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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节
    老妪缓缓走向停在巷弄拐角处的马车,上车之前,看到门口默然目送的年轻人,呢喃道:“真像。”

    第008章 抢人

    胭脂郡郡城靠近青案郡,徐凤年这个下县主薄当初没有拜会太守洪山东,这次赶赴郡城,依旧是另有所图,如今他身边连个马夫都没有,徐偃兵去了幽州葫芦口,大材小用,出任北凉边境关隘八大校尉之一,主要还是震慑边军中跟幽州将种门庭有关系的大人物,徐偃兵跻身新武评十五人之列,光是这一点,就很能让人忌惮,何况曾是徐骁的心腹扈从,春秋之中,身为人主,给心腹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嫡系赐姓,很常见,不过在徐骁这边屈指可数,当年的刘偃兵是其中一个。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偃兵在北凉两朝都被北凉王倚为心腹,在外人眼中,就算是步军统帅燕文鸾也该卖这位徐校尉几分面子。如今天下第六的新凉王,被说成了一人就当两千骑,还需要谁来护驾?徐凤年牵马入城的时候用的是徐奇的户牒,又有记录在案的官身,自是畅通无阻,徐凤年进入郡城的时候,看到许多年轻锦衣华服的男女,也都老老实实下马步行穿过城门,就算过了城洞,重新翻身上马,也不敢策马狂奔,再无以往的骄纵恣意,更无一人胆敢私佩北凉刀,想必是整个幽州的血腥味,至今未曾散去的缘故。北凉豪侠自古而然的鲜衣怒马,给硬生生去掉一半了。徐凤年入城之后,依旧牵马缓行,走向一座难得有山有水的宅子,在北凉看门第高低,只需要看水的多寡,水井的口数,冬雪的窖藏,能够临湖更是了不得,至于清凉山坐拥一座听潮湖,既然家主姓徐,也就不用多说什么。

    胭脂郡城内,胡柏是个谍子,还很年轻,但是早在少年时代就被前辈谍子寄予厚望,北凉由谍子转为官员并不常见,但照理说肯定不难,胡柏很英俊,读书不多,但天生就有一股书卷气。胭脂郡的甲鱼谍子曾是他师父的手下,对胡柏更是多有无声的照拂,所以给他派遣了一桩出力不用多,但很讨喜并且有利于前途的好差事,起先胡柏听说是给一位女子当盯梢眼线,并不乐意,只是听命于人,是谍子天职,不过当胡柏成为这条街上绸缎铺子年少多金的新掌柜后,当他亲眼见过那女子一面后,本就没有怨言的他连些许怨气都没有了,胡柏见过许许多多美貌女子,或妖艳如牡丹,或清冽如白莲,他甚至还尝过大青楼花魁的滋味,心境始终古井不波,但从未见过那样动人心魄的女子,而且她容貌之外的东西,更让胡柏难以释怀,胡柏遵循本分,一步都不敢越过雷池,不主动见她,她在街上露面次数寥寥无几,从绸缎庄出现到消失,就是一扇门的路程,胡柏甚至不会抬头,只能用眼角余光打量那一瞬间,偶尔深夜躺在屋顶饮酒,看一眼不远处那座黑沉沉的院子,知晓她住在那儿,就心满意足。胡柏也没有探究过她的底细,只想着能够这样守着,不远不近,一天是一天,能有一辈子那是最好。他只知道女子姓裴,深居简出,从无跟胭脂郡达官显贵有过一场应酬,她的气态,永远冷冷清清,便是这种难免会给人暮气嫌疑的感觉,也一样让人惊艳,附近多有胭脂郡权势人物的府邸,不是没有嗅觉灵敏的家伙闻风而动,胡柏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亲手打晕过连主带仆十几人,那个臃肿如猪的军祭酒就给他掐住脖子,提起离地一尺,脑门狠狠撞向小巷墙壁,当场晕死过去,当晚又给听说此事的郡守洪山东火急火燎起床,气恼地暴跳如雷,竟是兴师动众迅速调动城中三十披甲持弩的甲士,拖走那十几个家伙,第二天军祭酒大人丢官不说,整个家族都被驱逐出了郡城,那之后,“武斗”没人敢了,想“文斗”搏取美人嫣然一笑的家伙还是有的,不过也没见那扇门打开过,后来不知郡守大人说了什么,豪族高门里喜好附庸风雅的浪荡子也都一夜之间没了身影,那条巷弄,复归清净,依旧那般没有一丝烟火气。

