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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一时,母女俩都妆扮好了,让香菱带着礼单,宝钗的丫鬟莺儿拿着宝钗自己裁铰手作的几样女红,薛姨妈的丫鬟同喜、同贵捧着给凤姐儿的人参、燕窝等滋补佳品,一道往荣侯府里过来。

    进了门,邢夫人不在,又去别家吃酒席了,凤姐儿睡午觉,不爱起来,两人便直接去了黛玉院里。可巧,黛玉也刚刚收拾完毕,正坐着吃茶,便接待了。

    宝钗一见面就亲亲热热的挽着手,述说离别这么久的想念之情,又拿了自己的女红过来,先把给姐妹们的礼物挑出来,其余的再捎带一句,只说是孝敬公主的,托黛玉回去的时候稍上,并未多表功。

    但黛玉就爱听人说她几时可以回去那边,心里便高兴,也拉着宝钗聊了几句,还没忘问候薛姨妈。薛姨妈本就对黛玉不错,这时候又有心让她更记一记她们的好处,便搂着黛玉询问饮食起居,又穿插着指点她一些应酬过年的小窍门,最后才仿佛不经意的说起宝玉被贾政罚了功课,一时半会儿怕是没工夫来骚扰她了。

    黛玉冰雪聪明,一听这话就知道,其中八成是有薛姨妈母女俩的手笔,不然也不会特地跟她提起。只是这个人情她得受着,有人帮她摆脱宝玉的纠缠那是再感激不过的了,当即笑容都热情了三分,拉着宝钗对薛姨妈道:“好姨妈,你是知道我的,哪里懂得这些家计之事呢?不过是旧年里跟着迎姐姐的嬷嬷学了些许,还不够丢人的呢。姨妈既疼我,就留下宝姐姐给我搭把手吧。”

    薛家一直厚着脸皮住在梨香院里不肯挪动,为了就是攀附荣侯一家子,眼看着荣侯家越升越高,都快摸不着人了,抓住王熙凤也是好的。早前王熙凤病倒,薛姨妈就没少一日三五回的跑来跑去,照顾她调养,也帮着理一理家中的账目。饶是王熙凤人精一样,看得出薛姨妈是有意在讨好,也由不得不领情。她亲娘去得早,自幼跟着婶娘长大,早就艳羡堂姐王熙鸾有娘疼爱了。如今薛姨妈对着她跟亲生女儿似的,事事周到,时时妥帖,便是凤姐儿那样冷硬的心肠,也不由眼眶发热。

    原本王熙凤就有心让宝钗过来帮着管家理事,只是不好开口,这会儿黛玉开口让宝钗留下作伴,不但薛家母女俩再高兴不过,就连王熙凤也十分趁意了。当下就拦了薛姨妈的推辞,只容得她们略略谦虚了两句,薛姨妈就让宝钗留下,只说陪伴妹妹,照顾姐姐,自己回去叫丫鬟收拾了宝钗的东西送过去。又从宝钗买通的小丫鬟那里打听了黛玉平日的生活,额外又添了好大一包上品燕窝给黛玉,甚至连配粥喝的雪花洋糖都没忘了捎上。

    黛玉在宁家本是吃惯了燕窝的,日日早起都有一碗,温补调养着。加上在宁家生活又无烦心之事,家中开销也无需她多惦记,都有迎春忙活。她不过是每日帮着看一看,剩下就是玩儿了。这样心情开朗,生活又随心,不需什么灵丹妙药,一身的弱症就已经好了三四分。

    本来这一回荣侯府里,紫鹃还担心没了燕窝调养,又要日日忙活家计,说不定还有宝玉来啰唣,难免会再添新病。结果薛家来了一趟,几件事都有了着落。燕窝有了,帮忙的人也有了,宝玉也给人拦住了,不能随心所欲,紫鹃只比她家小姐更感谢薛家母女俩。

    宝钗便留在了栖霞苑的偏院里,日日陪着黛玉作伴。黛玉每日去凤姐儿那里帮着管理家事,宝钗虽跟着一道,却是一言不发的,很有分寸。待来回事的管家媳妇们都走了,她才帮着黛玉算账目、理清单、筹年礼,外又品评底下使唤的众人、推断个人心性、衡量奖赏惩罚,让黛玉省了不少事,可宝钗却不居功,去跟凤姐儿汇报的时候,只说黛玉的好话。

