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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节
    第五章 双城 (五 下)

    第五章 双城 (五 下)

    有些人的天性就像蔓藤,能爬到多高位置,并不在于自身能力有多强大,而是在于依附上了哪棵大树。刘贵哲显然就是这种人,当在长安城的西墙之外,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巴上新安西军这颗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参天大树之后,整个人立刻脱胎换骨。

    原本在心中已经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求生套路,在那一瞬间全部被作废。原本背得滚瓜乱熟的阿谀奉承之词,也于一瞬间被他强行忘记。他强迫自己直起腰,强迫自己抬起头来说话,强迫自己不回避城墙上那一道道凌厉阴冷的目光。然后,他发现这样做其实并不是很难,其实别有一番轻松滋味。其实,自己的骨头一点儿都不软,只是以前猫着腰做人做得太久了,以至于差点儿变成了一个驼背而已。

    这种傲慢的姿态,令长安城西门的当值守将卢渝非常恼怒。然而他又不敢擅自替孙孝哲做主,将使者乱刀砍死。只好一边强压着心头怒火,引领孙孝哲入城。一边用目光向自己的亲兵示意,让他头前去给孙大帅送信,以便届时能给安西军的信使一个下马威。

    对歪门邪道的造诣,刘贵哲在当世的武将中,可是不逊色于任何人。发觉守将故意把战马的脚步放得很慢,他自己也笑着松缓缰绳,四下观望起长安城内的风光来。

    离开这里虽然才半年时间,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觉得仿佛格了几个世纪般长久。这不是他记忆里的长安,记忆中的长安虽然洋溢着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却没有彻底死去。而眼前的长安,却看不见任何生机。

    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无数大洞的窗户,还有随处可见的垃圾和战马粪便,构成了城市的主要画面。让人穷尽所有想象力,都无法将其与昔日世间第一繁华奢靡的长安城联系起来。

    迎面吹过来的风是冷的,小桥下的水流早就结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着十几头不知品种的野狗。他们的皮毛是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颜色,油光水滑,红中透黑。听见人和马的脚步声从桥上响过,它们立刻将头仰起来,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人看。期待有新的尸体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风,变成一具饿殍自己从桥上坠落。

    带着期盼目光的不仅仅是桥下的野犬,小桥的另外一端,往日繁华的西市口,如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随时准备出卖自己的最后的力量和肉体。然而他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收获的却是失望。虽然安西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将长安城四面合围,也没有禁止普通人进出,城中的商路却早已经濒临断绝。

    罕有商户,愿意带着大宗货物到一座随时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险。也罕有大户人家,愿意把整个宗族的命运,绑在一艘随时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这两者平素都是雇佣闲人的主力,随着他们的数量日益流失,长安城中能凭借体力填饱肚子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治安越来越差,抢劫与偷窃之类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多,城市也就愈发显得破败荒凉起来。

    看到刘贵哲等人从面前走过,饥民们眼中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敌意。他们之中有的立刻转过身,掀开破破烂烂的罩袍,露出干瘦的大腿骨和肮脏的屁股。有的举起鸡爪般的黑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丢下一两个铜钱,让自己能买一碗热乎乎的面汤喝。还有人则握紧了拳头,站在道路两边低声咒骂,希望骑在战马的上人能早点儿被安西军砍成碎片。为达到这一目标,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在神灵面前献祭。那是他们眼下唯一能够拥有并献给神灵的东西。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可怕,可以与破坏自己家园的人同归于尽,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无论是侮辱、祈求还是诅咒,守军都已经听麻木了,可以装作充耳不闻。被“簇拥”在队伍正中间的刘贵哲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从口袋里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银,朝着饥民中最苍老那个面孔扔了过去。

    “别……”守将卢渝阻止不及,大惊失色。刘贵哲的举动立刻像热油中溅入一粒火星,将整条道路都点了起来。无数男女扑过去,将被施舍的目标按翻在地。有个最强壮的家伙,一根根掰开老者的手指,夺走碎银。然后没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几个人扑翻,拳打脚踢,夺走救命之物。转眼间,一粒碎银数易其手,好几条生命瞬间走向终点,然后有更多人扑过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齿。