    今日,胡柏在绸缎铺子里娴熟应付那些穿金戴银的富家妇人,赚着天底下最好赚的银子,买卖之间,也不知道是谁揩谁的油,他正在与两位如狼似虎年龄的妇人调笑,突然瞥见门外有人牵马走过,眨眼功夫,就把那人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通,连马匹优劣跟马鞍材质都没有错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胡柏也就打算收回视线,不料那人有意无意侧头看了眼铺子里头,恰好跟胡柏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微微一笑,胡柏等那人策马走过,消失在视野中,皱了皱眉头,不过想到这条街上隐藏暗桩颇多,不乏比他更有身手武艺的高手,就不去杞人忧天,勾起嘴角,心想那个年轻公子哥倒是长得极为耐看,在盛产美娇娘汉子却邋遢的胭脂郡确实并不多见。铺子里的几位妇人见着了胡柏脸上的笑意,愈发舍得一掷千金,不过她们拿捏绸缎料子的时候,在胡柏手臂手背上拂过的手心,力道也悄悄重了几分。

    裴南苇住进这栋院子后,就留下两名手脚勤快的妙龄丫鬟,贴身伺候,却算不得贴心,她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跟她们笑话几句,都是些以过来人女子身份说出口的捉弄言语,问她们是否有心上人,是否需要她做媒几句,她们也总红扑扑着脸蛋,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裴南苇笑过之后转身就忘,倒不是真的想做那牵线的月老,久而久之,两名丫鬟也就大致摸清了院子女主人的性情,起先她们都以为是胭脂郡哪位官老爷的金屋藏娇,后来没见到任何男子能走进院子,就没了这份揣测,连她们女子都挪不开眼的大美人儿,真要是谁相中了养在这里,哪里舍得一丢就是几个月不来宠幸疼爱?今天丫鬟竹海听到一阵不知疲倦的敲门声,一开始不想理会,只当作是不开眼的家伙,很快就会给人像条死狗般拖走,可整整半盏茶,敲门声也没停下,竹海就纳闷了,郡城里头还真有这样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她犹豫了会儿,想着反正女主子在后院那边听不着动静,就去瞧一瞧是何方神圣如此不知死活,打开门一看,她立即愣神,呦,是个俊哥儿,好看到像是才子佳人小说上的读书人走出书本了,而且他在开门后,也对隔了一道门槛的丫鬟竹海微笑,笑得竹海心如撞鹿,只觉得比起邻街上绸缎庄的胡掌柜还要温柔英俊。

    徐凤年柔声道:“我叫徐奇,是碧山县的主薄,你们裴小姐认识的,劳烦姑娘去通禀一声。”

    丫鬟有些为难,碧山县她知道,一县主薄这么个官她也知道大小,可要说这人嘴上说认识自家小姐,她就打死不信了。徐公子你长得再好看,也不是让你大摇大摆进入院子的理由啊。她哪里敢真的为此就去叨扰裴小姐,若是人人自报名号就得禀告一声,这院子早就给胭脂郡的那群登徒子踏破门槛了,小巷地面的青石砖都得换上一换了。竹海一脸怀疑和质疑,就是不愿意挪动脚步,于是大眼瞪小眼,都不愿意转身。徐凤年也拿这个尽心尽责的小丫鬟有点无可奈何,想了想,说道:“郡守洪山东让我来的,你要是跟裴小姐说过以后,她如果仍然说不见客,姑娘你就拿扫帚打我,行不行?”