    黛玉自然把这份情谊都记下,日日给迎春惜春写信的时候也不忘提一提宝钗,后来索性便叫宝钗自己也写了信去跟迎春惜春闲话一二。迎春那边倒也罢了,惜春却因为画画一事,近来正跟璎华公主谈的来,小孩子献宝的脾气一起,得了什么东西都要拿去一道看。宝钗的信也便跟着送到了公主跟前。

    第151章 各迎除夕

    璎华公主没多少文采, 但认字还是没问题的,也看的出书法的好赖。有一日, 见惜春正写回信,忽然想起薛宝钗的信, 不免提了一句道:“你也该练练字了,不说你姐姐和林姑娘,上回那个薛家姑娘的字也写的比你好多了。”

    惜春不依,撒起娇来:“我本来也最小么,字写的差一些又有什么?公主嫂子这是瞧不上我了?”

    璎华公主道:“我自己写的也不怎么样,做什么瞧不上你?只是我本来也不是才女, 自然不介意别人说什么,可你们一个个的都有绝世才华,不是都喜欢被人称颂的么?所以我劝你除了画画, 也练练字才好。”

    惜春边写回信边道:“才女云云, 说的是林姐姐, 跟我可不相干。”

    璎华公主道:“她如今可烦死人家说她是才女了,都是你们家那个什么贾宝玉闹腾的,她都不爱写诗了。你们大哥哥还说让她给我肚子里的宝宝念诗读书呢, 可她越发懒得动了。”

    黛玉才华横溢, 宁珊也是认可的,一日,他偶然想起前世, 家中有出嫁的姐姐怀孕, 母亲教她要每日读一个时辰的书, 或是弹琴,说是对孩子好,便跟璎华公主说了,让她瞧瞧陪嫁那些宫女中可有精通此道的,不妨叫来施展。

    璎华公主倒是直接,道:“那些人哪里比得上家中的妹妹们惊才绝艳?我看不如让那林姑娘作诗,迎妹妹弹琴,惜妹妹念书给孩子听呢。正好,我笨口拙舌的,人家好心来瞧我,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如跟着一起学习算了。”

    宁珊笑道:“这都随你,只要她们乐意,我还省心呢,不然把那些宫女叫过来,还得专门派人防着她们使坏。”宫中的陪嫁,一出了宫门就给圈在公主府里了,主子不过去,她们也不许出来,憋了这么几个月,鬼知道一个个都攒了多少坏水了。

    璎华公主便将这话说了,迎春等人都觉得新鲜,各个摩拳擦掌,等着一显身手。这一年多来,迎春因为跟着岳嬷嬷学习,琴艺精进了不少,连黛玉也把小时学过又丢开了的琴再度捡起来练习。两人正愁着没人品评,可巧有了这差事,都十分认真,一人一日,轮流过去弹琴给宝宝听。惜春也因为自己只会画画,可宝宝没出生,现在又看不见,如今也肯认真学些琴曲了。

    几个姑娘通信之间,也提到了这事儿,给宝钗瞧见,便问黛玉因何不爱作诗了。黛玉想着宝钗也被宝玉连累,失了名声,十分可怜,不免同仇敌忾,便将这事儿说了。谁料,宝钗竟是哭的比她还甚,几欲昏厥过去。

    黛玉这才恍惚想起,璎华公主曾劝说她,只要娘家势盛,兄嫂强硬,有没有名声无甚要紧一事来。想着宝钗皇商出身,本就比众人矮了一截,偏又没了当家主事的父亲,一个哥哥还是混浆浆的霸王,亲娘也软弱,需得她扶持才行。这么一想,竟是如她一般薄命,不免反劝起宝钗来了。

    只是宝钗的苦衷比她更甚,她可是一心想进宫的人,或者最起码也要进宗室王府。本就自伤出身不高,故而从小一直严守女德女戒,就怕别人说嘴。如今却让宝玉闹得艳名远播,还有个什么好儿?何况以宝玉的交际圈,传也就是在京中二三流的人家的公子里面,压根儿传不到王府皇宫里去,如此一来,除了给她跌身价,还有什么用?

