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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薛姨妈连连道:“人家国公爷的螃蟹是御赐的,我那些不过是家里下人养的,怎可相提并论,莫要丢人才好。”

    尤氏一脸为难的立在原地,贾珍的主是她能做的了的?何况人家护国公开口相邀,谁会不要脸的回绝了?只是听史太君的意思,她这是又要拿孝道去压贾赦了,说不准,到时候贾赦真的依她的意思来呢,想想,也真是糟心。

    贾赦的想法和尤氏如出一辙:“这糟心的老太太,横竖都是要跟我过不去就是了。你瞧瞧,你瞧瞧,珊儿刚说要摆宴席吃螃蟹,隔壁就来人找,也是吃螃蟹,怎么着?今年螃蟹多是吧!就算是多了,老爷我有御赐的螃蟹吃,谁要去吃那下人家里散养的烂货?”

    贾琏一脸为难的看着宁珊:“大哥,你劝劝咱们父亲,这有些话,他好说不好听啊!”

    宁珊撑着下巴,懒洋洋的道:“那老太太的本事无非也就是孝道压人罢了,就让她压。走,你们都去吃她的螃蟹去,我的且省下,再干干净净的养两天,待肚子的食儿都饿空了,肉却还肥嫩着,那时候才是最好吃的呢。”吃螃蟹这种名为风雅,其实麻烦无比的事情,原是他们世家子弟每到秋天必要举行的活动,宁珊自然比他们都更知道螃蟹要怎么样才好吃。

    贾赦不情不愿的道:“珊儿不去,我就不去。”

    宁珊笑道:“老太太没请珊儿,故此珊儿不去,琏儿去。”

    贾琏一张俊脸苦的要滴出胆汁了:“好大哥,且饶了兄弟一遭吧。我是怵了那老太太了,咱们父亲也拿她没辙,您若是不出面,我们爷俩儿就是给人送菜的。”而且现在政老二还不在家,父亲想怼人都没有对象了。邢夫人也做不到以一敌二,同时扛上史太君和王夫人,他家那婆娘更不用说,那么小的辈分放在那里,上头的不高兴,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宁珊失笑:“左不过一个老太太罢了,怎么就让你们一个个都怕成这样?非要让我去也行,你们去说给她听,让她亲自开口,请我过去,我就去。要不然,你们就自己去抗吧。”

    贾赦一拍手,喝命外头的小厮道:“没听见大爷说的话吗?还不飞快的滚着去传?”

    外头大声应了,当真飞快的去传,两条腿捣腾的其快如风,远远坠着一溜烟尘,看着倒真像是滚着过去的。

    贾赦突然一拍额头,又想起来一句话,提着嗓子吼道:“先滚回来。”那小厮麻利的滚回来,气都不喘一声就问:“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贾赦捻着胡子,斩钉截铁道:“你回话的时候一定要强调给老太太听,如果她不请我家珊儿,那我也不去。”

    第120章 观园蟹宴

    小厮重复了一遍:“老爷的意思是说,老太太若是不亲自开口请大爷, 老爷也就不去, 那就是只有二爷去了呗?”

    被亲爹推入火坑的贾琏一脸惊悚:“大哥不去的话,为什么还要我去?”

    宁珊笑道:“因为我姓宁, 你姓贾,这就是理由。”

    贾琏立刻道:“那老爷姓贾,他不去,为什么我要去?”

    宁珊笑的更开了:“因为他是爹, 你是儿,这就是原因。”

    贾琏彻底无语了, 一屁股砸在红木椅子上, 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挥挥手道:“去传话吧, 横竖今儿爷是要交待进去了。且都离着我远一些, 免得我控制不住脾气,朝谁发火都不好。”

    贾赦眉毛一立, 喝道:“混小子, 你敢跟老子发火?”