    在胭脂郡,洪山东已经是最大的官了,能够在这栋院子当差,丫鬟竹海也知道轻重利害,思量片刻,语重心长说道:“奴婢这就去跟小姐说一声,也不关上院门,但是你可不许擅自走入院子啊。”

    徐凤年点点头。

    这名丫鬟将信将疑转身离去,不忘转头看那年轻公子哥是不是真的老实,见他纹丝不动,才加快步子,壮着胆子去后院跟小姐知会一声。徐凤年坐在门槛上,背对宅院,望着街上那匹算不得良驹也不至于是劣马的坐骑,至于隐蔽处几双耐性极好的冰冷视线,应该是得到郡城谍子头目的命令,不许插手阻拦,徐凤年可以轻松清晰感知到他们的心跳,对于他们的恪守本分,徐凤年有些感触,外人提及北凉,第一印象肯定是无敌于天下的铁骑,以及那一骑绝尘的白马斥候,但是对褚禄山一手打造出来的北凉谍子死士,并不熟悉,其实这么多年,沙场上两军对垒的死战不多,北凉跟北莽蛛网以及离阳赵勾的互换性命,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徐凤年回过神,转头望去,啼笑皆非,那丫鬟妮子竟然真提了一把扫帚,怒气冲冲跑来,敢情真是要把他扫地出门才罢休,不用猜都知道裴南苇这婆娘给自己下了绊子。

    徐凤年站起身,看着那丫鬟张牙舞爪用扫帚使出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打狗棒法,赶忙离开院门,退到台阶下,朝院门里头气笑道:“姓裴的,算你狠。”

    丫鬟气势汹汹站在门口,挥了挥扫帚,猛然转头,看到自家小姐站在院子里头的台阶上,有着从未目睹过的笑颜如花,哪里还有先前听自己禀明情况时的冷冰,竹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半犯了大错,转过头,哭丧着脸,可怜兮兮望向台阶脚下那个叫徐奇的公子哥,差点被扫帚扑面的年轻人笑着走上台阶,并不恼火,从她手中接过扫帚,跨过门槛,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裴南苇,“很好玩?”

    先前没了靖安王妃身份,如今连胭脂评美人都没她一席之地的动人女子,重新冷着脸。

    丫鬟竹海怯生生站在徐凤年身后,手足无措。另外一名丫鬟站在裴南苇身后,看着那个衣饰并不光鲜的年轻人,跟竹海一样感到匪夷所思,她们小姐在胭脂郡都曾随口拒绝过郡守大人的拜访,洪大人听说之后,别说火冒三丈,屁都没放一个,在院门口等到答案,直接转身就走。既然如此,恐怕只有幽州刺史这样的封疆大吏才有资格了吧,可哪里来的如此年轻又能位居高位的大人物?堂堂经略使大人的嫡长子,北凉道官场头一号的李翰林李公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在边境上建功立业,但听说不也才是游弩骑的一名标长?裴南苇面带讥讽,轻声冷笑道:“竹海,梅梢,还不拜见咱们这位微服私访胭脂郡的北凉王。要知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离阳王朝最年轻的上柱国大人,可不是谁想见都能见到的。”

    两个丫鬟也顾不得辨别真假,吓得扑通一声就直愣愣跪下,尤其是那个才拿着扫帚逞凶的丫鬟竹海,一下子就眼泪决堤。

    徐凤年轻声道:“都起来吧,别听你们小姐胡说八道。”

    丫鬟们打死不敢起身,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真要是那位杀人不眨眼的新人屠北凉王,杀她们两个丫鬟不跟呼口气一般简单?再说了,整个北凉都在啧啧称奇新凉王的天下第六高手,那还不是高兴了让麾下铁骑杀人,不高兴了自己就动手?徐凤年放好扫帚,对裴南苇说道:“我现在是碧山县的主薄,缺个烧饭做菜的,你有没有想法?”

    裴南苇斩钉截铁道:“没有!”

    徐凤年一笑置之,走过去一把扛起这娘们,就往院门走去,裴南苇唯恐天下不乱,尖声喊道:“快来人啊,有人强抢民女啊!”

