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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节
    公孙杨一脸苦涩,摇了摇头。

    徐凤年将公孙杨的言语串联起来,再加上他心甘情愿在鱼龙帮里蛰伏,以及那一手漂亮并且犀利的连珠箭,和一口经过许多年还是不曾淡去的浓重西蜀口音,徐凤年有些理解他的苦衷了。曾有诗云“西蜀公孙擅连珠”,世子殿下自言自语道:“北凉铁骑兵临城下,旧西蜀皇帝自缢,皇叔战死城前,誓死不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西琅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王岩,礼部尚书陈粮秣,六部官员,将军副将,太守知县,大儒文人,游侠义士,须眉女子,人人赴死。死在皇帝与剑皇之前的西蜀官员,仅是可以在史册上找到名字的,有足足两千多人。春秋九国,偏居一隅的西蜀最小,可自尽殉国,却是八国中最多,好一个亡国不亡骨气。”

    公孙杨低头去喝酒,老泪纵横,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于社稷,我等西蜀百姓,为何不敢纷纷赴死?只是公孙杨那时年少,被族人带去北莽,想死却死不得。”

    公孙杨骤然抬头,眼神中有些凌厉。

    徐凤年苦笑道:“公孙前辈怕我这个将军府上的小人物,会拿前辈脑袋换钱买酒喝?”

    公孙杨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徐凤年喝了口酒,道:“这一囊子的绿蚁酒,才好喝。出卖朋友拿人头颅换来的酒,再贵,能算什么好酒?”

    公孙杨哈哈大笑,指了指徐凤年,豪迈道:“徐公子若只是江湖人,公孙杨便要与你称兄道弟了。”

    喝完了酒,因事而聚,却尽欢而散。

    徐凤年借着篝火捂手取暖,抬头看了眼天色,站起身,不曾惊扰谁,往僻静处缓缓走去,下了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只是出了鱼龙帮眼力范围后,被公孙杨误以为接近二品实力的世子殿下身形急掠,一步数丈,行云流水。

    一气行出十里路。

    贴地而听,这是北凉游哨的谛听术。徐凤年嘴角冷笑,开始弓腰如野猫夜行,逐渐放慢了脚步,距离一座高耸小土坡百步距离,借着星光,见到坡顶坐着一名打哈欠的汉子,徐凤年猛然提速,瞬间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风汉子才打完几个哈欠,才看见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说话,就被手刀击在脖子上,敲晕却不倒下,仍然保持坐在坡顶的慵懒姿态。

    徐凤年悠哉游哉躺在他身边,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里听到了肖锵的声音。

    真是同一座江湖,同一样米却是养百样江湖人啊。

    一个不大的鱼龙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第015章 一线金刚驭飞剑

    圣人道德文章万千,都在苦口婆心劝说世人向善,可磨破嘴皮子了,加上笔下千言万语,写得手臂酸疼,竹简更是用去无数,竟是也抵不住那些诛心土话俚语来得有用,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听听,多琅琅上口,而且还不废话,难怪人人都信奉。这一处三面环坡的凹地里,坐着相貌装束各有特色的五六个大老爷们,一丛篝火都不曾点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的,又没有娘们,所图谋的可想而知,总不会是觉着两朝边境不安宁,这些家伙要做那锄奸安民的善事。

    这里头大多是快马为恶的马匪首领,说起边境大患的马匪,比较那些在王朝版图上几角旮旯落草为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许多,而且来去如风,巢穴隐蔽,官府追捕起来难如登天,马上战力与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寻常寇匪可以比拟,眼下四位马匪领头,并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种虎背猿腰的粗糙汉子,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质彬彬,一身玉面书生的雅致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冈玉佩,笑而不语,比一般士子还要世家子。

    身边坐着个富态胖子,不过皮肤黝黑,显得滑稽,屁股边上一左一右放着一柄宣化板斧和金雀开山斧,也不搭话,脸上笑容只是让人觉得憨态可掬。

    其余两位尊荣才算对得起马匪这个行当,不说壮硕身材,仅是粗如女子大腿的手臂,稍稍一弯臂就炸出鼓囊囊的肌肉,其中一名面有划破半张脸疤痕的中年马匪,拿拳头敲了下横在腿上的金鞘环首刀,大大咧咧说道:“肖帮主,今天这事儿虽说是宋貂儿给介绍的,可大家兄弟归兄弟,如何瓜分货物,得先讲清楚,否则事情成了以后,一个分赃不均,兄弟们还没捂热银子就大打出手,不值当。”