    “快走!”守将用力拍了被惊呆的刘贵哲一巴掌,带领部下,簇拥着着他的战马,迅速逃离现场。扭打在一起的饥民们却又突然恢复了理智,不再为一小粒银子自相残杀,而是将目标对准了刘贵哲和守军。“杀了他,他们身上有的是钱!”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然后引发了山崩海啸般的回应。无数双手从地上捡起石头、冰块、木头、瓦片,冰雹般砸了过去。

    队伍最后的士兵扭转头,举起兵器左右格挡。队伍前方和两侧的士兵则将马蹄直接踏向了敢于拦路的人头。有士兵被石块砸下坐骑,被饥民生生撕成了碎片。更多的是饥民被马蹄踏翻,被横刀斩成两截。血光一瞬间在寒风中绽放,一瞬间又被寒风凝结成冰。僵硬地凝结在人的手背上、罩袍上、脸上、鼻子上,最后由瞳孔扎进记忆中,将记忆也染得一片殷红。

    不知不觉间,眼泪便淌了刘贵哲满脸。这是他的故乡长安,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在这座城市里享受尽了荣华,然后又和上司、同僚们一起,将它抛弃。抛弃了它还不算,隔了几天还掉过头来,再亲手将它推入了绝境。这笔帐太大,太乱,涉及到的人太多,太杂,所以永远不会有衙门找他清算。可刘贵哲却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杀光所有俘虏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安西军上下,提起“重建大唐”这四个字,就个个热血沸腾。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将脸上的血水和泪水,全部抹进了记忆里。咬紧牙关,抓紧时间赶路,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围的一切,不再去听周围任何声音。战马冲刺的速度越来快,越来越快,终于将混乱和血腥甩在了背后,一道巍峨的建筑突然出现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辕,已经到了。

    行辕里的人显然没想到安西军的信使会走得这么快,很多准备都未能做充分。看到刘贵哲甩镫下马,立刻将漆枪架起来,试图组成一道闪着寒光的长廊。却不料其中几根临时从皇宫中找来的漆枪的木柄已经腐朽,与周围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断骨折”。

    “啪嗒!”仓促磨洗干净的枪头落在了地上,溅起几团褐黄色的烟雾。下马威变成了大笑话,持枪者瞪着尴尬的眼睛,手足无措。原本被威胁的目标,安西军信使刘贵哲却笑着走上前,先俯身从地上捡起断掉的烂枪头,将其一一交还给士兵手中。然后又缓步退后,退出漆枪长廊的覆盖范围,朝护送自己前来的武将卢渝拱拱手,笑着建议:“通常对待敌国使节的规矩,是先让他自报家门,然后再从枪阵下走过,以打击其嚣张气焰。显然,孙将军把顺序弄颠倒了,麻烦你进去提醒他一声!”

    “你……”当值守将又羞又气,跺跺脚,迈步便往里走,“你在这里等着,我家大帅有没功夫见你,还两说着呢。”

    “不急,不急!”刘贵哲笑呵呵地摇头,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无赖顽童般耐心。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令当值守将愈发羞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行辕之内。很快,又鼻青脸肿地迎了出来。

    “我家大帅命你进去!”一道迎出来的还有几名文武官员,其中一个看上去十分眼熟,却是原龙武军明法参军张忠志,不知道什么时候归降了孙孝哲,已经被其引以为心腹了。

    “不让我报门而入,或者从枪阵下走过去了?”刘贵哲是得了便宜就要占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问。

    “不用,不用!”几个外出负责迎接信使的燕将满脸尴尬,连声回应。“刘将军不要见怪。刚才是底下人瞎胡闹,孙帅知道后,已经责罚了他们!”

    “刘某也相信,以孙孝哲将军的为人,断然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刘贵哲笑了笑,整顿衣衫,缓步入内。临走过老熟人张忠志的面前,又将脚步稍稍放缓了些,用眼角的余光朝对方脸上扫了扫,轻轻摇头。

    “他是什么意思?!”张忠志早就将刘贵哲给认了出来,只是不愿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间发现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吓了一跳。佝偻着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冷汗,顺着脊柱淋漓而下。

    第五章 双城 (六 上)

    第五章 双城 (六 上)