    若不是素日里心性刚强,宝钗这会儿怕都想去寻死觅活了。当下只恨死了宝玉,更让莺儿去传话给薛姨妈,叫她远着大观园里,连王夫人处都少去才好,自己更是绝不肯再去那缀锦楼里居住了。

    一时又想起叫贾环盯着宝玉告状的事情了,深悔自己没有早早这么做。本来这只是为了卖个好给黛玉才做的,如今想来,也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了。这个宝玉,是再别来往了才好。

    如此到了腊月下旬,迎春惜春也必须回家准备祭祖了,虽说不用她们跟着安排忙活,可人也该到场。两人一回去,护国公府里一下子就空了许多,宁珊也闭门谢客,只道自家祭祖需要清静,一来为了避开宫中可能会招他们入宫,二来为的是让璎华公主不用操心那些人际往来。

    不过璎华公主虽然不懂得这些,却早有迎春帮忙打点好了送给亲厚人家的礼物单子,走时也发了话,叫管家按着笺子一份一份的分时间送出去。璎华公主只需要时时叮嘱一下,确保没误了日子就好。

    相比起只有夫妻二人的宁家,贾家过年可是热闹的多了。而且到了这时节,便是平日里再怎么不愿意登门,众人也只能都到大观园里去给史太君请安磕头。贾赦带头,一步三蹭的进了园子,把该行的礼,该送的财物都交待了,甚至不等贾政那边的儿子上来给磕头回礼就借口同僚请吃酒,头也不回的跑了。

    如今贾政也学会了厚脸皮了,他见自己迟迟不能重回工部,宫里的大女儿也借不上力,给他点了个学差的助手偏还碰见了贾雨村,一时也心灰意冷,不再指望裙带关系了,却反倒盯上了贾赦。他知道贾赦如今有宁珊的面子撑着,寻常往来的都是些一二品的大员,轻易不跟三品以下交际,干脆便厚着脸皮,贾赦去哪家,他也跟着去,对人就说是兄弟齐心。

    贾赦烦贾政烦的要死,可是也不好当着外人把他撵回去。毕竟知道的是清楚他们贾家那些破事儿,可年下还有外省要员进京叙职呢,也不能丢人丢到外省去啊。便只好忍气吞声的带着贾赦,终究还是意不平,便把贾珍那一家子爷三个也都叫上了,出来进去的,只管冲着贾珍说话,把贾政丢在后面,让贾蓉贾蔷两个去敷衍。

    贾政再怎么不得人心,起码还有个人肯敷衍他呢,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可是连个肯理他的人都找不到。如今湘云已经被史家老二保龄侯接回去了,毕竟过年祭祖,总不能再把她搁在贾家。李纨的寡嫂也被她弟弟接走了,连带两个女儿也一起回去小住。邢岫烟在迎春回来的第一天就被接到荣侯府里去了,几个才来的,刚刚跟宝玉混熟了的一走,剩下的姑娘们除了亲妹子探春,就都不爱搭理他了。

    当先最恨宝玉的就是宝钗,其次便是黛玉,这两个表亲家的姑娘如今进了大观园都是直接往史太君房中去,请完安就走的,一刻也不多坐。便是史太君出言留她们,也是到内室去,跟宝钗的堂妹薛宝琴说笑一会子就完了。宝玉虽有史太君宠着,可以厚着脸皮跟进去,奈何人家不跟他说话,他一个人也兴头不起来。

    那薛宝琴更是聪明伶俐的很,她眼见自家堂姐和那位史太君的外孙女都不肯搭理宝玉,料定他必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即也收敛了,不肯随意和宝玉玩笑。宝玉缠的紧了,抱琴就拉着黛玉的手,说要带她去她干娘那里玩儿。