    贾琏道:“正是因为不敢,所以才说不好。冲您发火,少不得挨一顿家法;冲着大哥发火,不但大哥要拿鞭子抽我, 您老还得再加一顿板子;就是冲我媳妇儿发火, 我今晚都摸不进去屋门;现在连迎丫头都是宝贝了, 我要是冲着她发火, 下个月的月钱谁掏给我···”字字珠玑,句句辛酸,真是琏二爷水深火热生活的真实写照。

    宁珊很没有同情心的道:“听上去真可怜。”但那语气可真悠闲,完全没有同情的成分在,就更别提帮忙了。

    小厮麻利的跑去传话,跪在蘅芜苑外头,大声道:“我们老爷有话说,他今日只想跟大爷一道儿吃螃蟹,若是老太太不请我们大爷,那就请恕我们老爷也不过来了。不过二爷夫妇倒是可以过来,但是大姐儿太小,就不带着了。另外就是我们大姑娘,要帮着太太操办酒席,也不能来了。”

    史太君一边听,一边运气,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在外人面前发火,虽然只有薛姨妈一个商户出身的寡妇在,但那也是外人,她作为超品诰命老太君,还是要维持自己的风度的。

    好不容易压制下怒气的史太君缓缓开口道:“既然老大这么说了,我这个当娘的总不会不近人情,不让他跟儿子亲近,就把护国公也一道请来吧。只是这次事出仓促,且家中又没个顶门立户的男子在,没发写下请帖,招待不周,还望护国公不要见怪才是。”

    跟着贾赦的小厮也都是嘴皮子麻利的,听完立刻就到:“宝二爷来写请帖就很好,想当初,我们府上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一切事物就都是二爷出面的。”

    史太君怒瞪那该死的嘴欠小厮一眼,心中愤恨:宁家小子算哪个儿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得劳动我的宝玉?可面上,她还得称赞这是一个好主意:“宝玉,你就去给你宁家大哥哥写一张请帖吧,横竖那府里你也是熟悉的,写完直接送过去,也显一显咱们家的诚意和敬意。”

    这话是在指桑骂槐,想说宁珊不敬她。然而谁都不觉得宁珊有必要敬她。人家堂堂超品护国公,又兼任武英殿大学士,正一品刑部尚书,从二品户部左侍郎,文武双全,功在社稷,简在帝心,又是外继出去的宁家承重孙,有什么必要非得敬着一个没事儿惯爱作妖,有事儿就喜欢偏心的贾家老太婆呢?

    何况如今,两人连品级都相同了,更别提护国公是自己挣下的超品公爵,而史太君不过是妻以夫贵,跟着得了国公夫人的凤冠霞帔罢了。现如今的史太君比宁珊高的无非是年纪罢了,可惜偏偏不知道自重自爱,倚老卖老的,早就烦的没有人肯吃这一套了。

    倒是宝玉,想起早些时候,曾在东府里见过宁珊的风姿容貌,不觉又发了痴,只想着能跟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同席宴饮,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当下开开心心的便去些请帖,字迹认真的比给他父亲交课业都好看些。

    但凡世人,在宝玉眼里只分好看和不好看。好看的人,不管是不是对头家的,他也乐于去结交。不好看的人,便是自家亲戚,他也懒得多看一眼。而宁珊显然是前者,宝玉虽然不知道宁珊是否精通科举文章,但看他两次大败异族也知道,必然是极通兵法的悍将。可喜的是,这样豪放的武将,却生的并不粗狂野蛮,而是长相极其精致,却又毫不女气,个性也直爽豪迈,宝玉就盼着能跟这样的英雄豪杰结交一场,如今有了现成的借口,又知道两家居然是联络有亲的,不口水滴答的扑上去才怪呢。

    写完了请帖,乐颠颠的亲自揣在怀里去送,却并没有见到宁珊。只有贾琏有气无力的迎接了他,道:“父亲和大哥回房去换衣服了,总不能一身朝服爵袍的去赴宴吧。你要么在这里乖乖坐着等,要么就先回去回话,横竖待会儿我们也是要过去的。”

    宝玉乐呵呵道:“我坐着等,坐着等,凤姐姐和二姐姐也一道去吗?我去找她们说话儿着等。”

    贾琏一把把人薅回来:“你凤姐姐和二姐姐也都在换衣服,你老实跟我坐着吧。”都是个半大的小子,他当年这时候都开始说亲了,还动不动就往他屋里跑,时不时就往他媳妇儿怀里钻,算几个意思?惨遭亲爹大哥无情压迫的贾琏很想找个惹得起的人出一出气,眼下,正在衡量宝玉是否具备可用性呢,哪里还会有好脸儿给他!