    孙孝哲在节度使行辕接见了刘贵哲,脸色阴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实说,这次会面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安西军区区两万兵马,想攻破长安这样的千古名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以敌将的性格,在硬攻无望之后,肯定会使一些战场之外的阴损招数,比如攻心、收买、威逼利诱之类。如果不这样做,城外那个家伙就不会姓王,封常清老鬼门下的第一“败类”。

    他只是没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刘贵哲来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来不知道“忠诚”为何物。一个多月前才于两军阵前叛变到崔乾佑帐下,赌咒发誓说要效犬马之劳。十余天前们,为了活命却又重新投靠了安西军。如今他只身进到长安城来,自己稍稍加以恐吓,让他再度改换门庭也未必是什么有难度的事情。谁知道对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对劲,居然楞拿着狗肉往国宴上摆。

    其他燕军将领,对刘贵哲的事迹亦有所耳闻。一个个眉头紧皱,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此人,脸上写满了不屑。

    令大伙惊诧的是,面对着如此多双冰冷骄傲的眼睛,刘贵哲却没有立刻被吓尿了裤子。反而带着几分从容不迫地上前见礼,通名,将所有使节应该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丝不苟,“末将刘贵哲,此番前来,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将此信当面递交给孙将军!”

    “拿过来!”孙孝哲轻轻挥手,示意亲兵将刘贵哲手上书信接过,随手丢在书案一边,继续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帐下已经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给派了来?!他就不怕你到了我这边,骨头一软,把安西军情况全都给交代干净?!”

    刘贵哲微微耸了耸肩,丝毫不以对方的侮辱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强调,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末将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干干送信跑腿的勾当。至于安西军那边的情况,孙将军如果想知道些什么,尽管开口发问便是。末将临来之前,我家都督没叮嘱向孙将军保密。所以末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主动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让孙孝哲找不到继续出言侮辱的兴趣了。楞了楞,勃然变色:“好一张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来戏弄本帅。来人,将他拖出去,先打二十个嘴巴。然后看他还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诺!”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纵身扑上,将刘贵哲架了起来,快步向大厅外边走。刘贵哲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却咬着牙,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直到快被拖到门口了,才哈哈干笑了两声,摇着头道:“孙将军拿末将与古圣先贤相比,末将,哈哈,末将可真的当,当不起。不过孙将军可千万叮嘱手下小心些,二十个嘴巴子打完了,无论好话坏话,末将可就都说不出来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将带给孙将军的口信,估计孙将军也没机会听到了!”

    “谁稀罕你家将军的口信!”孙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处快速喷出两道白烟,“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几时!”

    “诺!”亲兵们答应一声,拖着刘贵哲继续大步向外走。眼看着就要迈步出门了,刘贵哲当年在龙武军中的老熟人,大燕国西京道屯田副使张忠志赶紧快步出列,俯身在孙孝哲面前,低声劝阻:“大将军息怒。此事着实有些蹊跷。像刘贵哲这种货色,想必安西军也未必看得上。您老今天即便把他打死了,对王洵来说,也没任何损失。传扬出去,反倒让人觉得,咱们大燕国没有气度,连个只身前来下书的使节都不肯放过。”

    “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孙孝哲也知道折磨刘贵哲这种人,对安西军造不成任何实质性打击。咬了咬牙,沉声回应。“这厮以前是个有名的软骨头,稍稍吓一吓,就跪地叫爷爷的主。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莫非姓王临来之前,给他灌了什么汤药不成?!”

    “大将军说得对,那厮当年与末将同在龙武军效力,人品着实不堪得很。”张忠志只求找机会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没注意到刘贵哲的性格变化。见孙孝哲口风有所松动,赶紧顺坡下驴,“但此时看来,大将军光是用强,未必能让他屈服。不如先将火气压一压,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说,再想其他办法。”

    “也好!”孙孝哲不甘心地挥手,“看在你给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记掌嘴暂且记下。来人,把刘贵哲那厮押回来,本帅还有别的事情问他!”

    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动静的亲卫们闻言,赶紧又架着刘贵哲转回。走到帅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掼。“扑通!”一声,将刘贵哲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刘贵哲先是大声呼痛,随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没挨成耳光子,觉得不过瘾么?”孙孝哲被笑得心烦意乱,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盖不住匪气!”刘贵哲箕坐于地,继续冷嘲热讽,“亏得我家都督还说,孙将军虽然在战场上屡次败给了他,却不失为当世少见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刘某胆子小得可怜,还派刘某前来下书,以便他将来能够以此为依据,向朝廷替刘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刘某当日阵前投敌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来,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

    “你……”孙孝哲羞怒交加,一张黄脸都憋成了紫黑色。双手扶住桌案,强压了半天怒气,才喘息着道:“本帅念在与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进退,反复试探本帅的忍让底限。快说,你家都督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给孙某!”