    宝琴的干娘就是王夫人,而王夫人是全家最巴不得把黛玉和宝玉隔离开的了。只要黛玉进了王夫人的屋子,宝玉就甭想再瞧见她一眼了,王夫人总有层出不穷的理由把他支走。唯一让王夫人感到遗憾的就是,每次宝琴带着黛玉一过来,宝钗必然打着照顾妹妹的旗号也过来,平白损失了不少跟宝玉培养感情的好机会。不过这样一来,倒显得宝钗端庄稳重了,王夫人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到了年下,迎春带着惜春一回来,宝钗便主动搬回梨香院去了。黛玉也乐得上交管家权给迎春,迎春笑着不肯接手,只道:“好妹妹,我辛苦一年了,你才辛苦这一个来月,就索性首尾呼应了吧。”

    王熙凤仍在养身体,只是却并不肯安神,因她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每每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找黛玉,又担心黛玉年幼,处理不好年下的人际往来,时时提心吊胆,想着多指点她一二,任人谏劝,只是不听。结果这一病,过了一个月都没好不少,反倒越发重了,闹得贾琏连年都觉得不好过了。

    迎春等回来了,自然先去瞧凤姐儿,见她身子虚的比养胎的璎华公主还甚,都吓了一跳,不免劝她多多静养,安神为主。凤姐儿口里虽应着,心里仍是算计不停。这会儿见迎春和黛玉开玩笑,互相推脱不肯管事,又着急起来。

    “诶呦呦,你们这些小姑奶奶想急死我啊!只恨我这身子不争气,但凡能动一点儿,也不去麻烦你们。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们还推来让去的,这哪里是让我好生养着的景象?”

    迎春见凤姐儿认真着急起来,急忙劝道:“我们开玩笑呢,二嫂子别当真。”

    黛玉也道:“我岂能这时候撂开手去让二嫂子为难?若真如此,也白费了二嫂子平日待我的心意了。”说着就命丫鬟去叫宝钗过来,只说仍旧让她帮衬着,她们三个凑在一起,也能抵凤姐儿一个女诸葛了,让她只管静养才好。

    宝钗刚回了家,就听迎春那边请她过去,心下欢喜,急忙收拾了过去。因黛玉之前写信回去,说宝钗知道了宝玉败坏她们女儿的名声一事,哭的可怜,连惜春都心有不忍,忘了过去跟她那些不对付,热情招呼起来。宝钗见自己虽然被宝玉坏了名声,但自己终究年纪不大,过几年怕是能平静下来,也不十分妨碍,反倒趁此机会和迎春黛玉等人同仇敌忾,感情亲密了许多,也甚是高兴。

    凤姐儿不管她们这些眉眼官司,只顾着自己当家做主,头一次主持大事不能有错。可巧这几年连着不顺,去年过年,宁珊在外征战,宫中贾嫔却赐下节礼,导致整个大房都被二房踩得抬不起头来;再往前一年,荣侯府还叫荣国府呢,是史太君帮扶着王夫人执掌大权,王熙凤只有当跑腿丫头的份儿,风光全是别人的,自己只能出力气。

    好不容易今年宁珊也回来了,官职也丰富了,爵位也高升了,公主也下嫁了,自家也能蹭过去自夸一声皇亲国戚、国公亲弟,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了,偏偏自己这个本该风光的当家奶奶却趴下了。恨得凤姐儿连连直骂晦气,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打定主意,要奴役着几个小姑子把年礼办好,省的被人说嘴,说她王熙凤空有个响亮名声,却是一样儿也拿不出手的。

    有凤姐儿的指点,小姑娘们都进益的飞快,便连素日就帮着薛姨妈管家的宝钗也学了许多官家之间往来的窍门和禁忌,都暗暗记在心里,只盼着日后能用上。邢岫烟也被迎春带着日日往凤姐儿房里去坐坐,学不学的倒是没人知道,但她总是沉默的坐在一边,半点儿也不张扬,却反而入了凤姐儿的眼,常招呼姐妹们待邢岫烟一起说笑,不使她被冷落。

    贾家办着年礼,也没忘了给宁珊那边送上上份儿过去。史太君有心缓解两家的关系,便命王夫人也备上厚礼,着凤姐儿送过去。凤姐儿不敢拒绝,抱怨了一通,到底叫人给送去了,却叮嘱跟着陪送的平儿,千万分说清楚了,不是她愿意的,只是辈分小,不敢拒绝。