    没人理睬她的煽风点火,两个丫鬟偷偷抬头,看着性子冷淡的自家小姐跟走火入魔一般喊叫,她们再年轻,不谙情事,可毕竟同为女子,也咂摸出些味道,没敢起身,眼睁睁看着小姐被那个也许大概可能真是北凉王的年轻人掳走。

    到了门外,徐凤年把她摔在马背上,牵马走出小巷。

    谍子胡柏走过巷口,然后轻轻看了眼那名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的女子,他低下头,继续前行。

    愿字起于心头,转瞬间又死于心间。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那个难以掩饰落寞的背影,没有说话。

    牵马出城后,翻身上马,坐在裴南苇身后,一路疾驰,连夜回到碧山县,然后很快县城就都知道主薄大人有个倾国倾城的媳妇,真他娘是官场失意,挡不住这位大人情场得意啊。县丞左靖听到县衙上上下下都在说这件事,终于按捺不住,头一回主动提酒莅临寒舍,确实惊为天人,只是那妇人一身荆钗布裙,当真是给徐奇这个家道中落的将种子弟坑害了,换做是他左大人,那还不得当一尊女菩萨伺候着?只是那瞧着像是初为人妇的女子,对谁都不理不睬,到了碧山县城后,只是头两天拉着徐主薄买了许多茶米油盐瓶瓶罐罐,安心持家,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访客,她也仅是以小院子女主人的身份略微露面,勉强不失礼仪,再无更多的热络,只能看到她搬弄那些不值钱的盆栽花草,和喂养墙角的一笼鸡鸭。左靖何等油滑,耍了个小心眼,有意让主薄徐奇在县衙共同处理些无关紧要的陈旧积案,那女子也都会拎着食盒姗姗而来,等徐奇吃过了热气腾腾的饭食,再拎回食盒,就这么简单,都能把县衙中人的眼珠子勾到地上,恨不得被她踩上几脚才好。就算是素来眼高于顶的县令冯瓘,也开始在晌午时分,准时准点跟徐奇这位佐属下官闲聊上几句,不过等那女子露面,就主动离去,至于县尉白上阕,这些时日依旧没跟徐奇套近乎,只是衣衫天天换。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喊了那女子一声徐夫人,被她点头一笑后,徐夫人这个叫法就逐渐在县衙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显然是托了徐夫人的福,主薄大人总算有了些官样子,三天两头有人请他喝酒,徐奇也来者不拒,每次都满身酒气回家。

    这一天,是夏至,在暮色中,徐凤年看似醺醉但眼神清澈地回到院子,坐在桌前,哪怕已经吃过,仍是跟她同桌吃着素多于荤的简朴饭菜,这些天,都是这般光景,白天相互间言语不多,夜晚更没有外人艳羡的同床共枕,徐凤年算是打着地铺,这要传出去,肯定大快人心,让那些丢了魂魄的大老爷们如释重负。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乘凉,裴南苇收拾过碗筷,躺在徐凤年身边的沁凉竹长椅上,轻轻摇晃着一把芦苇扇子。

    裴南苇说道:“夏至了?”

    徐凤年嗯了一声。

    裴南苇停下扇子,问道:“广陵那边,要死很多人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裴南苇仰起脑袋,望着暮色,轻声笑道:“史书上的好人,一个个都是没有瑕疵的完人,坏人呢,好像就不可能干过一件好事。你要是哪天死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给你写一句好话?”

    徐凤年蹲坐在小板凳上,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拿过她手中的扇子,他不像她那般吝啬,摇扇之后,两人都可得清凉。

    裴南苇侧过身,凝望着他,说道:“你不是天下第六吗,你要是能给我变出一两亩的芦苇,晚上让你睡床。”

    徐凤年平淡道:“我就算是陆地神仙,也没这本事。何况,让我睡床,你打地铺,有什么两样?”