    宝玉也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而且还不是装的,是真的不会,虽然看出贾琏有些兴致不高,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当他也是没有漂亮姑娘陪着说话寂寞的,遂努力找话题道:“琏二哥,以前我也在这边住着的时候,屋里使唤的多是些丫鬟姐姐,怎么如今这荣禧堂里里外外伺候的都是些臭男人?”

    贾琏斜乜他一眼,道:“那些使唤用的丫鬟姐姐不是都给你带到大观园里去了吗?我们没那等福分,只好用些臭男人罢了。”

    宝玉便道:“再去买些个来不就是了,何必委屈着自己。”

    贾琏轻哼一声,道:“你自然是从未受过委屈的,想必来委屈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实话告诉你,这就是为了不委屈你,故而把好的丫鬟全带到大观园里去了,连我们家的好东西也一并拿了不知道有多少?哼,你太太连我妹妹的嫁妆都贪墨进去了,还说什么?”

    宝玉听得稀里糊涂的,一句也没懂,唯一听明白的只有一句嫁妆,顿时急了:“谁的嫁妆?谁要嫁人?敢情是二姐姐?你们为什么要把二姐姐嫁出去?就在家里,咱们亲亲热热的一道住着不好吗?”

    贾琏冷眼瞅着这个自出生就被吹捧有大造化的表弟,一脸看薛大傻子一般的表情:“谁家的姑娘是不用出门子的?若是都亲亲热热的在家里养着,你太太是怎么到贾家来的?老太太又是怎么来的?最重要的是,你以为你小子是哪里出来的?”

    一席话把宝玉打的蒙头转向,脑海深处虽然承认贾琏说的有理,可心里却无法接受,顿时捂着脸跑掉了。气走了宝玉的贾琏总算出了口气,整一整衣袖,也回屋去换衣服了。他也还穿着朝服呢,若是就这么去赴宴,不被那老太太瞪死才怪。

    贾赦和宁珊的速度都不慢,迎春和凤姐儿更是一早就打扮妥当得了。因此邢夫人也不敢拖延,匆匆穿戴了就携着迎春凤姐儿一道上车,往大观园里过去。宁珊和贾琏骑着马,贾赦独坐一台四人轿子,当先开路。一家子人风风火火的直冲大观园正门,史太君刚在后堂见了哭唧唧的宝玉,便听说隔壁是奔着正门来的,顿时又是一股子火气,压都压不下去。

    幸好有薛姨妈接话解围:“诶呦,没想到宁大爷也会过来,早知道,我叫我家蟠儿也来跟着伺候,学些眉眼高低也是好的。”

    史太君勉强笑道:“咱们今日自己人小宴,不摆官客,改日你叫蟠儿单独请珊儿一桌也就是了,他必不会在意的。”一口一句“珊儿”,俨然一副还把人家当孙子看的状态。席上薛姨妈,底下薛宝钗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同时心中也无比紧张。不知道史太君口中的自己人小宴算不算得上她们母女。若是算上了,该怎么跟宁大爷搭话?若是不算上,更该想想要怎么攀上宁大爷了。

    因着今日的螃蟹宴是薛姨妈提议的,又是宝钗一手操办的,故而她们母女更比别人紧张了三分。趁着宁珊等人还没进园子的时候,薛姨妈便小声提议道:“老太太您看,咱们是不是摆一块屏风,隔开两方好一些?先前听珍大爷说,宁大爷赴宴的时候一向都是和女客分开坐的,咱们也照规矩办方才妥帖不是?”