    璎华公主因为没了迎春帮衬,不得不自己查看年礼单子,虽有华嬷嬷帮衬着,也要费不少力气,因此心情不算美妙。恰好,这一日看到了凤姐儿送过来的,只懒懒的扫了一眼,正要叫嬷嬷收下,忽然一眼又瞄到了下面一行小字,说大观园里的贾家也送了东西来,当即扬声叫人道:“哪儿来的给本宫扔回哪儿去。”贾家老太太帮着二房一家子欺负父亲大人的事情璎华公主听得多了,知道宁珊在乎贾赦这个当爹的,当然要帮他出气才是。

    第152章 打脸婆媳

    陪着过来的平儿一听, 果然被自家主子料中了,不由咋舌,急忙上前道:“公主娘娘切勿生气,当心身子。”

    璎华公主道:“你主子难道不知道我不喜欢那家人么?做什么还把他们的东西也给我送来?没得脏了我们府这块地方。”

    平儿苦着脸,替她主子叫屈道:“我们主子不过是个孙媳妇, 哪里敢驳老太太的面子?东西塞了过来, 非要我们奶奶送, 奶奶也没辙,这不,特特的派了我过来,为的就是分说清楚,就是怕公主娘娘生气呢。”

    璎华公主招手叫平儿近前, 道:“你是不敢自己拿回去?这我也看出来了,算了,你跟我嬷嬷一道过去,把东西给她们扔还,若是有不满, 叫她们来找我说。”说着,便吩咐华嬷嬷与平儿同去。华嬷嬷想想,让公主顺顺心也没什么不好的, 左右那一家子没什么重要的,不需要殷勤小心。平儿虽心有畏惧, 却也不敢表露, 只得喏喏跟上。

    一行人到了大观园门口, 直接递上了璎华公主的帖子,门房忙不迭的跑去通报。史太君等人不知究竟,只听说是带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裹来的,还以为是来还礼,乐的不行,那王夫人还想拿拿架子,却被史太君狠狠瞪了几眼,方才消停了,命人去接进来。

    结果当先第一个掀帘子进来的却是平儿,脸上毫无笑意,一脸紧张温顺的恭请后面之人入内。史太君心里打了一个突,本能的觉得事情不如自己想象的好。王夫人却还无所觉,自顾自问着平儿:“怎么是你?”

    华嬷嬷迈着端方的步子踏进门槛,身后跟着一溜身穿宫装手捧礼盒的侍女,这些便是被扔在公主府几个月没人理睬的陪嫁宫女了,这一回因为要来“仗势欺人”,华嬷嬷特地挑了素日就眼高于顶的一队人过来。

    王夫人仍旧没看出来那些礼盒正是她命周瑞家的打点了送去宁珊府上的东西,只是见了一身威严的华嬷嬷和一排比当初元春省亲时看着还庄重高级的宫女,先就腿软了,不自觉的站起来,讨好道:“劳烦这位嬷嬷了,不知怎么称呼?”

    一个宫女便喝道:“这是伺候过先皇后的宫令女官,当年代掌过凤印,统管宫内一应事务的正一品内命妇,而不过一介罪妇,有何脸面开口?还不速速跪下磕头?”王夫人被噎在当地,一张脸涨的紫红,含着眼泪看向史太君,似乎是在指望她帮忙挽回颜面。

    可是史太君自己也发虚呢,按例,外命妇需要高过内命妇三品以上才可以不用行礼,她虽然是超品的公爵夫人,可是对上先皇后的代掌凤印女官,也没什么优势。她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这个老嬷嬷就是奶大了璎华公主才有些体面罢了,谁知道竟是当年比甄太妃等人都有体面的宫令女官?当年太上皇大怒之下把璎华公主都送去了冷宫,怎么就没顺手摘了这老嬷嬷的品级?

    华嬷嬷优雅的站着,等众人行礼,她这品级完全是因为当年太上皇恼恨先太子造反,气大发了,只顾着收拾先太子,打发皇后一系宫婢,却忘了摘掉品级,不然早留不住了,可惜谁让史太君她们不知道呢?