    坐在这名匪首对面的正是鱼龙帮二帮主肖锵,听到这人露骨言语,而且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清晰可闻这家伙满嘴的荤腥味,但肖锵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跟玉面书生的马匪眼神秘密交汇以后,笑着点头道:“魏大当家的说得坦荡,确实理该如此,一车货物出自陵州前任兵器监军府上,他们在留下城有关系,可以抬高价格卖个三万五千两银子,可咱们去销赃,估计撑死了也就两万银子出头,加上倒马关折冲副尉的儿子送来三千两,咱们就算作两万五千两,在座五人,每人分得五千两,如何?但事先说好,肖某等不到货物卖出的那一天,要先取银子回北凉,但各位大当家的英雄都带了兄弟出来办事,肖某就没那脸皮与各位平起平坐,所以只拿四千两现银,怎样?”

    四名马匪通气了一番,都笑着应承下来,对肖锵的笑脸也实诚了几分,毕竟肯少拿银子的家伙,不多见。再说了,没有肖锵做内应,再由肖锵的朋友宋貂儿牵线搭桥,他们几个都搭凑不起这个人数多达一百的大台子。

    谁不做梦都想着自己能独有一百骑闯荡边境?

    可惜一百骑的队伍,先不说马匹难寻,荒漠野马是多,运气好还能偶然撞上成百上千的马群,可就算给马匪们套到一些,也养不出可以娴熟作战的战马,马匪马匪,先得有好马才能做匪,驯马不成,见着嘶吼就四腿发软的劣马,或者容易焦躁失控,谁他娘的敢去跟人拼杀?找死不是?故而对马匪来说,谁要是懂些养马驯马的门道,都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若说去马市买马,不管是北凉还是北莽,都得去跟官府报备,对马匪而言,这岂不是活腻歪了,嫌官府当差的军爷们还不够阔绰?而马匹私贩,风险也极大,一样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否则谁归拢不起破百人数的马队?再者别忘了一百马匪难免拖家带口,意味着起码得有小两百来张的嘴巴要天天吃肉喝酒,隔三岔五还他妈的得分批去窑子找细皮嫩肉的娘们泻火才不会心生怨气,当这个家的,没点过硬本事真心养不起。

    所以马匪圈里都笑称能当上头的,甭管是浩浩荡荡几百号马匪的凤头还是可怜巴巴几十号人物的鸡头,都可以凭本事去北凉北莽捞个武将。

    形似白面书生的宋貂儿言语不多,他这次带了三十四骑过来,是四人中最多的,在边境上百股大小马匪队伍里实力只是中下水准,但宋貂儿的名号却十分响亮,是北莽一个小士族私家子出身,寒窗苦读十几载,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才刚有出人头地的迹象,就被家族里肥头大耳的哥哥给冒名顶替了去,他一怒之下,宰了那对父子,拐了两名他本该敬称姨娘的女子和一些金银细软出来做马匪,不曾想还真被他在这块靠武力生存的贫瘠土壤上给扎根下来,心思缜密,用计尤为歹毒,几股惹到他的马匪,都给他连人马带老巢一锅端,本来以宋貂儿的手腕财力,不说七八十号兄弟,折腾个五十来号的队伍,轻而易举,其余马匪头目恨不得寨子里婆娘刚生个带把的崽子就能上马劫掠,宋貂儿背道而驰,始终将手下人数控制在三十六这个数目上,身边三位都是穷凶极恶的马匪,但即便三人合力想要过河拆桥,也注定要伤筋动骨,这恐怕也是鱼龙帮肖锵愿意铤而走险的关键所在。

    两人相识相交在陵州城,宋貂儿虽然做了个匪寇,但身上或多或少还有一股子书生意气,南下游览北凉风光,凑巧认识了剑术不俗的肖锵,颇有忘年交的意味,绰号宋貂儿的这位文士马匪,与肖锵的儿子肖凌也十分亲近,肖凌不好拳脚功夫,偏偏喜欢饱读诗书,在鱼龙帮一直不太合群,反倒是跟宋貂儿相谈甚欢。肖锵出陵州时的本意是要宋貂儿能沿途照应,哪里知道倒马关风波改变了一切,宋貂儿何等心思玲珑,一下子就戳中肖锵软肋,旁敲侧击,说是以肖凌的才华,更适合做鱼龙帮的领头,起先肖锵还在天人交战,不肯立即答应这桩与义字相悖的血腥买卖,出关以后每天看着刘妮蓉那张不再熟悉的冰冷脸庞,肖锵就心里窝火,当前几天终于看到假扮寻常马匪盯梢的宋貂儿,做了个密约的隐蔽暗号,鱼龙帮副帮主这才下定决心,刘妮蓉也好,一车货物也好,哪里比得上他儿子肖凌的锦绣前程?