    史太君正搂着宝玉在怀里安慰着,一说要分开,岂不是意味着要把宝玉单独送到宁珊跟前去?史太君才不可能同意呢。当下,没好气道:“都说客随主便,姨太太也操心得太过了些。”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薛姨妈脸上的笑意都快挂不住了却也得强忍着,没话找话的又聊了几句,便听外头有人大声道:“大老爷、宁大爷、琏二爷并大太太、二奶奶、二姑娘都到了。”

    薛宝钗顿时捏紧了帕子,直直挺着腰板坐着,面微微朝里,不至于让人一眼看见。她既想让宁珊看到她出色的一面,又怕给他看到自己不守规矩的一面,虽然这个规矩,是史太君不让她守的。但薛宝钗就是怕会影响了宁珊对自己的第一印象。需知,讨好宁珊并不止为了进宫,如果能让他看上自己,娶回去做一个侧室,也是极好的结果。虽说宁珊已经被指婚,但料想公主多半骄傲刁蛮,她只需小意殷勤、温顺体贴,就不难同公主相争。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见门帘子“哗啦”响了一大声,原来确是贾赦,嫌弃丫鬟掀帘子掀的低了,不配宁珊的身高,害得他要弯着腰进来,故而自己一把扯起门帘子,高高的甩开,大踏步走了进来,并且,大大咧咧,毫无诚意的拱了拱手,就算是行礼了:“给老太太请安了,咱们真不愧是母子连心,儿子刚说要在家里摆酒吃螃蟹,您老这边就已经摆好了,那儿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今儿白受一顿款待了罢。”

    史太君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度瞪圆了眼睛,这个混账东西,待会儿最好一螃蟹钳子噎死他才叫人开心呢。

    第121章 初见众钗

    贾赦之后跟着的便是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 不疾不徐道:“给贾府老太太问好了, 您老一向身体可好?今日有幸得邀, 不敢推辞,便厚颜跟着父亲过来, 事先也未递拜帖, 还望勿怪。”

    史太君勉强笑了一下, 说道:“护国公这样的大人物,寻常都是请不来的, 既然肯来,便是让我府上蓬荜生辉了, 哪里还会有怪罪的道理?”

    贾赦洋洋得意道:“可不是么, 我大儿子, 谁不说好!上山能打虎, 下海能擒龙, 打得退北疆蛮子,杀得溃西海沿子,还文能提笔定乾坤, 自从走马上任刑部尚书,一个月不到就断了几十起案子,无一错漏, 更把十余年前的一桩冤假错案给平反了,就连御史和大理寺卿都连连夸赞。”

    一说起他宝贝的大儿子, 贾赦完全不管场合和听众的表情, 没人拦着, 他能说上三个时辰。贾琏不得不在宁珊的授意下打断他的慷慨激昂,挺身而出,用自己单薄的小肩膀挡住贾赦肆意喷溅的口水:“孙儿也给老太太请安了,一向朝廷上的事务繁忙,许久没来见礼,还请老太太饶恕择个。”

    贾赦怒瞪二儿子一眼,但冷不防看到了大儿子的表情,摸摸鼻子,没说什么,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就坐下了。

    宁珊从进门就看到了满地的绣花鞋,有些简单些的肯定是丫鬟们的,但那些精致华贵的必然是贾家的姑娘们的了,既然请了他来,却还让小姑娘们坐了满满一屋子算怎么个意思?这是想赖上一两个给他?不是他自傲,就凭他现在的权势地位,多少二三品人家的姑娘都乐意上赶着给他做妾呢。

    左右已经指婚了,宁珊倒也不再过于担心后院阴私,既然她们贾家自己都不把姑娘们的闺誉当回事,他何必操这个心,遂也自在的挨着贾赦坐下了,贾琏便跟着坐在下首。

    邢夫人就领着凤姐儿和迎春两个走到另外一边,这会儿王夫人也来了,见到邢夫人,不得不起身行礼,还得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憋得满腹愤恨,却无法发泄。