    裴南苇捧腹大笑,然后媚眼道:“你啊,白搭了天下第六厉害。”

    徐凤年笑道:“谁说不是。”

    第009章 战马昵称,铁锈叮咚

    一标五十骑,在凉莽边境草原上疾驰向重兵把守的一座牧场,北凉重视马政的程度举世无双,这一标人人佩刀负弩,战马已是匹匹甲等,显然是一等一的精锐战力,无它,他们便是北凉的游弩手。

    北莽八十种马栏子,除去董卓用无数黄金白银喂养出来的乌鸦栏子,就再没有游弩手放在眼中的敌对斥候,这并非游弩手一味自负,而是用无数场短兵相接的血腥接触战慢慢积攒出来的自信,至于又算是游弩骑中头等雄壮的白马斥候,直白说来,那就是随便拎出一骑,寻常边军的都尉见着了,那都得老老实实绕道让路,而且心服口服!

    这一标小雪营游弩手旧部,刚刚积攒下足够战功,得以全部跻身白马斥候,因此被北凉都护褚禄山特赐准许前往纤离牧场拣选战马,这五十骑如果不配骄傲,天底下谁配在他们面前骄傲?此标在去年那场把南朝打成筛子的奔袭战中,为八千龙象军跟大雪龙骑军开道,拔除北莽烽燧十余座,斩首不下两百人,五十名深入腹地的斥候最终只剩下四人!分别是标长李翰林,副标陆斗和李十月,伍长方虎头。

    四十六名新骑,大多是老斥候出身,但也有从凉州边军中抽调到小雪营的好手,就像标中最年轻的伍长,同时也是年纪最小的游弩手,绰号跳蚤的一个娃娃脸少年,曾经就是一名龙象军骑卒,亲身参加过葫芦口战役,杀敌四人,这不算太过惊世骇俗,可杀马十八匹,让时候详细记载军功的记录官都咋舌,这个祖代都是边关牧民的少年也让人哭笑不得,不要军功,就蹲在战死的心爱坐骑旁边哀嚎,把当时途径的袁左宗跟骑军副统帅何仲忽都给惊动,何老将军蹲在这个孩子身边耐着性子劝慰半天,屁用没有,气得老将军一巴掌拍在这兔崽子脑袋上,气咻咻让贴身扈从牵来一匹才骑乘没半旬的神骏,少年没跟何统领客气什么,不情不愿收下了,还一副我收下是给你面子啊的混账态度,如果不是袁左宗拖走,脾气暴躁的何统领就要伸脚去踹这个小王八蛋。

    这一标都不喊少年姓名,反正两匹战马就叫小跳蚤大跳蚤,都习惯喊他跳蚤,别人要是敢摸一下如今的大跳蚤,少年伍长保管跟你拼命,比摸了他媳妇还大动肝火,这可不是玩笑,他刚成为游弩手的时候,伍长洪润就吃过苦头,结果被身手灵活如野猿的少年硬生生揍成猪头,少年的武艺没有章法,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学到手的野路子,尤其是马术,精湛娴熟到能躺在狂奔中的马背上睡觉,他们这一标,也就标长李翰林可以摸上一摸大跳蚤,若说打架,其实重瞳子陆斗也能随便掀翻少年,可扛不住这愣小子屡战屡败,能跟你纠缠几天几夜,陆斗又不好真打死这个死心眼的孩子,加上他也没兴致去逗弄这名手下,到头来,只剩下李翰林可以“一亲芳泽”。

    已经临近北凉数一数二的纤离牧场,空中弥漫着浓郁的马粪气息,五十骑几乎同时用力嗅了嗅,满脸陶醉,很多汉子在青楼勾栏趴在细皮嫩肉的娘们身上,也不见得如此舒坦。少年伍长站在那匹大跳蚤的马背上,就跟双脚牢牢钉入马背一般,环视四周,迅速做了个小雪营游弩手独有的手势,收到“敌情”的副标李十月笑骂道:“跳蚤,想打仗想疯了,连女人滋味都没尝过,你好好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上次标长好不容易带咱们开荤,到了青楼,兄弟们叫一个都嫌少,生怕坠了标长大人的威风,你看方虎头,就喊了三个姐姐,一点都不担心咱们家大业大的李大人钱囊不够鼓,你倒好,蹲在房门口,说是给咱们望风,你丢人不丢人?”