    何况鱼龙帮交到心眼活络门路宽广的肖凌手上,势必会强势崛起,也算对得起打下江山却守不住江山的迂腐老帮主了。

    江湖,终归是要交给年轻人去打拼的,老家伙们都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刘妮蓉心肠太软,还是个女子,能成什么气候!以后嫁人,难道整个鱼龙帮都要沦为嫁妆?!别说他肖锵,其余金盆洗手的老家伙都会寒了心啊。

    肖锵脑海里走马观花,百感交集,心肠愈发冷硬起来,笑道:“鱼龙帮三十几人,除去刘妮蓉和客卿公孙杨,武力并不出众,公孙杨擅长连珠箭术,对付几位头领的骑队杀伤极大,到时候我肯定会趁乱先杀了公孙杨。”

    宋貂儿按住玉佩,柔声细气,娓娓道来:“我们不急着杀过去,这两天兄弟们先分批骚扰,让鱼龙帮疲于应付。回头我再请肖帮主带去几两迷药,看能否放在饭食里,不过这桩事是锦上添花之举,成了是最好,不成也无妨。咱们一百骑对付三十几人,就像一场围猎,本来如果是大镖局走镖的话,货车数量众多,还能略懂一些停车结阵的旁门兵法,可惜鱼龙帮才一辆马车,就算有当世兵法大家,都变不出花样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算他们命不好。”

    其余三名头领面面相识,都有些寒气。

    宋貂儿突然笑道:“对了,鱼龙帮有现成的十几匹熟马,我不要,让三位大当家的拿去随意分配,但那个刘妮蓉,归我,这没得商量。”

    耍双斧的黑胖墩伸出大拇指,朝宋貂儿嘿嘿笑道:“宋兄弟不愧是读过书的,爱江山不爱美人,佩服佩服!”

    其余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都笑容玩味,对于这种美事,傻子才不答应,在边境上,有好马比有爹娘都重要一百倍!

    见到肖锵望来,宋貂儿笑了笑,两人心有灵犀,肖锵松了口气,知道以宋貂儿的手段和心计,刘妮蓉哪怕不死,得了宠幸,这辈子都别想回到陵州给他们父子添乱。宋貂儿自诩驾驭人心王霸兼用,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其中一名跟着宋貂儿来到边境的姨娘争风吃醋,让心腹打死了一名后来被宋貂儿抢到手的小娘,他便端着一只夜光杯,亲手扳开她的樱桃小嘴,当着身边所有女子的面,给姨娘喂下了一杯混有砒霜的葡萄酒,至于姨娘身边两名原本在边境乱世还算活得惬意的年轻丫鬟,都送给了手下肆意玩弄,才一天时间就给那帮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野汉子弄坏了,生不如死,一个彻底疯了,一个咬舌自尽。

    其余三只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话说回来,心地好的,如何能在这兵荒马乱的两朝缝隙里生根发芽,做不得斩草除根的手法,没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早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像那黑塔一般的胖墩,绰号李黑塔,耍起双斧来也就三板斧的能耐,耍完了三招,对方若不败,所幸天生神力的李黑塔便翻来覆去耍那三板斧,倒是少有人能扛得住这种以力压人的蹂躏,别看李黑塔六亲不认,坑害起兄弟比谁都勤快,可当年也曾对一个人真心好过,那就是他的媳妇,可怜那女子被死对头掳了去,以此要挟李黑塔,李黑塔没答应,女子就给祸害死了,连尸体都没放过,派手下就跟猪肉挂在马背上一般,到了李黑塔老窝外丢弃在地上,后来李黑塔报了仇,传说将对头全家上下十几人以烤全羊的手法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仇家是最后一个死,眼睁睁看着妻儿惨死,他被活活气死的。

    故而在这里混江湖,是真正的刀口舔血,其中艰辛心酸,绝非外人能够想象,每个人都是从头到脚坏到骨子里的坏人,但每个人又都是某些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鱼龙帮三十多人,摊上肖锵这么个忘恩负义又狼子野心的副帮主,也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可在肖凌以及整个肖家眼中,肖锵无疑是个称职的好父亲。如果更换门庭的鱼龙帮有机会称雄陵州江湖,恐怕剩下的帮众们即使知晓了这段内幕,若非有密切牵连的人物,大多也会故作不知,只会继续对肖锵肖凌父子感恩戴德,敬畏有加。

