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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之前成亲当日,她曾就近暗暗仔细打量过他,他整个人冷峻异常,不怒自威,和江左诸多风雅子弟多有不同,让人过目难忘。

    “贺姑娘,你不要怕。”成去非替她整理好放于几案,语气虽淡,可这句话却莫名让人心安,琬宁无意迎上他投来的目光,只觉肺腑间一阵凉,那双眼睛犹如深不可测的潭水,仿佛一眼便能把人看透了。

    她胸口直跳,脑中纷乱如麻,猜方才所写定被他看了去,真是让人难为情。

    以往在阮府便听闻乌衣巷成家大公子通百家,能解五经,就是兄长们说起他,也多有溢美之词,虽然其中还夹杂着其他语焉不详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脑中只想象着个模糊的身影。

    如今,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她极不自然,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一样。

    她是真担心被他笑话。

    “贺姑娘,”成去非见她眼帘低垂,方才小鹿般的眼神中尽是生怯警惕,便看着手底文字,算是安抚,“你经学底子很好,倘需要查阅书籍,尽可到我这里来借。”

    成去非说话向来不带任何情绪,虽然这话听上去极有人情味儿,可经他口这么一说,再也寻不见半点温度。琬宁又是怕他,又是敬他,低低应了一声,也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殿下安置了?”成去非错开话,望向芳寒。

    “公主还在礼佛。”芳寒含笑回话,心底却不免担忧,大公子虽也来走动,可公主却冷淡如常,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公主就是这般性子,先帝大行时,也不曾落泪,亏得当时情势紧张,无人留意,否则真是要徒留把柄。

    成去非默然,不用进内室,他也能勾勒出殿下此时情状,便不发一言折身出来。芳寒忙拿了长灯,示意琬宁跟上,等下了台阶,方把长灯递过去:

    “大公子,小心路。”

    说罢两人行了礼,目送他远去,不等出了园子,只听前头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来寻成去非,看不清人影,只听有人道:“大公子,马厩忽然走了水!”听得出来人很焦急。

    “人有没有事?”

    “人都没事,就是您很钟爱的凌云受惊跑了,已经遣人寻马了!”

    “我知道了。”他似乎很平静,人声渐远,琬宁全然听在心里,他不问马,先问的人,她抿唇反复回想他那句话,嘴角不觉绽出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浅笑。

    一阵冷风忽来,琬宁身子一颤,这才堪堪回神,心底竟盼起春天来。有了哪怕这么一丝念头,琬宁也觉得自己好似有了些精神气。

    第14章

    等到建康回暖,已是阳春三月的末了。

    天气既已适宜,凤凰元年的春耕便要着手准备。

    成去非照例换上胡靴,只身一人也不骑马步行往田野去。

    新翻的泥土,夹杂着枯草和地气的味道。不远处,仍有黄牛牵着犁,扬至半边的鞭子只落一声空响。行至一片桑榆之下,他俯身撮起一小捧土,朝远眺望,泥土又从指缝间洒落,折射着晨曦的阳光,格外温暖。

    “今年杏花开的日子,比去年似乎又晚了十余日。”成去非深深浅浅走上前去,和长须老农搭起话,老农正坐在石头脱鞋往外倒土,头也不抬,嘴里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是啊,这一晚,往后的事儿就得都跟着晚。”

    “不知以往可有这般冷的年头?”

    成去非认真询问,老农长长嗯哼一声,眯起眼缝,像是陷入了回忆:

    “明德十年前后那几年,就跟现在似的,冷得人骨头都疼,收成不好,我老儿那时家里还饿死了人呐!”说着又是一声沉沉的喟叹,成去非脑中默默算着,明德十年,那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父亲也不过懵懂幼童而已。

    “日子就这么样,这几年冷,指不定哪天开始又暖和,你……”老农说着不觉抬首,只见眼前的年轻人,装扮虽普通,可气度俨然不是寻常百姓,想来,是哪家的公子?老农这么寻思着,神情有些愣怔,下头的话也没了尾。

    “天这么冷,不知收成是否受损?”成去非见他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仍续着方才的话头。

    老农咧嘴笑了笑:“今年免了赋税,差也不怕!”