    生得凶神恶煞性子却极其温和的方虎头嘿嘿一笑,摸了摸嘴唇,有些得意。

    跳蚤撇嘴不屑道:“什么姐姐,喊姨婶都喊小了,以前老伍长都说老牛吃嫩草,方虎头倒好,嫩牛吃老草,白瞎了,这跟马驹啃草根有啥两样,还说我?我还觉得丢人呢!”

    方虎头呲牙咧嘴。

    李翰林轻声笑道:“那座青楼在凉州边塞还算凑合,不过比起我家乡陵州那边,确实差了十万八千里,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带你们去陵州那儿‘骑马’去,丰腴的,清瘦的,高挑的,娇小的,下巴尖尖的,屁股翘翘的,胸脯大大的,应有尽有。”

    骑马是北凉边军的术语,李翰林身后四十多骑都是垂涎三尺的嘴脸,还有李十月这般直接就抹嘴擦口水的,只有少年白眼道:“你们瞎鬼混,别带上我。我有大跳蚤就行了。以后真有对眼喜欢的姑娘,我是要跟她拜堂成婚的。”

    一个盘膝坐在马背上的光头骑卒嘴里叼了根甘甜草茎,笑道:“跳蚤啊,你该不会是喜欢大老爷们吧,你看我咋样?哥哥我两百斤重的汉子,要肌肉有肌肉,要体力有体力,要枪术有枪术,你要是万一试过不中意,可以退货嘛。”

    跳蚤虽然是个雏儿,但从军多年,什么乱七八糟的荤腥言语没听过,斜眼了一下那颗大光头,“谢拱,你乖乖骑你屁股下的那匹母马去吧,难怪每天晚上都听你的小枣在马厩嘶喊,你悠着点,善待战马是咱们北凉铁律,万一小枣被你谢拱真给拱坏了,咱们标长也罩不住你。”

    李十月方虎头这帮糙汉子一起哈哈大笑,谢拱也不以为意,摇晃着那颗光头自顾自笑,还不忘弯腰拍了拍坐骑的背脊,这个曾经用手指把北莽斥候眼珠子抠出来吃掉的汉子,用异常温柔的嗓音说道:“小枣啊,别跟咱们伍长一般见识。官大欺负人,么的道理好讲。”

    这一标游弩手原本没有给战马取绰号的习惯,只是少年给一标五十匹战马都取了个,比如谢拱的小枣,还有方虎头的大圆,李十月的梅儿,还有康真的老丈人,等等,没谁能逃过一劫,久而久之,所有人也就默认。

    跳蚤突然喊道:“标长!”

    李十月白眼道:“就你小子屎尿多,大的还是小的?你就不能再忍忍,就这么几步路就到纤离马场了。”

    少年破天荒难为情道:“小的。”

    李翰林打了个响指,五十人一瞬间人马分离,然后站成一排,把北凉刀扯向身后,然后齐刷刷解开裤腰带,而五十匹战马几乎同时停下马蹄,各自调转马头,缓缓停在主人身后。

    北凉三十万铁骑,战马就是他们真正相依为命的媳妇。

    而且比真的媳妇要听话太多,更是不离不弃。

    有多少北凉铁骑战死沙场,又有多少战马在主人死后,绝食而亡?!

    “标长,听说上回你跟陆副标李副标去北莽烽燧那边,一路往北杀过去,就喜欢把蛮子头颅当尿壶?”

    “瞎扯蛋。”

    “标长你还客气谦虚个锤子哦,小雪营兄弟们都这么说,连都统都没否认。陆副标,你说是不是?”

    “勺子,你还是太年少无知啊,你问陆木头有卵用,问我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李副标李大人才行嘛,我跟你说实话啊……”

    “李副标李副标,你尿裤子了。”

    “啊?你娘的!敢骗老子,勺子行啊,才去青楼开过荤,就敢拿你的副标大人开涮了?接招!”

    “日你仙人板板啊,李副标,你老人家行不行啊,你尿我一身做啥子哦,你倒是尿勺子去啊……”

    “行了行了,收功!老规矩,谁尿得最远,谁的战马第一个入厩吃草。今天是谁?”

    “李标长!”