    一位使长柄长锋朴刀的魁梧马匪头目瞧着气氛融洽,顺带着对气味不怎么相投的肖锵也顺眼起来,打趣道:笑道:“肖帮主,你有所不知,咱们这边可是很难找到能值几匹熟马的女子,再怎么水灵,除非是北莽的官家女子,否则撑死了价值半匹熟马,宋貂儿这回宁肯不要马也要霸占那姓刘的闺女,咋的,肖帮主,这小娘们生得沉鱼落雁不成?”

    另外一名赤手空拳的马贼头目怪笑道:“呦,老铜钱你还知道沉鱼落雁这个说法,学问大了去啊。”

    使朴刀的汉子姓钱,因为嗜财如命,所以有了个铜钱的绰号,咧嘴吐了一口浓痰,笑骂道:“老子还知道你婆娘奶子有大,嘿,昨晚刚往上边抹了好些口水。”

    被挖苦的马贼也不恼,撇嘴笑道:“老铜钱,你那闺女丑归丑,不过屁股贼大,保准能生男娃,老子就好屁股翘这一口,老汉推车啪啪啪,带劲儿!老铜钱,啥时候让咱认你做老丈人啊?”

    老铜钱拿脚踩了下朴刀,这个曾经用碎银把一个大活人撑死的悍匪痛骂道:“去你娘的,敢祸害我闺女,我拿银子喂饱你!”

    肖锵打心眼憎恶这些马贼的言行无忌,只不过碍于宋貂儿的颜面,才不好发作,但脸上也没了客气笑容,平淡道:“宋兄弟的眼光当然很好。”

    读过许多箩筐诗书甚至差点成为北莽官员的宋貂儿有一颗玲珑心,远比这些糙汉来得八面玲珑,打圆场道:“好了,闲话屁话休提,容宋貂儿多嘴一句,这趟大买卖做成以后,也算是交情了一场,咱们几家的恩怨,大伙儿肚子里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本,宋貂儿希望看在这次每人到手几千两白花花银子的面子上,都各自退让一步,划去几笔牵扯不清的糊涂账。还有,以后再有烫嘴的生意,别他妈只想着吃独食,多联络联络,有钱大家一起赚,在家数银子,总比你阴我我黑你来得痛快,是不是?”

    李黑塔率先点头,老铜钱和脸上有刀疤的,也跟着点头。

    肖锵没来由一阵伤感,刘妮蓉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有过要撮合她与肖凌在一起的念头,只可惜不是每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长大以后,会珍惜当年青梅竹马的不易,肖锵不怪刘妮蓉看不上肖凌,事实上肖凌一样瞧不起这个出身优越的儿时玩伴,说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肖锵微微摇头,将这股伤感情绪挥去,只是感叹自己毕竟老了,一个刘妮蓉的生死祸福,比起自家的兴盛,实在不值一提,想到这里,肖锵眼神如一头夜枭子。几位原本对这名老剑客心存轻视的马匪都心中一凛,这几位看似大大咧咧,但谁不在暗中打量肖锵与宋貂儿,就怕被宋貂儿给黑吃黑了,要让马贼同心同德,就跟要北凉铁骑不沾血一样难以置信。

    肖锵似乎记起什么,阴沉笑道:“这次还有个将军府里出来的年轻人,姓徐,佩刀,长得俊逸非凡,很有世家子风度,各位大当家的想要没有后患,此子必须死得彻底!”

    宋貂儿拿手指点了点凶神恶煞的刀疤脸,笑眯眯道:“没事,只要长得好看,汪老哥向来男女不忌,我可知道汪老哥这次带来的人马里,就有个清秀后生,拳脚本领稀烂,据说伺候男人倒是乖巧,每晚都要被汪老哥使唤得嗷嗷叫。”

    刀疤脸来了兴致与性趣,并不否认他的荤素通吃,只是看着肖锵笑问道:“哦?这小子长得真能凑合?肖帮主可别拿老汪我开涮啦,否则吊起了火却没地方泻火,总不能跟老铜钱那样拿块猪肉条子扣个洞吧?”

    一伙人哄然大笑,连肖锵都笑得不行。

    一个温醇嗓音响起,“汪老哥,你瞧我长得咋样?”