    邢夫人就爱看她的憋屈样儿,自己坐了她的位置不说,还效仿史太君搂着黛玉的样子,招呼迎春道:“迎儿,你来,随母亲坐着。”

    迎春告了罪,走过来坐下,王夫人不得不再往下挪一个位置,她后面就是站着的李纨了,凤姐儿见状也没敢坐着,走到邢夫人身后立规矩。偏偏邢夫人就是要打王夫人的脸,微笑着拉了凤姐儿的手道:“我这里很不必你伺候,只管去寻你妯娌们一道坐着。”彼时,贾珍也带着贾蓉、贾蔷过来了,正围着宁珊大献殷勤,尤氏一早来了就没走,此时带着惜春坐在一处,这会儿凤姐儿也坐下了,顿时凸显出独自站着的李纨一个来了。

    王夫人不得不忍着气,笑着对李纨道:“你这孩子也太认真了些,我早些年就说过,我不是那等爱让媳妇立规矩的婆婆,偏你总那么老实,今儿可都听见了,还不快去坐下呢!”这话本为标榜自己慈善,却不料戳痛了史太君的心,她原先就爱让媳妇立规矩,贾赦的原配还在的时候,怀着身孕到四个月了还被她折腾着夹菜布膳呢。

    便是王夫人,前两年也还需要伺候史太君用完饭,自己才能回房另外吃一口热乎饭菜。只是搬到大观园里以后诸事不顺,她们婆媳也互相看不顺眼,史太君因为屋子小了,不像从前那么阔朗,许多排场摆不开,才假意自我安慰是为了不给自己添堵,这才让王夫人不必再伺候了。

    众人都坐好之后,作为主场的史太君需要给个人做个介绍。男人们大多彼此熟悉的很,只除了宝玉额外多介绍两句,却也没人搭理。跟着便是姑娘们,史太君一副慈爱的面孔,好似宁珊跟贾琏一样都是她孙子似的说道:“珊儿,你也来见见你的妹妹们。二丫头你是熟悉的,这是你二叔家的二女儿,大排行第三,名叫探春,旁边的是隔壁珍哥儿的嫡亲妹子,四姑娘惜春。我身边坐着这个是你表妹,姑苏林家的女儿,乳名黛玉。我旁边这位是府上的客,皇商薛家的太太,身边是她女儿,闺名叫做宝钗的,和你弟媳妇儿凤丫头是表姐妹,也算是你两姨妹妹了。”

    宁珊一一顺着史太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黛玉和惜春两个她是见过的,早些时候在他爹府上住着,晨昏定省的时候偶然也会遇到。但今日这般盛装打扮却是从未见过的,那林氏果然不愧妹妹所说,是她们姐妹中的第一人,当真是个绝色的。今日为了赴宴,她穿了一身碧绿翠烟衫,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外罩雨过天青色交襟短袄,头上戴的也是一整套嵌翡翠掐丝银头面。一身素雅的配色,反而衬托出她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的才貌来。尤其是那一份弱质纤纤,更显风流之态,这般才貌,在京中闺秀之中也能数一数二了。宁珊先后两世见过的美人儿之中,目前也只有当年他们独孤世家出身的那位独孤伽罗皇后和当下的璎华公主可与她比肩。

    再看薛家的那位姑娘,容貌丰美,举止娴雅,生就一副好相貌,唇不点而含朱,眉不画而横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但穿着却不比林氏,十分简洁,头上只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儿,不见几样首饰。身穿蜜合色短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子裙,一色儿都是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觉奢华,一点儿没有皇商世家出身的轻浮富贵之气,反倒像是农耕书香门第的小姐。