    现场尴尬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史太君终于扛不住压力,扶着丫鬟鸳鸯起身,给华嬷嬷行了一礼,口称:“臣妇恭请宫令女官金安。”王夫人一见史太君都低头了,当即腿一软,滑到在地,结结实实的行了一个大礼。

    华嬷嬷这才慢条斯理的还礼道:“这位老夫人没大见过,我有些不熟,失礼之处还望见谅。”人家这么说了,史太君还能怎么样?当年先皇后春风得意的时候,贾代善都还没袭爵呢,她也跟着白身一个,哪里有机会得见凤颜?自然更不知道皇后身边的女官都是谁了。

    等后来贾代善袭了爵,先皇后早仙逝了,她们这些外命妇除了去给守灵磕头,压根儿没见过真人。再往后,先太子造反,先皇后一系的子女宫婢都受到牵连,全体发配去了冷宫,太上皇当时气得半死,光顾着把人打发走,却忘了把官职也一撸到底了,这就导致了冷宫里有一个尴尬无比的正一品女官,害得冷宫里的掌宫女官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最后睁只眼闭只眼的任凭华嬷嬷偷偷把璎华公主抚养长大了。

    如今,华嬷嬷就摆着谱来大观园打脸,史太君憋屈得要死也不敢说什么,毕竟璎华公主不是她得罪得起的,就连她那个幼年的手帕交,如今的甄太妃都被璎华公主折腾的脸面全无,史太君还能嚣张什么?只好在自己家里看着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奉承,一面在心里怒骂王夫人,若不是这个蠢妇当初把大房得罪的太狠了,如今哪里会受这场闲气?

    说起这个,王夫人倒是不冤。去年元宵,宁珊出征在外,消息全无,生死未卜,她却借着贾嫔赐下节礼,强迫迎春和邢夫人来大观园参加元宵晚宴,逼着她们对贾嫔歌功颂德,陪着说笑解闷,邢夫人早就给璎华公主抱怨过不下十遍了。璎华公主自嫁了宁珊,一颗心就全扑在他身上,听到这些,哪里还有不生气的?若不是怀着身孕,她早想亲自过来收拾着婆媳俩了,便是宫中那个没有做什么错事的贾嫔都被迁怒上了。

    今儿这一出,除了替贾赦出气,帮他做回脸,更多的就是想收拾王夫人,折辱她,让她也尝尝被人逼迫却不得不服从的滋味。

    华嬷嬷自然明白璎华公主的心思,也不多废话,直接叫身后宫女把送去的年礼扔到王夫人面前,动作一点儿都不轻,好几个盒子险些砸到王夫人,吓得她惊叫连连,只是没人理睬。华嬷嬷道:“我们府上和贵府不大相熟,以前从无来往,因此这礼是不好收的,故而公主派我送还回来。”换句话说就是,你们家给公主府送礼的资格都没有。

    史太君忍气吞声道:“这话怎么说的?珊儿那孩子明明就是我儿之子,前些日子,我儿贾赦还在贵府上住着呢,咱们两家何等亲密?如何就不相熟了?”

    华嬷嬷道:“原来是与我家老太爷相熟,那这礼物可是要送给老太爷的?他老人家回了二儿子的府邸,尊府可以直接送过去,无需经手我们府上。”

    史太君气得直瞪眼,贾赦是她儿子,理应孝敬她的,哪里又倒过去给他送礼的道理?王夫人早忍不住道:“你们口中的老太爷都要孝敬老太太的,你们却这般折辱我们,是何用意?”

    华嬷嬷眼角都不撇一个,轻描淡写招呼身后宫女道:“还不掌嘴?嬷嬷我是谁都可以对话的吗?”两个穿粉红缎子的宫女便站了出来,一个敏捷的一把揪住想躲避的王夫人的发髻,另一个便扬手扇了过去,一边打还一边教训道:“早说了,一介罪妇,只配跪着恭请嬷嬷万福,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说完,又扇了两巴掌,才甩甩手,对着史太君抱怨道:“老夫人也是仁慈的过了,好歹也是超品的国公夫人,跟前杵着这么一个罪妇做什么?也不嫌碍眼?”另一个薅着王夫人头发的宫女也松开手,满脸厌恶的掏出帕子擦了擦,随即丢到了瘫在地上的王夫人脸上。王夫人一脸的不可置信,张嘴就想哭嚎,却被一脚踩住了嘴巴,史太君浑身一颤,被这明晃晃的暴力吓得止不住的哆嗦了一下。