    几乎瞬间同时,肖锵提剑起身,李黑塔手握双斧瞠目怒视,老铜钱脚尖一挑朴刀,横刀而立。

    姓汪的刀疤脸无意间被指名道姓,原本惊惧异常,只不过认清来人的面孔后,眼神变得炙热。

    唯独宋貂儿没有动静,一手拿捏着精雕细琢的玉佩,另外一手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这才抬头看着肖锵背影,说道:“肖老哥,该不会是你跟鱼龙帮给我们下套子吧?没道理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鱼龙帮才三十几人,就算今晚只有我们四人,你们也不敢保证能让我们都交待在这里,只要逃出去任何一个……”

    说到这里,李黑塔放下一柄宣化板斧,手贴着胸口,阴森渗人笑着打断宋貂儿言语,说道:“逃出去一个,还想着报仇不成,肯定要趁火打劫,拢起其他三个死鬼的人马了,宋貂儿,你他妈的别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就是你跟这姓肖的老乌龟还有鱼龙帮陷害我们!不过宋貂儿啊宋貂儿,你真以为就你带了人马来这里?”

    宋貂儿只是摆摆手,温和笑道:“虽说这次说好了只是五人谈事,约好让各自人马离开五里路,但肯定会私下让手下慢慢靠拢过来,这是人之常情,宋某也不是三岁稚童,对此理解得很。李黑塔,先别忙着拿出火筒子发信号,小心坏了大事。先让肖老哥给我们说道说道。”

    一时间,一个外人说了一句话,竟是有了让五人展开窝里斗的滑稽形势。

    肖锵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按理说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佩刀青年,转头苦笑道:“宋老弟,肖某怎会陷害你,这小子便是那姓徐的,不知道他怎么跟到了这里,如果带了鱼龙帮过来,恐怕先前谋划都要作废了,真是如此,肖某连那四千两银子都不要了!就当作赔偿给四位大当家的。”

    来者自然是世子殿下。

    徐凤年鼓掌笑道:“肖帮主行事果决,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让姓徐的大开眼界,光是见识了这等枭雄手腕,一车子货物白送给各位,也值了。只不过怕你们几位没命花。”

    刀疤脸猖狂大笑,“你这小子说话口气比宋貂儿还大,老子喜欢得很呐!”

    肖锵皱眉道:“你没有告知刘妮蓉和公孙杨?”

    徐凤年眯眼道:“他们知不知道重要吗?要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三位马贼头子面面相觑,这小子是失心疯了?胡言乱语个啥?

    宋貂儿仿佛被逗乐,终于舍得站起身,挂好玉佩悬在腰间,系紧了红绳,打好一个活结,这才抬头望向徐凤年,“这位徐公子,既然敢单身赴会,想来肖帮主还是低估了你的实力。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可能不信,不过我信,但信归信,怕还是不怕的,现在宋某最好奇的是你有没有低估我们几位的能耐,要是错了,你的下场,可能会比较糟糕。”

    宋貂儿说完,手指向刀疤脸,一切不言而喻。

    徐凤年也不与这帮早已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与人赌命的家伙废话,伸出两指,只留一条缝隙,笑着问道:“要是我离一品金刚境界,只差一线,你们逃不逃?”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们逃得掉吗?”

    这应该是一个惊喜不断的夜晚。

    肖锵和四名出生入死的马贼都被这话给弄得想笑,连宋貂儿都觉得这哥们十成十是脑子有毛病。

    天底下的任何一位一品高手,除了情理之中的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或隐居山林,神出鬼没,或高坐门派幕后,深居简出,极少数则被朝廷各种顶尖势力捧为座上宾,也是当菩萨敬奉,而天下何其大江湖何其广?要找到一位一品高手,无异于大海捞针,饶是宋貂儿这几位都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也就只有肖锵年轻时有幸远远见过一名金刚境高手的风采,宋貂儿略好,曾在北莽京城见过一名久负盛名的二品顶点高人,地的确确是离金刚境才差一层窗户纸,可那位老前辈,当时已经花甲之年,归功于老当益壮才有这份玄妙神通。眼前这名佩刀年轻人,多大,才及冠几年?