    两人就农事又闲说一阵,不觉半个时辰下去,老农兴致不小,指着远处:“再过些日子,就到桃花汛,该插秧,公子等五月再来看,那情形才煞是喜人!”

    成去非点头称是,四处考量着土地:稻子喜湿好热,种在下湖里,而那上坡的土地种的是小麦,两不耽误,只是看地形,灌溉似乎不太便利,正凝神思量着如何架渠之事,忽然发现东南处竟荒着大片土地,外围似已圈了界限,野草长得倒比庄稼茂盛得多。

    “老伯,那片荒地为何无人开垦?”成去非手指过去,心里已猜到几分,虽然这在江左见怪不怪,心底还是隐隐的钝痛。

    触目所及的这片土地,去年仍全是耕地。

    老农四下扫了一圈,方压低了声音:“老儿也是听说,这片地被乌衣巷占了去,要造游乐的台子,公子不要多问,免得招祸。”说罢深深看成去非一眼,意在警示。

    “那原来这地的农户呢?”

    “自然是做了荫户,去别处给主人种地去了,又免了租税,谁不说是好事呢!”老农眼中竟流露几分羡慕。

    “老伯,难道百姓不想有自己的地?做了荫户,可就再也没了土地。”成去非一直苦恼此事,江左哪个世家不是僮户遍布庄园,自耕农越来越少,一来影响税收,二来兵源没了着落,朝廷没钱没人,拿什么跟胡人作战?

    他想的远,却也是徒然,如今大将军锋芒正盛,他便是条龙,也只能在浅水里折腾,一不留神,便是这身家性命,都不知往何处安放,更遑论操心这田间事?

    老农絮叨一阵,成去非不用听也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做了荫户,无须负担沉重的徭役赋税,倒比自己种地更安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破产,而豪族们则越来越富庶。

    半日都不见成去非开口,老农正要再发些感慨,却见成去非踱步往东南去了。

    立于此地,南可遥望白鹭洲,东能仰观清凉山,果真好地方。

    成去非回想着老农的话,不禁冷冷望向更远处的鸡笼山,曹孟德倒也曾说过: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只是不知到时,这地方起什么样的台子,谁人能看得见鸡笼山衣冠冢。

    下坡的路教人走的有些踉跄,穿过狭长冒青的草丛,撇开乱生的蒺藜,落日的余晖从些交缠的枝桠中洒落,成去非的衣裳被野桃枝勾住,他用力一折,顺势拿在手里,一路走回乌衣巷。

    半路迎上一辆马车,赶车的仆从正是自家下人,四匹马并行,占去了大半个路,马儿跑得欢,小厮也没瞧见迎面而来的他,就这么过去了。

    他和父亲出门都喜轻车简行,府上也一直是这规矩,那么,车中人只能是殿下了。殿下嫁入成府以来,对任何事似乎都了无兴趣,只潜心佛事,仿佛世人世事皆打动不了她。她住的樵风园,本清幽淡雅,如今弄得雪洞一般,又有高僧特意为其配制“冷霜丸”,如此一来,殿下当真只剩他日成佛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得由着她。先帝把她托付于成家,亦有自欺欺人的意味,成家做不做皇亲国戚,那头的大将军都是要逆鳞的。

    想到这,成去非才意识到明日又该例行朝会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太极殿上仍不见退朝。

    朝廷的重臣们都在,商议的是西北军费一事。龙椅上的英奴,神情显然不够庄重,底下早有人看出皇帝的轻浮来,至于无行的传闻,倒还没机会亲睹。

    大将军的眼中闪着惯有的锋芒,调子却不紧不慢:“度支尚书把去年朝廷以及地方的各项重大开支报上来,核算清楚,再把今年的预算也弄出来。朝廷打仗,无非就是人和钱两样事,能省的地方尽量省下来,总不能让胡人真的渡了江,打到自家门前。”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尚书张晏,廷臣们一片肃穆,彼此间并无半句交流。

    张晏看了看父亲张蕴,缓缓出列:“去年夏天扬州大水,关中大旱,宫中走水,再加上后来用兵西北,到了腊月,”话停了停,众人自然都明白,张晏把握好了节奏,这才接着说,“今上和长公主的婚嫁,以及最后大行皇帝的丧事,这几样事都赶在一起了,开支确实紧张了些。”

    “好在众人齐心协力,终算是度了难关。”张晏骤然收尾,不再继续。建康王自有一番笼盖四野的气势,目光咄咄一扫四周,冷笑一声:“张尚书,亏空数百万钱的事情怎么不见提及?”

