灵!”

    等的便是这番表忠心,太后甚是满意,她了解许侃的性子,粗中有细,爽直能干,先帝当初放他到荆州的意图,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了然于心。他若真是那种奸猾之人,先帝也不敢让他在荆州一呆就是数十年,任是当初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也熬到两鬓微染霜雪的年纪。

    看他眼角明显多了的细纹,太后是真有了些感慨,遂虚扶一把,许侃这才重新归位,太后正欲说些安抚的话,听外头有人来报:“李大人求见太后。”

    寻常一句禀报,却听得太后身子一僵,便端起茶,拿盖儿刮了刮浮沫:“瞧,你们这些故人,说来都来了,平日里就是太过冷清了。”

    许侃敛容点头称是,见太后打了手势,便朝门外望去。

    外头李丛礼打帘而入,按着礼数毕恭毕敬给太后请了安。太后心头微微一颤,纵然彼此都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人,此刻重逢,竟也有那么一丝酸楚不觉溢上心头。

    当年先帝还是皇子,她刚嫁过来,那时宗皇帝还在,喜欢在东林狩猎,恰巧逢河朔来人进贡礼,獐子、鹿、马匹献了不少。她同先帝一起参加那次狩猎,很快,就瞧见一少年人英气勃勃,策马而来,眉宇间掩饰不住的野性,她只消一眼,心里就乱了,这才意识到原来男人还可以这样。

    等到后来设宴,他醉酒无意冲撞了自己,那双眼睛跳跃着的肆无忌惮,她记了好多年,每每忆及,那颗心照例突突直跳,带着难以言明的欢愉。

    如今这双眼睛,依旧动人,只是亦被时光消磨去了棱角,太后等他和许侃各自寒暄完,才微笑道:“李大人不远千里而来,哀家倒过意不去。”

    不等李丛礼回话,许侃窸窸窣窣起身,躬腰道:“臣就不打扰太后同李大人叙话了,容臣告退。”

    这点眼力劲,许侃还是有的,太后便好言道:“到建康两日也没闲着,你且先去歇息。”

    许侃谢了恩,便提步出去了,偌大的西堂只剩太后李丛礼两人,就是连黄裳都是在外头候着。

    四处骤然空寂下来,太后心头漫漫升起一丝拘谨,那心情,倒像未出阁的姑娘家,想到这,太后不由无声一笑,自己也是经过些风浪的人,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当日暗生了些情愫,也该早烟消云散了才是呀!

    倒是李丛礼一直留意着太后神情,见她这么兀自一笑,心头竟惘惘的,仿佛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待太后望向他,他才自觉有些失态,忙掩住了,从容道:

    “臣记得太后尤爱骏马,这次特意挑了十匹汗血宝马,倘能得太后青睐,臣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李丛礼早不复年少狂野,眉眼神情间圆融世故,言行皆合分寸,太后听他把客套话说完,到底还是有些失落,她哪里是爱那骏马,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大人有心,哀家领你这份心意。”太后莞尔,“难得大人还记得这么清,其实大人不提,哀家自己都快忘了……”这句到最后,声调暗了下去,太后眉宇间已浮上一缕怅然,倘一直这么按着规矩你来我往,李丛礼倒好接话,眼下,竟一时续不上了。

    “大人不在建康,不知这里头的难处,尤其是先帝大行之后……”说着太后竟掏出帕子掖了泪,面上平添了委屈,李丛礼自然清楚她言中所指,心底犹豫了一番,到底没接这茬,只例行安慰:

    “太后不必多虑,今上年轻有为,就是历朝历代,也不全是顺顺利利就过去的。”

    太后听言心底一凉,便凄凄抬起脸来,视线在他眉眼间流转,似带幽怨,没由来叫人从心底怜悯。李丛礼心底一阵慌,回避了目光,半日不听太后言语,正酝酿着言辞,不想太后轻叹一声: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总不像少年人那会,无忧无虑,仿佛天底下全都是叫人欢喜的事情。”

    这话无端勾起了李丛礼的回忆,是啊,自己那时候意气风发,莫说河朔大地,就是整个天下,都仿佛踩在脚下一般,如今,就是一个河朔,他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至于眼下建康这暧昧不明的态势,他不能轻易涉水,到时没得一分好处,反倒惹了一身麻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眼前太后分明又用一种含蓄的眼神望着他:

    “我听闻皋兰的夫婿没了,怎么回事?”