    她尊贵了快一辈子了,何尝见过这般毫无掩饰的打脸啊?这可是真打,不是语言暴力,不是冷淡对应,而是直接上手了,她家下三等的奴才也不会被这么对待,总要有个喊冤的机会,而不会这么直接的打上去啊。

    若是放在先皇后还在的时候,华嬷嬷也不会这么简单粗暴,不然岂不是太掉价了?然而在冷宫里呆了一二十年了,过去那也圆滑手段早就封箱储存起来了,习惯了直来直去的华嬷嬷也开始崇尚暴力美学了。横竖她今天就是过来找茬打脸的,还装模作样客气什么?

    眼睛一扫,宫女们款款后退,温文尔雅的跟刚才那些趾高气扬打人的不是一个人似的。华嬷嬷微笑着劝史太君道:“老夫人莫要太过软弱,这等京中闻名的罪妇,便是儿媳妇也无需过于宽容,该管教还是要管教的,不然丢了人,您老不也面上无光么?”史太君还敢说什么,还能赔笑点头,顺便示意丫鬟把王夫人拖下去,再杵在哪里,她也保不下了。

    华嬷嬷却不放人,示意几个宫女堵住了去路,仍旧慢条斯理的道:“说起来,老夫人看着像是明白事理的,如今怎么却容忍这个不懂事的妇人随意冲撞我们公主?敢是觉得公主母后已亡,就轻视了么?可别忘了,我们公主的同胞兄长才刚追封了先太子,说起名正言顺来,如今龙椅上的那一位都未必比得过呢?”这是明晃晃的炫耀兼找茬了。

    史太君两腿有些发软,扶着鸳鸯又坐了回去,气虚道:“我等尊敬还来不及,如何敢冲撞公主?”

    华嬷嬷下巴一昂,点点地上那些散落的礼盒,高傲道:“随便什么人都敢把这些破烂货塞到府上去,还不算冲撞?”言外之意就是,你家儿媳妇的身份之低,名声之臭,已经到了送礼都被嫌晦气的地步了。

    如果这不是政老二的媳妇,如果这王氏不是她亲自挑选的,史太君保准能当机立断把人给休了,好免受羞辱,可惜她不能。冲着王夫人的肚子里爬出一个贾嫔,一个带玉的孙子,她也没法,只能低声下气的帮着赔罪:“我这便叫这愚妇去向公主请罪,还请嬷嬷赏个脸,许她过去磕头。”

    华嬷嬷笑的犹如春风拂面:“我家公主还是新媳妇呢,面嫩,见不得这些粗人,磕头倒也罢了,只在门口吧。”史太君脸色一僵,王夫人在门口磕头,璎华公主又见不到,还不是要再多一个人去给赔罪?谁去?她么?

    还就是她,华嬷嬷身后的宫女已经上前,准备替掉鸳鸯琥珀等人,强行扶她起身了,嘴里还假意道:“老夫人别怕,我们公主是极温柔的,你诚心请罪,她必会宽容。”史太君气得两眼翻白,恨不能晕过去。可惜她太过爱惜自己了,保养的比宫里的太妃们都不差什么,这一时半会儿的想晕就只能假装,可她又怕那个彪悍的嬷嬷会识破,再当场揭穿,给她个没脸,只能把这主意收了,一面颤颤巍巍的被胁迫出门,一面使眼色给心腹鸳鸯,示意她去隔壁找邢夫人。

    史太君也算看出来了,这璎华公主是铁了心要打她们一家子的脸了,可她自问从未得罪过她,可想而知,这是替宁珊和大房一家子出气来了,想解这个局,就只有让大房那一家子混账出面,亲口表示对她这个老太太的敬重,好让璎华公主收敛一二。

    可是邢夫人和贾赦会如她所愿吗?也许可以,在梦里。

    事实上,邢夫人听完鸳鸯带着哭腔的叙述,兴奋的当场就笑出声儿了,然后就不顾鸳鸯百般的恳求,一叠声的嚷着要过去瞧现场,还不忘找人去外院通知贾赦。没多久,贾赦就兴冲冲赶过来,把跪在当地哭诉哀求的鸳鸯撞了个人仰马翻,也不顾自己险些崴了脚,乐颠颠的冲着邢夫人吼道:“你还不走,磨蹭什么呢?”