    徐凤年说话间,已经被五人包围。

    有了相当境界以后的武夫,即便前一刻还是陌路人,一旦配合起来也颇为天衣无缝。

    刀疤脸率先出马,脸庞狰狞,双拳直趟徐凤年胸口。

    朴刀匪首一刀横扫千军裂空而至。

    肖锵为了表明清白,也抽出长剑,随时拿出看家本领的离手剑回旋燕,只要被他瞅准间隙,就要把这个姓徐的削去四肢。

    刀疤脸出拳迅猛,却留有余劲,分明是想要先让那朴刀逼迫这家伙躲避,才跟上双拳给予重创,只不过见这小子愣是对那截腰扫来的大刀无动于衷,他便在不客气,双拳气机炸开,使出了九成气力。

    剩下一成当然是他留了个心眼,生怕老铜钱一个“不小心”没掌控好朴刀力道,把这小子和自己一起给拦腰斩断了。

    双拳力道变化也带了拳势变动,只不过刀疤脸悍匪见那小子始终纹丝不动,心中便有些无奈,自个儿白搭了一手好拳,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这小子肯定死到临头还是没瞧出其中的高妙!

    刀疤脸双拳即将触及这小子胸口,心中一喜,可马上就察觉到气机不对,照理来说,老铜钱朴刀散发出来的冷感即使没有更浓,也不该淡去,这是收了刀去的意思?刀疤脸转瞬间便下定主意不管老铜钱如何算计,这小子的命都要双拳砸烂大半条去。

    修为最高的肖锵宋貂儿两人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这是一种嗅到危机的敏锐直觉。

    徐凤年看似轻描淡写一个侧身,双手黏住刀疤脸双臂,往右侧顺势一拉,刀疤脸整个人就双脚离地,好似踉跄一般往前飞了出去,徐凤年跟着身形侧移,脚步以小寸步频繁变更,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刀疤脸就毫无还手之力地整个人离地越来越高,当心头骇然的刀疤脸拳势收回五六,堪堪能够在骤然间作出应对,徐凤年左腿屈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上一敲,只听砰一声,刀疤脸的整个胸膛都碎裂了,徐凤年一松手,刀疤脸就被那一记霸道至极的膝撞给往上漂浮,徐凤年仍不罢休,右手绕着这家伙的脑袋囫囵一转,让好歹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刀疤脸在空中旋转了三四圈,徐凤年身形微微后撤,高抬腿,将才出了一次双手拳的可怜家伙轰然砸入地面,兴许是速度太快,冲劲太大,根本没有给他凝神聚气的机会,又或者是膝撞让刀疤脸的精气神都连同胸腔一同散了架子,反正众人只见到以步战悍勇著称的刀疤脸身体触地后,四肢反常地向上扬起,当手脚软绵绵坠地后,整个人已经完全没了声息。

    刚才临阵脱逃的老铜钱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咬牙解释道:“不是老子胆小收刀,而是这小子太邪门了,一刀扫去,刀口子离了他身体还有好几寸远,就再砍不进去了!”

    “邪门?”

    徐凤年笑了笑,一脚踩在刀疤脸后脑勺上,加重力道,大概是脑壳比泥地还是要结实的缘故,整颗头颅一点一点陷入地面。

    看得肖锵都一阵心惊肉跳,所幸握剑之手,并无一丝颤抖,成名多年的武夫,都知道何谓未战先败。

    宋貂儿眉头紧蹙,沉声道:“一起上!”

    旋了旋双斧的李黑塔狞笑道:“好!”

    才说完好字,就见这位离世子殿下最远的汉子身形倒掠,别看他体态臃肿,看这逃窜的手法,轻如鹅毛,轻功不俗。

    宋貂儿却不惊奇愤怒,眼中反而闪过一抹阴险狠辣。

    李黑塔退得快,徐凤年追得更快,当世子殿下从老铜钱身侧不到五步距离一闪而过,这杀惯了人的马贼愣是不敢动弹,任由他擦肩而过。

    李黑塔这时才知道小聪明要害死自己,见逃避不得,狠下心猛然停顿,双脚落地后,仍是滑行了一段,在地面上划出两条痕迹,借机蓄力,等到那杀人不眨眼的年轻魔头赶到身前,双斧交叉挥出,势大力沉,劲道远胜过刀疤脸双拳,他靠着简单到枯燥的三板斧走天下,自然会有可取之处,那佩刀却偏生不用刀的年轻男子委实是托大,双斧在空中瞬间转折了七八道轨迹,气势汹涌地劈下,竟是不退不躲,以双臂向上霸王扛鼎一般的恐怖姿势迎接斧刃!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李黑塔怒喝道:“去死!”

    既没有手臂连肉带骨被砍断的熟悉声音,也没有那传说中金刚不破的金石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