    “对,绝对是李标长你,这一泡尿,绝对能浇到北莽了!”

    “就是就是,撒尿也能撒出风情万种的,除了李标长还能有谁?谁,不要脸就自己站出来!老子第一个抽他!”

    “娘的,别人溜须拍马也就忍了,明明是你高长虹尿得最远,好歹也是个伍长,有点出息行不行!李标长,这种王八蛋就算尿得最远,也只能当作垫底的货色,所以还是你第一,板上钉钉的!”

    重瞳子陆斗抚额,摊上这么一帮不要脸的下属,真是头疼。

    标长李翰林板着脸,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系好裤腰带,翻身上马。

    短暂的嬉笑打闹过后,五十名白马斥候全部重新上马,再没有人吊儿郎当站着坐着趴着躺着,全部挺直腰杆,五十骑依次“闯入”纤离牧场栅门,仅仅五十人五十刀五十弩,但是那股子谁挡路谁死的跋扈气焰,就在这种沉默肃杀的策马突入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马场箭楼士卒怔怔望着这寥寥五十骑,心神摇曳,脸上有着发自肺腑的崇拜敬畏。

    ……

    一行人登上洛虎丘之巅的烽燧台,有老太师孙希济,依旧稳居天下武评第四的青衫文士曹长卿,背负紫檀剑匣的姜泥,还有十数位从红鹿洞走出的西楚遗民,多为追随父辈退隐山林多年的功勋之后,正值青壮年纪,很难想象正是这一拨年轻人即将成为支撑起西楚复国大业的顶梁柱,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尚未及冠,背有四柄长剑,是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吕丹田之孙,叫吕思楚,他这趟下山,更多是行走江湖,没谁想着他掺和复国一事,只是少年在红鹿洞跟李淳罡相处过一段时日,只是当时不知那插秧的羊皮裘老头儿便是剑神,追悔莫及,然后这次就偷溜下山,非要挣取些名声才愿意回去。少年的视线一直偷偷瞥向前处的公主殿下,轻轻蜻蜓点水就移开,时间步长,次数不少,只是身边长辈如今都没心思理睬一个孩子的懵懂情愫,而那胭脂评前三甲的姜泥更是从不搭理这个她总觉得没长大的清秀少年。登山之时,春秋十大门阀之一裴氏的“余孽”裴穗轻声说道:“形同傀儡的淮南王赵英已经屯兵滑山,靖安王赵珣的六千骑也兵临篙鳌湖,燕敕王世子赵铸的那一千人马,则暂时没有踪迹。要我来看,我大楚要想要经略北地,还是需要先拿下这几支打着平乱旗号的靖难王师,以绝后患。而且他们折损过后,各大藩王辖境,自有势力随之揭竿而起。我量广陵王赵毅也不会拿身家性命当赌注,起兵呼应其他几位藩王。”

    一位沙场百战的身材魁梧老将军点头附和道:“老太师,曹先生,裴穗此言不差。”

    孙希济登山吃力,气喘吁吁,似乎置若罔闻,曹长卿望向洛虎丘山脚的滔滔广陵大江,微笑道:“谢西陲,你说说看。”

    谢西陲是个身材消瘦的年轻人,比起吕思楚也就大上个四五岁,缓缓道:“如此一来,咱们兵力就太散了,正中了卢升象的下怀。得一时一地之利,却有损中原大局,这是离阳朝廷设下的一个圈套,诱饵是春秋那几个亡国的遗民反复,让我们以为有机可乘,事实上打仗这种事情,能跟赵室麾下真正精锐的虎狼之师一较高下,东越,北汉,南唐,都差得远,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更别提了,也就咱们大楚还有戏,既然连打仗都靠不住,就更别奢望他们能成大事了,争天下这种事,光嘴上喊喊,并无裨益。”