    “这个……”刘贵哲故意用眼角的余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状。“我家都督曾经有言,他的话,只能当面说给孙将军一个人听。也只有孙将军一个人听了之后,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众将闻言,赶紧施礼告退。孙孝哲心里虽然觉得古怪,却被刘贵哲的奉承话,捧得有些飘飘然。摇了摇头,大声道:“诸君不必如此,孙某这里,没有任何事情需要避讳尔等。”

    转过脸,又冲着刘贵哲和颜悦色地命令,“说吧,今天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孙某的生死兄弟。孙某虽然将你家都督引为知己,却绝不敢背着自家弟兄,与你家都督做任何交易!”

    “这…….”刘贵哲继续做犹豫状,拿捏了半天,才拱了拱手,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家大都督说,他的本事跟孙将军在仲伯之间,谁也未必奈何得了谁。继续打下去,只会让更多将士无辜丧命。所以,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您尽早带兵撤离长安,他念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情分上,不派人堵截追杀就是。”

    “嗡!”孙孝哲身子一晃,眼前仿佛有无数金星乱冒。这哪里是一番好意,分明是**裸的侮辱。还没等他来得及发作,刘贵哲又拱了拱手,快速大声说道:“我家都督还说,如果孙将军拉不下脸来走,其他将军也是一样。只要主动撤出长安的,他一概不追杀就是!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诸位将军一定要想好。反正你们肯定赢不了,不如,啊……”

    无数双大脚踢了过来,将刘贵哲踢得口中鲜血狂喷。他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胸口,一边笑,一边在众人的脚下打滚,“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刘某窝囊了大半辈子,就今天扬眉吐气了一回。来吧,给刘某个痛快的,别婆婆妈妈。刘某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前去相会。”

    一众将领被笑得心里发虚,下脚愈发不肯容情。明白自己上了对方大当的孙孝哲却突然又冷静了下来,用力拍了下帅案,大声喝令:“够了,别打了,全都给我退下。”

    众将莫名其妙的,纷纷停脚抬头。孙孝哲眉头一皱,声色俱厉:“没听见么,全都给我退下!”

    毕竟执掌大权多年,如今积威虽然不像先前那般盛了,却也寒气迫人。一干将领们不敢抗命,施了个礼,鱼贯而出。孙孝哲目送大伙离开,起身绕过帅案,伸手从血泊中将刘贵哲扯起来,拉到眼前,沉声问道:“看样子,你今天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孙某敬你这份勇气,所以也不让人再折辱你。”

    “多谢!”刘贵哲的胳膊抬了抬,又软软地落下。“那就请孙将军命人给刘某一个痛快,这半死不活的感觉,可是真不怎么样!”

    “孙某不会杀你!“孙孝哲笑了笑,身上又恢复了几分百战名将的从容,“孙某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派人给你治伤,把你礼送出城!但是,你得先回答孙某几个问题!”

    “请说!”刘贵哲尽量用简短的词汇回应,以节约为数不多的体力。

    “你原来肯定不是这种人,否则也不会做出阵前投敌之事!”孙孝哲盯着刘贵哲的眼睛,努力挖掘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但你今天的表现,却让孙某刮目相看。孙某不想杀你,但孙某却想知道,那姓王的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让你不惜以死相报!”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刘贵哲大声喘气,一点一滴地积攒体力,以便把话说完整,“如果刘某说,那姓王的之所以打发刘某前来送信,就是想借孙将军之手,杀了刘某。孙将军愿意相信么?”

    “嗯!”孙孝哲抓在刘贵哲胸口上的大手,瞬间一紧,随即,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松开,“怎么可能,他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还愿意为他去死。莫非你这人真的有毛病不成?”

    “他瞧不起刘某,是因为刘某以前,的确没做个任何能让他能瞧得起的事情!”刘贵哲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白牙,“可如果今天刘某的所作所为传回安西军,刘某相信,他一定会给刘某一个合理的回报。一定会将尔等加诸于刘某身上的折磨,十倍,百倍地替刘某回敬给尔等。不像以前…….”