    大殿的气氛一下凝固,张晏神色镇静:“有些亏空在所难免,大将军,方才晏所报诸事,哪个能省着不花还望明示,今年若再有相似事宜,好照着办。”

    一席话回得分毫不差,英奴心中不由嗤笑,每日看大将军同各路人马相斗,倒也不失乐趣,话锋随即变得微妙起来。

    “去年紫鸾殿几处走水,田曹造了数十艘大船运木料,度支那边可有拟算?”建康王眉毛抖了抖,不理会众人自顾说道:“先帝素节俭,田曹竟趁着龙体有恙无暇顾及此等琐事之际,大肆兴土木,这一来一去,层层经手,钱水一样淌着,可知都淌去了哪?”

    大殿里唯独大将军有条不紊说着,田曹尚书顾玄已僵在那里,他哪里清楚这笔账,世家子弟担任要职,具体细微的工作却是交给底下寒门官吏去做的,哪里会想着预算亏空这等琐事?

    成若敖轻咳一声,出来解了围:“田曹有田曹的难处,再省,该修的总要修,难道要今上受这委屈?住着破破烂烂的大殿,叫人笑话。”

    即刻便有人附和:“诸事繁杂,省哪里不省哪里,也需商议再定夺。”

    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大将军定睛扫了一眼:“修自然是要修,预算三百万钱,最后七百万才修了大半,怎么解释?”

    “顾尚书来说吧。”成若敖看他一眼,顾玄早趁此和成去非耳语一番,正色道:“本来要从蜀地运木材,可西南山高林密,木材下不来,这才新造了大船从南洋海路运的,经费自然是数倍地增加。田曹的钱走的都是明帐,大将军可查真伪。”

    话里一时挑不出问题,大将军便顺着方才成若敖的意思道:“尚书令所言有理,可今年战事如何,谁也不能预料,西北的长城要修,这边也不能委屈了今上,多出来的钱,诸位要想对策填上才是。”

    争论至此,似尘埃落定,只等筹钱办事。

    英奴漫不经心盯着眼前这些人,江左名士喜清谈,喜玄理,没几人能说得清朝廷开支琐事,方才顾玄还满脸的不自在,和成去非耳语几句,便说的有理有据,英奴瞥一眼成去非,心底不免有所触动。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又免了些赋税,不是长法,该收的还是要收上来,至于一些富庶的郡县,便是再加些也无妨。”大将军慢条斯理地说着,众人听着在理,纷纷颔首,便就赋税一事商讨开来。

    底下说得热闹,英奴渐听得不耐,心底冷笑,索性眯了眼以手支颐,一副假寐模样。大将军早瞧出他的不耐烦,并不动声色,仍沉着气和左右说着各地赋税事宜。

    一直议到退朝,具体的方案虽不曾拿出,事情却可以先行安排下去。扬州八部从事被遣往各处,协同当地官员考察民情,待回来复旨,每个地方赋税大略该增多少便有数了。

    出了司马门,成去非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禁卫军处所——南衙十六卫。

    第15章

    成去远调至西北后,中护军一职是由张家张青继任,此人平日里沉迷钻研《易经》,在政务上并无多少心思。中领军则一直由建康王妻舅朱怀君担任,朱怀君喜酗酒,想必禁军的风气也不好不到哪去。

    进了南衙,果真如此。

    成去远做左卫将军时,成去非偶尔来过,尚且还能看到有人勤于练习刺击之术,如今倒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绊腿扯臂,笑语不休,众人谁也没留意到他进来。