    皋兰当初回河朔不久,便与雁门郡太守之子成亲,怎料,刚过门没几日,那年轻人便突发急病暴毙。好在对方是爽快人,反倒劝皋兰再嫁,无须守丧三年。

    太后既提起,李丛礼面上便流露几分伤感,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陈述一番,太后例行公事般感慨几句,又说:

    “她若心情不好,送我这里来,我一直都喜欢皋兰这孩子。她走后,我倒觉得无趣很多。”

    李丛礼应了一声,脑中不禁想起当初给皋兰算命的那先生,说此女日后贵不可言,这刚联络了雁门郡,人便没了,算哪门子贵不可言呢?

    “臣叨扰太后多时,容臣先行告退,太后也清净片刻。”李丛礼见再无其他话可说,便起了身,太后抬眸看了看他,一双凤目里柔情辗转,李丛礼只得避而不接。

    “方才许侃说他并未下榻官舍,我想,还是尽量住官舍的好,毕竟外头人杂。”这一番话倒是真带着几分私情了,太后徐徐说着,仿佛是妻子交代即将远行的夫君。

    李丛礼听出话音的微妙变化,谢了恩,等出了西堂,才长舒一口气。脑子里反复重现着太后说最后那番话的神情,心底竟也不觉起了变化,等下了长阶,方想起许侃来,到底有些不快,先帝果真信任许侃,四大托孤重臣里,也唯有许侃不是内堂之上的廷臣了。

    不住官舍?李丛礼想到这,面上浮起一缕嘲讽的笑,荆州许侃果然与众不同……

    许侃下榻的客栈,在建康城郊不起眼处。本来城内是设有为外地官员进京歇息的官舍,许侃住不惯,大都自己寻住处,好在并不久留。

    客栈简陋,饮的是大碗酒,配二斤牛肉便好。许侃年轻时好侠,有豪气,颇具气干,如今已过不惑之年,性情一丝未改。带着一众人只管饮酒吃肉,饭饱骂娘。

    因入夏不久,建康暑气尚无,街市热闹,许侃执酒而起,倚着栏杆,不禁朝远处眺望。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粉黛笙箫,目断魂销,果真一派繁华好地方!许侃暗自赞赏,不由露出笑意。

    待酒尽,刚转身,便瞧见楼梯间缓缓上来一年轻公子,两人四目迎上,都有些意外。

    第18章

    竟是乌衣巷顾家的长公子顾曙!

    “许大人。”顾曙笑着让了礼,许侃手里还拿着酒盏,不好还礼,便顺势往酒桌上引:“不想能在这里遇到顾公子,请!”

    顾曙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落座,许侃若无其事打量他几眼,这顾曙衣着虽不华贵,却自有贵公子气度,乍一看上去,和虞归尘倒有几分相似处。

    “公子乃金枝玉叶,怎么往这里来?”许侃为他置酒,淡淡瞥过去一眼,“不知道这酒,公子可用得惯?”

    顾曙接了酒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拍了拍手,有店小二忙凑上来:“还是旧例,公子?”

    “今日有远客,多上。”

    许侃虽心中存疑,却也看出顾曙定是此间常客,只见他带笑接上方才的话茬:“大人一方重臣,不也往这里来?”

    许侃一怔,旋即笑起来:“公子说得好啊,只是侃乃粗人一个,正配这酒家。”

    “祖皇帝一介布衣,出身微寒,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富贵贫贱不放心上,才是真丈夫。”顾曙说得淡,眉眼间并无刻意,这话听着让人莫名舒坦。

    说话间,只见店小二先是上了几碟葱白,数碗酱料,又有一叠叠牛皮纸一样薄的牛羊肉溢着香气端了上来,这香气异常,许侃只觉得分外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名目。

    这边顾曙已捋了半边衣袖,道一声“请”,拿葱白蘸了酱料卷在肉里,就这样大口吃了起来,许侃这才有了几分讶然,学着他的样子,送到嘴里,细细一品,果真醉人!