    吐出一口黑血,他继续大声喘息,“不像以前,刘某即便战死于沙场,也没人在乎。甚至还有可能,替别人背黑锅,把丧师辱国的责任,全让刘某一个死人来背。所以刘某,刘某原来没有胆量去死。今天,今天,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可就是拉不下脸来向你屈膝。嘿嘿,嘿嘿,嘿嘿……..”

    第五章 双城 (六 中 )

    第五章 双城 (六 中 )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要替别人被黑锅。看着刘贵哲那张沾满血迹却狂笑着的脸,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孙孝哲心中油然而生。“来人,把他带下去,请郎中用心医治。待明天早晨,本帅亲自送他出城!”

    “多谢了!如果你不杀我,我现在就想自己走回去!”刘贵哲楞了片刻,咧着猩红的大嘴说道。

    “也好!”孙孝哲挥了挥手,意兴阑珊。“你回去转告王都督,本帅看过信之后,肯定会给他一个答复。但像今天这种攻心的伎俩就不必再使了。这招对孙某没用!”

    “孙将军……”刘贵哲出于一番好心,还想再啰嗦几句,却被对方迅速打断。

    “孙某自幼就没了父亲,雄武皇帝陛下对孙某有抚育之恩……”孙孝哲摇了摇头,声音突然加大,“送他出城,本帅不想再看见他!”

    众亲卫赶紧走上前,连推带拉,将刘贵哲扯出节度使行辕。架上他来时所骑的大宛良驹,一路护送出长安城外。听着大厅外边的脚步声渐渐去远,孙孝哲缓缓地走回帅案之后,缓缓地坐了下来,咧开嘴巴,无声地苦笑。

    王洵的信他根本不必看,就能猜到里边的内容。无非是说一些羞辱恐吓之词,激自己早日出外与他决战,或者主动放弃长安。

    可问题是,这两个选项,都不可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连番的战败,已经让将士们对战胜安西军失去了信心。特别是最近两次稀里糊涂的烂仗,败得简直冤枉到了极点。一回是因为长安城里发生了内乱,一回是洛阳那边传来的皇帝陛下病危的消息,都不是输在临阵指挥上。仿佛冥冥中有一位强大的神灵,将幸运的光环一遍遍照在安西军头顶,而与此同时,等待着大燕国将士的,却是一重重黑暗的诅咒。

    如果现在主动出城找安西军决战的话,孙孝哲相信,只要王洵把陌刀阵一祭出来,自己这边就会立刻全线崩溃。非但驱赶不走敌人,甚至连保住性命都很困难。

    而主动撤离长安,与安西军暂时握手言和以换取战略上的喘息时间,亦绝无可能。因为当年抢先一步攻进了大唐国都,让昔日的顶头上司崔乾佑将自己视作了眼中钉。而洛阳城内的大权在握的右相严庄和监国太子安庆绪,又素来跟自己势同水火。以前有义父安禄山的庇护,那两人还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如果义父真的挺不过眼下这一关,既没有地盘安身,又没有足够兵力在手的自己,肯定会被安庆绪和严庄第一个拿出来立威。

    所以,无论王洵使出什么妙计,无论眼下的龟缩战术有多么令人屈辱。孙孝哲都只能选择继续闭门不出。那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坚守下去,固然翻盘的机会不多,好歹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改弦易辙的话,恐怕连一丝希望都没有。

    只是这坐困愁城的滋味,着实令人有些难受。孙孝哲苦笑着一次次将王洵的信拿起来 ,又苦笑着摇头,一次次放下。信封上的字应该是王洵亲笔所书,老实说,可真不怎么样。长安城外那个年青的对手,一看就是没在任何事情上下过苦功夫的公子哥。非但书法方面造诣极差,临阵应变、战术战略、甚至一直名声在外的个人武艺方面,也都算不得上什么出类拔萃。可这个并不出类拔萃的家伙,却有着一项谁也比不了的本事。那就是化腐朽为神奇,随便从地上捡起块土坷垃来,都能迅速发挥出其最大价值。刘贵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据说如今扼守在陈仓县城,彻底堵死了燕军入蜀之路的薛景仙薛大节度,也曾经得到过他的指点。凭着这双点金手,此人麾下英才辈出,沙千里、魏风、宋武、方子陵、万俟玉薤,无一不是后起之秀,无一身上不带着新安西军特有的印记。