    裴穗被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家伙当面反驳,却没有恼羞成怒,而是陷入沉思。

    在一行人中独独出身寒庶门第的谢西陲并无丝毫怯场,停下脚步,伸出手指,从西划到东,沉声道:“按照南唐第一名将顾大祖的形势论,由于天下地理形势大体为西北高东南低,山脉水道又多呈东西横列,使得南北对峙,往往是北胜于南,尤其是东南两方被大海遮蔽,缺乏回旋余地,有地处低地,不易仰攻,多居守势。许多南方偏安政权都喜欢凭借大江大河,以舟师水战阻遏北地骑兵的陆争。但是位于南北中段的广陵道,又不太一样,既有守江的天然优势,也有地理形胜跟两淮重镇唇齿相依的可贵基础,因此若是守江不成,可以退而守淮,实在不行,依旧还有守河这条最后的退路,不至于一溃千里。既然咱们有这样的地理优势,又有人和,就不该浪费了,就两件事,一件事是打人,直接集中兵力,寻找机会,一举击溃卢升象杨慎杏阎震春,一锤定音,要打,就要直接打散他们的军心士气。第二件事就很轻松了,挨打,守河有四大重镇,守淮有六地,如今俱在我们之手,任由那些藩王亲军来打就是了,就凭他们?”

    曹长卿既没有说谢西陲说对了,也没有说是说错了,轻声笑道:“继续说,知道你小子有谢半句的绰号。”

    谢西陲点了点头,说道:“挨打一事,非是谢西陲小觑天下英雄,委实是我大楚占尽优势,不足为虑。当初徐家铁骑浩浩荡荡南下,咱们守江大将叛变,但是守淮守河两道战线,仍是让徐骁吃足苦头,公主坟死战,大戟士据守景河,再到西垒壁决战,加上夹杂其中的许多中小战役,哪一场不是打得只剩下骨头不剩肉?那时候几乎到了今天徐骁给褚禄山三千兵马他就能当天把所有人打光的地步,如果不是陈芝豹的将兵之法到了锱铢必较的化境,如果不是大局观极好的袁左宗能接连打赢几场关键性的硬仗,徐骁未必能以蛇吞象之势一口吃掉西垒壁……”

    年轻人说到这里,老太师孙希济突然感慨道:“可惜历史没有如果不如果,成王败寇,泱泱大楚成了亡国西楚,离阳一跃成为天下共主,其实那时候大楚看待离阳,就如同现在的离阳看待北莽,一样都是未开化的蛮子,穿上士子衣冠,依旧不值一提。”

    谢西陲敬重老太师,静等片刻,见老人应该没有下文了,这才继续说道:“如今离阳与咱们大楚大战将启,赵室人心不足,自以为胜券在握,一心两用,要同时在两副棋盘上下赢,一个是下赢咱们,一个是下赢天下。咱们其实不用如此多事,离阳想要借大楚的刀去杀人,将春秋遗民仅有吊着的那口气也掐掉,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握牢这柄刀,所以我们出刀要快,准,狠,太安城说到底就只有两座屏藩,一座是顾剑棠的老旧势力,早已北迁两辽边关,一座是以卢白颉卢升象兵部双卢为首的新生势力,顾剑棠受制于北莽,而卢升象羽翼未丰,就领兵南下,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裴穗皱眉道:“卢升象本就是广陵春雪楼的老人,对我们并不陌生,就不会藏有应对之举?”

    谢西陲摇头道:“卢升象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外一回事,就说一个兵部,他卢升象不过是左侍郎,连尚书都不是,他如何节制杨慎杏阎震春这些春秋功勋老将?何况……”

    裴穗笑道:“谢半句,下半句不用你说了,我知道了,赵家天子自负无比,未尝不是有意让我们尝到一点甜头,如你所说,几支藩王之师都是鱼饵,既然离阳朝廷胆敢存有这份轻视心思,我们不妨大大方方顺杆子往上爬。”

    谢西陲会心一笑。

    孙希济走入烽燧,登上楼梯,来到顶点,眺望山脚滚滚东逝水,除去曹长卿姜泥,其他人有意无意都退远了。

    老人淡然道:“朝廷让我回到这里当广陵道的经略使,无非是四个字,请君入瓮。”

    曹长卿轻声道:“逐鹿山势力,还有黄三甲在广陵道周边的谍子,都为我们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