    另外她的举止也十分守礼,因为宁珊是外男,此时的薛宝钗是低头敛身,微侧着坐的,既让宁珊可以看清她的面容,自己却不直视宁珊的眼睛。看似端庄大方,面上一片得体的微笑,但手指不经意的绞着丝帕,显然是有些紧张的。就是不知道,她是紧张见到自己呢,还是紧张她这么大的年纪还见到自己呢。想想也是有趣儿的很,这薛家跟两边都攀着亲,也都挂着靠,显然是在衡量哪边能得更大的利益,果然是商家出身,凡事都冲着一个利字去了。只是横竖不碍他的事儿,也犯不着去多想。

    再往后看就是那位二房的姑娘了,生的虽然也算好,但跟前面两位比起来就寡淡多了。也不及自己妹妹迎春,甚至连最小的尚未长开的惜春,也能看出将来容貌必会超过她。毕竟惜春的亲哥哥,亲侄子的相貌摆在那里呢,贾蔷的相貌可是整个銮仪卫之中都最出类拔萃的。而贾蓉也不遑多让,传说中他那个跟亲爹爬灰的妻子秦可卿是贾家东西两府女子中最为出众的,可是跟贾蓉站在一起也是难分高下。

    便是贾珍,据傻爹的描述,再年轻个十岁的时候,相貌也不比他弟弟贾琏差,说不得还更加粉嫩白净些,毕竟贾琏还时不时的需要外出跑个腿儿,贾珍可是从来都只管坐在家里指挥别人跑腿的。

    有这三人打底,惜春未来的相貌就可以预想了,便是不及林氏、薛氏二人,也不会输给自己的妹妹迎春。

    但探春好在有一个优点,是过去的迎春和惜春都比不了的,那就是气质尚算不错,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年纪虽不及迎春,但个子却比她还高一些。兼之她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穿着打扮也十分精心,总是能在同样的衣裙首饰上展现出与众不同之处来,显得顾盼神飞,这便十分值得瞩目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三姑娘的长相是随了她的生母姨娘还是生父贾政,若是像贾政,那宫里那位贾嫔的样貌也就十分微妙了。特别是眼下看到的王夫人,也是一副素面朝天的淡妆,眉眼之间虽然端庄大方又得体,很符合正妻应有的范儿,但显然不对皇家纳妾的胃口。

    宁珊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二房一家子的相貌,只觉得各个都比不上大房。贾政比不得贾赦;王夫人也不如现在的邢夫人会打扮,而且还没有她年轻;贾珠的遗孀更加没法儿跟二弟贾琏那个惯爱插金带玉,把自己打扮的恍若神仙妃子的媳妇而相提并论;甚至连二房的女儿、儿子都不如大房的好看,可是史太君就不知道是为什么,非要那么偏心的宠着二房。

    不过也可能是脾性相投也说不定。宁珊早听妹妹迎春说起过,她这个三妹妹惯有大志向,总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出去做一番事业。时有抱怨世间待女儿不公的话,听上去像是个有大主意,大智慧的女子。可是为人却不公允,心有偏颇又自私为己这一项跟史太君倒是如出一辙,看问题也是狭隘的可以了。

    她只道这世间要求女子恪守三从四德,不许她们行差踏错半步。却也不看看,男子同样辛苦。文人要十年寒窗,光宗耀祖;武者要闻鸡起舞,冬夏不辍。每三年一次科举,多少身体文弱的士子熬死在考场里;而一旦爆发战争,多少将士会马革裹尸。女人们只说自己的生活平静、平凡、平庸到无趣无聊,却不想想,这份平静,是多少男人抛头颅洒热血为她们拼搏出来的。这位三姑娘自诩若是男子定能做一番大事业,实际上却并不知道,男子们都是付出多少辛苦才能成就事业。

    宁珊不反感有野心,有抱负的人,但是很讨厌看不清楚自己立场和能耐的人。这正是他喜欢贾赦却讨厌贾政和史太君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贾赦是他的父亲,而是因为贾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本事,就老实窝在家里不出去添乱。相反的,贾政却是毫无自知之明,总感叹自己遇不到伯乐,实现不了一腔报国热诚,可是他也不看看,自己一个工部员外郎坐了十几年,能是有什么本事的人呢?