    这些人完全不同于残唐治下其他任何一支队伍。甚至可以说,他们身上,很难找到残唐军队的影子。他们年青、骄傲、坦荡、勇敢,他们既热衷于建功立业,同时又将荣华富贵视为过眼云烟。他年青,年青到还不懂得互相倾轧,互相扯后腿,互相下绊子、捅刀子,他们身上没有丝毫暮气。

    遇到这样一群对手,恐怕是孙某人这辈子最为不幸的事情。他可以每天都发现敌人在成长、壮大,而自己这边,却在不停地走向衰老,走向腐朽。偏偏他又没任何办法改变这种形势。如今的大燕国像极了当年的大唐,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经不对劲儿,所有人都找不到解决办法。只好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塞上,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直到灾难彻底降临……

    “启禀大帅,张留守求见!”有亲兵蹑手蹑脚走上前,以极低的声音请示。

    “让他进来!”孙孝哲皱了皱眉头,低声命令,“请,请他进来。顺便给他搬个座位!”

    他目前的职位是西京道节度使,而张通儒的职位是西京留守。这种安排明显带着让二人互相监督之意。为此,孙孝哲平素没少给张通儒脸色看。可今天,他却迫切地想跟对方聊上几句。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后,带着一个鬓发花白的中年人走进了进来。有人小跑着搬过一个胡凳,孙孝哲站起身,用手轻指,“坐吧,不用给我施礼了。我也懒得跟你还礼。咱们两个之间,别再弄那些啰里啰嗦的东西!”

    “谢大帅!”话虽然这么说,西京留守张通儒还是做足了下属的礼数,然后才欠着屁股在胡凳上坐了小半边。“属下贸然前来打扰,是为了先前下书人所说的那几句话……”

    “攻心之计而已!”孙孝哲说得很轻蔑,但脸上的表情,却暴露了他此刻的无奈。“我这就安排人加强戒备,以免长安城中真有哪个骨头软的,被人家几句狠话就吓破了胆子!”

    “大帅高明!”张通儒发自内心地称赞了一句,然后继续补充,“属下刚才出去巡视了一圈,各营将士基本上都表现正常。但阿史那从礼那边……”

    “来人!”孙孝哲再度打断,不是想故意让张通儒难堪,而是对这条提醒非常重视,“传我的命令,让安守忠率部移屯,与阿史那从礼一道驻守西苑。接到命令之后立刻搬家,不得有半点延误!”

    “诺!”有亲兵上前接过令箭,小跑着出门。不待他的背影去远,孙孝哲又将头转向张通儒,“你看,还需要做些什么事情。一并说出来,本帅一一照办就是!”

    “属下,属下,没什么可进谏的了!”张通儒有些受宠若惊,站起身来再度施礼。

    孙孝哲苦笑着摆手,“坐下,别再跟我客气了。你这家伙虽然多疑善变,却也是出了名的谨慎。本帅以前风头正劲,不愿听你的啰嗦,以免打击自家士气。可如今暂时落了下风,就需要你拾遗补漏了!”

    “属下,属下当竭尽所能!”难得听孙孝哲说几句掏心窝子话,张通儒被感动的第三次站起来,郑重承诺。

    “坐吧!”孙孝哲挥手,示意对方别再客气。“此一时,彼一时。不管朝廷当初安排咱们两个在这里是什么用意,眼下咱们都只能把心思往一处使。如果再继续互相牵制下去,恐怕正合了城外敌军的心思。这长安城,就只能拱手让人了!”

    “属下从来没想过对大帅做任何不利之事!”张通儒急切地解释了一句,随后轻声叹气,“朝廷这个安排,也未必是因为不信任大帅的忠心。不过眼下这些都不必提了,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让长安重新回到残唐之手!”

    “本帅也是这么想!”修补了彼此之间的裂痕之后,孙孝哲迅速将话头转向正题,“只是,以目前的军心和士气,本帅也不知道还能守多久。”

    “属下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直说!”张通儒对长安城内外的局势了如指掌,笑了笑,摇着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