    他疾步穿过人群,径直去找右卫将军韦少连。去远没调走之前,他们一个左卫将军,一个右卫将军,因着先前成韦两家的姻亲关系,相处也算融洽。

    还没进院落,就听里面兵器碰撞的声响,等跨过门槛,只见两个年纪不相上下的年轻人正在切磋武艺。两人皆未着甲,韦少连执枪,对面一柄长矛舞得虎虎生风的正是去远旧部路昱,虽是少年人,面上却一样的坚毅剽悍,气凝如山。

    韦少连一柄枪笔直出击,快如雷霆,路昱的长矛只缓地一划,不曾满圈,便骤然朝对方左肩指去,灵蛇般攀上那柄□□。

    这一着成去非并不意外,矛□□短,照理韦少连会先取守势,他这一上来就全力以赴和素日里无甚两样。而路昱则后发制人,分毫不惧。

    果不其然,枪势一顿,而已缠上了枪杆的长矛却没能收住手,向右暴突而出,路昱大喝一声,身子往后猛昂,几与地平,终将长矛握住了。可韦少连已趁这一空隙抢进内圈,枪尖上指,似蟒蛇出洞般直噬路昱咽喉。

    成去非知道韦少连争强好胜的心重,唯恐伤及路昱,便一个箭步上前趁势将路昱手腕一转,长矛尖头划出完整弧度,枪尾瞬间击在矛头两样兵刃磨出一声闷响!

    只见矛尖断飞不知所终,路昱向后摔退数步,被成去非稳稳扶住后腰,才不致跌倒。

    “大公子!”路昱转身看清来人,满是惊喜!那边韦少连早丢了抢,脱口而出一声“兄长”,似乎又觉得不妥,终换了称呼:“尚书大人。”

    “我听闻你前几日受了伤,所以过来瞧瞧你,看样子是无甚大碍。”成去非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他脸颊那尚且还留着痂印,不曾褪完。韦少连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反手摸了摸脖颈,干笑两声。

    韦家子弟同江左子弟并无二致,喜清谈,好交游,唯独韦兰丛的这个幼弟,从小只爱上树下河,舞刀弄枪,同其他子弟也难能相处愉悦,反倒和禁卫军里这些出身普通的子弟混得其乐融融。

    “韦将军如今进步神速,”路昱低头看看自己没了头的长矛,颇有些自嘲:“末将已是输了,日后可担不起将军的请教了!”

    “我跟尚书大人还差得远呢!”韦少连想起方才成去非在如此凶险之际,竟能直投阵中,迫使两人不得不停手,心底是真心敬佩,不免感慨。

    路昱嗤笑一声,想你小子这就要跟大公子比了?禁卫军里头自有武艺高强的人在,可身手能比得上大公子的,寥若无几。想到这,不觉也带着敬意望向成去非。

    “你既平安无事就好,继续练吧,只是切磋而已,万不可过了,伤及彼此。”成去非吩咐完要走,韦少连正欲相送,只觉腹中一阵绞痛,暗自叫苦,肯定是方才比试前饮茶太多,这会开始翻江倒海了!

    “路兄,你替我送大人,我,哎,我不行了!”韦少连忽大叫一声,几步蹿了出去,不知冲谁吼了句:“给我送厕纸!”

    路昱见怪不怪,冲成去非笑道:“将军每每切磋完,必腹泻。”

    还是那副小孩子脾性,成去非自然也清楚,踱步朝外走去。

    只见方才散落的人群这会功夫居然聚到了一处,时不时传来一声爆笑,不知在做些什么。

    “走啊!再接着走啊!再差二十步,这钱就都是你的了!”

    “走啊!走啊!”

    人群里尽是起哄的声音,眉眼间浮着一缕缕嘲讽,成去非透过间隙,只能看到一袭身影,背上似负重物,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等再近几步,才看清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体型壮阔,眉直且烟,目光里透着勃勃虎气,神情却严肃,冷着一张脸。

    那身上背着的竟是五斛米!

    “倘我再走二十步,你们可不能食言!”年轻人扫了众人一眼,面色有几分阴沉,不知是负重所致,还是因为心中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