    史太君也是一般,仗着自己的年纪大,诰命高,就牝鸡司晨,胡乱插手前堂外事,甚至试图从龙。连男人都不敢做的事情,她和她的儿媳妇儿样样都敢插一手去试试。而一旦出了岔子,立刻甩给旁人,不是让下人顶罪,就是想着祸害大房。若不是宁珊回京,把父亲弟弟都捞了出去,将来贾家一旦失败,宁珊敢打包票,史太君并二房一家子准保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贾赦、贾琏父子头上去。甚至说不定,还要主动来一个“大义灭亲”呢。

    内心悄悄的品评完众人,正席也该开始了。宁珊瞧着史太君似乎没有分开男女两方的意思,不觉哂笑一下,也不以为意的跟着安排走了。客随主便,他就是过来看着他爹别给人欺负着的,别的一概不管。

    第122章 游园相讽

    一时众人都到了名为藕香榭的一处小院, 建在水上, 迎春悄悄告诉宁珊, 这里是蓼风轩的一部分,是二房大奶奶的住处。只不过藕香榭是给她儿子贾兰住的, 因此来这里听戏倒也没有太大的不妥。

    宁珊道:“就算有天大的不妥, 也不关爷的事儿, 横竖爷是被请来的。你也一样,今日不必操心, 只管吃喝玩乐。就是有一件事你注意着些。”

    迎春会意,小声笑道:“大哥哥放心, 妹妹保证不让哪个姐妹不小心撞上大哥哥。”

    宁珊笑着摸摸她头上发髻, 正了一正略有些松散了的嵌宝累丝兰花金簪, 微笑道:“你如今越发伶俐了, 这样很好, 以后也不可再唯唯诺诺的,只消敬着你父母亲些,再有就是琏儿和他家里的, 旁人都无需过于拘束谨慎了。”

    迎春微微笑着点点头,道:“我很知道,不单琏二哥和琏二嫂子要敬着, 更等着要敬大嫂子呢,就是不知道大哥哥什么时候能把大嫂子娶回来给我瞧瞧啊。”说着便捂嘴笑着跑开, 挨着黛玉坐下。今日坐席, 史太君照例一左一右搂着宝玉和黛玉, 迎春便照例坐了下首第一,探春就挨着宝玉,惜春趴在栏杆上俯瞰水中游鱼,尤氏拉了她几回才肯到迎春身边坐下。

    至于薛姨妈,她和史太君一样,一人独享二榻四几,那榻上都铺着锦缎蓉簟,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上个人所喜食物。

    再往下是一椅两几,是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姑娘们都是一椅一几。宝玉跟着史太君坐,倒是没有多余的安排,只多了一张矮几,林氏也是一般。薛氏则挨着她的母亲,坐的微微靠后,半露着脸,显得十分端庄矜持,却又不小家子气。

    男子们的席面和女席相对,贾赦和宁珊也是二榻四几的待遇,贾珍贾琏却直接降到了一几一椅的规格。贾蓉贾蔷两个更不用说,只在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虚设两个座位,跟尤氏、凤姐儿、李纨三人遥遥相对,都不敢坐,只在长辈这边伺候着。

    少时,攒盒送了上来,其式样亦随几之式样。外有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确实是家中小宴风格,十分的不把人当外人。宁珊微微一笑,捻起一粒兰花豆放在口中慢慢嚼着,静等接招。

    大家坐定,史太君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

    薛姨妈随声附和,眼光却瞄向邢夫人一边。果然听邢夫人道:“我们家大爷着实迂腐的紧,只道男女同席已是不妥,决不肯再行令取乐。”说的薛姨妈和宝钗同时涨红了脸,便是探春也有些不自在。

    迎春倒是好意,替史太君挽回一些颜面,小声道:“当日娘娘省亲的时候,孙女儿就听过家里那班小戏,唱的实在是好,不如今日老太太赏我们再听一出吧。”

    史太君脸色缓和一些,笑着对迎春道:“一场小戏,不值什么,你若爱听,只管来园子里,保管你天天听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