    邢夫人红光满面,被叱责了也是一脸的开心,甩着帕子,疾步跟上贾赦,口里不住的道:“老爷你是不知道,去年那王氏有多霸道,咱们国公爷在海疆跟敌人拼命,她却胁迫我们娘们儿陪她那个贵人女儿玩笑,以供取乐,嘿嘿,她也有今天。我倒要瞧瞧,她那大贵人的女儿能不能出宫来救她?”

    贾赦道:“咱们儿媳妇可是长公主,位比贵妃,满后宫里除了皇后都没人有资格受她的礼。贾嫔算哪盘菜?就是出得来,也只有陪她娘一道磕头请罪的份儿。”俩人越说越兴奋,完全不顾鸳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不停的磕头哀求道:“大老爷,大太太,那可是老太太啊,是大老爷的亲娘,给人这样欺辱到家门口来,大老爷又有什么面子?”

    贾赦“呸”了一声,啐道:“你少挑拨离间!谁欺负她了?她纵着王氏那婆娘欺负老爷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吭声?憋着你那张晦气脸,回大观园哭去,大年下的,没得触了老爷我的霉头。”鸳鸯在史太君身边过的是副小姐一样的生活,哪里听过这种重话,直接就哭晕过去了。贾赦和邢夫人也不理会,一左一右绕过她,直接出门奔护国公府看热闹去了。

    宁珊回家来,正在门口撞见这一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的夫妻俩,还愣了一下子:“父亲不是回二弟那里过年去了?”邢夫人看到宁珊明显收敛了很多,缩在贾赦背后,笑容大的近乎讨好,宁珊也冲着她点点头,算是行过礼了。

    贾赦拉着宁珊的袖子,把璎华公主这样那样的夸奖了一番,宁珊则只注意到了一点:“快些进去,别让那俩婆子气到她。”说着,拔腿就朝主屋冲过去,贾赦跟的气喘吁吁还不忘宽慰:“珊儿别着急,我瞧着依公主的性格,绝对没人能气到她,事实上,她不把那俩气昏过去就算好的了。”

    事实表明,贾赦的判断十分准确,宁珊赶到主院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妇人歇斯底里的哭嚎声,震得他都不想进门了。贾赦却非常开心,趴在门口朝宁珊招手道:“是政老二她媳妇,啧啧,哭的可真惨啊!珊儿你是不知道,当年你娘还在的时候,被这婆娘挤兑的流了多少眼泪。”

    宁珊皱皱眉头,不悦道:“当年她不过一个白身的媳妇,那贾政连秀才都不是,你却是一等奖军,她还敢欺负我娘?”

    贾赦讪讪道:“你爹我不是也被那政老二欺负了多年么!”说起来也是他没用,他一等将军正二品,那政老二工部员外郎才从五品,自己却没立起来,硬生生被踩了一二十年,连儿子都差点儿不知道谁是亲爹的帮着老二跑腿。要不是大儿子回来了,他这会儿还在马棚旁边窝着呢。可怜他媳妇,跟着他没享过半点福,如今能享福了,人却不在了。

    一想到这些,贾赦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沮丧着脸,唉声叹气的背着手踱回自己院子里去了。今儿他那老娘受了气,肯定要拿他撒火,他就不回去了,索性在大儿子家住到除夕,单等着到时候直接去宫里领了宴再回宁国府祭祖,看老太太还怎么找他的麻烦。

    宁珊也没撵他,虽然有不明真相的贾琏误以为哪里没伺候好老爹,导致他离家出走,诚惶诚恐的上门来请,宁珊也没开口让贾赦提早回去。前几天贾赦提到他娘时候的情绪低落也有些影响到了宁珊,害他也好几天没精打采的。

    璎华公主不明所以,只当是那天收拾贾史氏和贾王氏的时候吵到了他,不由后悔,要折腾人也应该等过完年再说。倒是华嬷嬷能看出驸马爷对公主做了什么不说十分高兴,也是相当满意的,只是她也猜不出宁珊竟是因为贾赦提及他娘而情绪低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