    “这家店掌柜,是幽州人,大人此刻吃的便是幽州的松柴烤肉,建康仅此一家。”顾曙笑着解释,另腾开一只手,缓缓倒酒。

    幽州的烤肉,许侃笑了笑道:“那李丛礼大人该来这尝尝到底正宗不正宗!”

    几人吃得痛快,来了几日,竟不知有如此美味,又庆幸此刻大快朵颐不为晚。顾曙为几人置满酒,许侃看在眼里:这顾家公子能列“江左八俊”,不负虚名,只看他接人待物,不分贵贱,既不特意讨好自己,也不看低那几个随从,颇为坦荡,实在难得。

    眼看落照余辉,顾曙动了动身子,轻议道:“太后寿宴既过,想必大人很快就会回去,不知是否夜游过秦淮河?”

    几位随从听了不免蠢蠢欲动,碍着许侃,不好明说,没想到顾曙竟提起这茬来,顾曙淡笑看了众人一眼:“秦淮两岸,自有异于荆州处,风土人情,别具一格,大人早年虽在朝为官,眼下光阴荏苒,秦淮河两岸却有新变,故地重游,当别有感悟。”

    说罢兀自起了身,衣袂间飘着清雅香气。

    “今日偶遇大人,畅饮吃肉,甚是愉快。天色既已不早,曙就先告辞了,日后若有机缘再会。”顾曙脸色已微微泛红,神情却还是那般从容,说完这些竟真的飘然而去,许侃这才留意到,他身边是未带侍从的。光是瞧那背影,便觉脱尘,真佳公子也……

    见顾曙离去,终有人沉不住气:“大人,那顾公子说得对,您离开建康多年,秦淮河早变了样,再说,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许侃哼哼一笑,知道几人心思,却看着长史江彝,“你看这顾家长公子如何?”

    “这顾家的公子,行事滴水不露,不可小看。”

    “我看倒有几分真性情,不似他人般倨傲。”许侃笑着往怀中掏了把钱从丢过去:“你们且拿去,胡闹一宿尽兴!”

    “大人不去?这么远,夫人她不会知道的……”有人探疑,许侃把脸沉了沉:“夫人在不在,我都不会去的。”江彝朝几人使了个眼色,便欢天喜地去了。许侃笑道:“你也去罢,我倒是记得,你连秦淮河也不曾游过。”

    江彝朗声大笑几声,也就不再推辞,笑着去了。

    等人都走了,许侃这才悠悠下了楼,看那忙前忙后的小二,打了个手势,小二立刻乐颠凑过来。

    “那顾公子是你家常客?”

    小二嘴角立刻咧开了花:“那是,顾公子人和气又大方,小店的贵客啊!”

    “可有其他公子也来?”

    小二撇撇嘴,扯下肩上手巾擦了擦汗:“那些公子们怎么会来咱们这破落小店,所以咱才说,顾公子是贵客呐!爽快!”

    口音果真是北人,许侃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问。

    秦淮河碧波荡漾,水面粼粼,从远了看,一艘艘精美画舫倒像是银河里洒落的点点星光。两岸乐坊林立,歌姬美妙动听的歌声经久不散,空气中混着刨花油、胭脂、熏香各类气息,甜腻浓稠得化不开。

    桥底下忽驶出一艘小船,船身倒不算大,四周笼了轻纱,船头立着两个挑着凤凰灯的女孩子。船内,顾未明正闭了眼趴于软榻之上,背上衣衫尽褪,露出白皙光洁的脊背来,身旁的侍女一双软若无骨的素手正在其后背灵蛇般游走,均匀用力,那梅真香便丝丝渗入肌理,肤色自然柔嫩光滑不输少女。

    薰薰暖风透过轻纱吹得缠绵,待浑身都起了热意,顾未明低吟几声,摆手示意可以了。擦香侍女便退至一旁,梳头的侍女悄悄上前,轻巧解开束发,任由一头青丝垂落下来,一侧小丫头立刻捧了荷叶形的小银罐跪了下来。梳头侍女取出一把精巧的白玉篦梳来,配着茉莉水仙素馨蒸馏成的花露油,一道道温柔梳下来。

    顾未明微张了双眼,见眼前女孩子低眉样子十分顺眼,忍不住勾了下巴瞧了一眼,雁翅一般的眉,红润润的樱唇,果真还算看得过去。他低低笑起来,伸手取了穿心盒盛着的香茶木樨饼,含在口中身子俯了下去。

    半边青丝一泻而下,舌尖的香饼刚递与女孩儿口中,外头一阵声响,应是进了人。

    顾未明全然不管,只低首和眼前人痴缠,如灵蛇吐信,鸣咂有声,来人见此状,忙又退到了轻纱外,好一会儿,才见一少女出来说:“公子叫你进去。”

    “公子,柳心坊那边来了几个粗人,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来人是顾曙的贴身侍从丁壶,顾未明面上仍带着暧昧的红晕,懒得听他在这卖关子,眼角都不曾抬一下。

    丁壶见他无甚反应,只恨长公子突被尚书令大人找去,便硬着头皮道:“正是荆州刺史许侃大人带的几个随从。”顾未明心底动了一动,觉察出一丝情趣来,半眯着眼,声音蠕软似水:“金满楼可在?”

    “金满楼在,小人来正是想说此事。”丁壶难得见顾未明有那么些兴致,恐失了良机,不禁往前靠了一步。这事他自己还不敢贸然拿主意,也只好来请示顾未明。

    顾未明已嫌恶地轻皱了眉头,丁壶立刻明白其中深意,他家六公子最厌恶男仆近身,说是恶臭熏天,尽管丁壶一直自认为洗澡换衣已是相当勤快了。他只得后退几步才说:“大将军府上的家奴钱荻还不曾到,小人已打探好,他正沐浴更衣。”

    “你不跟阿灰说去,跑我这里献殷勤?”顾未明这才微张了双眼笑问,阿灰的心腹果真也不俗啊!

    丁壶只见一双凤眸中泛着滟滟的水光,再有嘴角那抹蜜一般的笑意,一时看得怔神。

    一旁的小丫头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丁壶这才回神,忙道:“长公子忽被成大人找了去,小的怕过去反倒耽搁了。”

    丁壶顿了顿,又补充说:“长公子临走说了,有事可来寻六公子您问主意。”

    顾未明哼笑一声,想必阿灰早看准了钱荻会去,许侃底下那几个粗野汉子逛柳心坊却是罕事。不过,丁壶这番话倒有趣,好似阿灰真拿自己当骨肉兄弟。

    “许侃底下都去了什么人?”

    “小的只认出了那长史江彝。”

    “好啊,”顾未明低低笑了,许侃的长史同钱荻一样,据说是个火炭脾性“借那金满楼,引他一场火,记住,这火要烧得有分寸,别引自己身上来了。”

    丁壶会意,他本来就是来要个准话的,随即火速去了。

    第19章

    因商议船税一事,顾曙已被唤至成府多时,建康两处方津具体事宜正是顾曙负责。

    商人们已多有不满,抱怨船税过高,顾曙早有耳闻,并未理睬,事情如何传到成府的也不得而知,眼下成若敖亲自找来自己,他已掂量出轻重,面上正恭敬听着。

    “船税不能不收,各处水路关津的情形不同,不好一概而论,阿灰还是要好好考量一番再重新定价。”成若敖手底划着茶盖,“商旅负担过重,自然就要抬高商价,到时百姓买不起东西,民心有怨,便要生乱。”

    这其中利害,一语点破,尚书令能领袖江左也不是没来由的。顾曙点头称是,笑道:“大人想的远,晚辈受教。船税的定夺,并不是随意而出,晚辈曾细算了一笔账,才报的税。只是,纸上算计和现实总有偏差,想必问题就在这偏差上,待晚辈回去,再斟酌,晚些时候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