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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节
    孙家军的尊严再次受到了侮辱,一个个怒不可遏。作为主帅的孙孝哲却忽然笑了笑,再度举起左手:“行了,让他知道本帅不会放过他就行了。继续前进,到前方五百步处整队!”

    狼嚎声嘎然而止,将士们将怒火强压进胸口,踩着舒缓下来的鼓点儿,缓缓策动坐骑。一万五千兵卒当中,有一万一千为骑兵,还带了大量的用于应急替换的战马和运送兵器的驮马,整个队伍横在荒原上,看起来遮天蔽日。

    对面的安西军规模看上去比孙家军这边小得多,然而声势却丝毫不弱。队伍中同样大部分是骑兵,同样携带者数以万计的备用战马。最前方士卒身着清一色的明光铠,护心镜磨得几乎能照清人影。

    还没等交战双方接近到可以冲锋的距离,崔光远就被两支队伍当中透出来的杀气压得无法呼吸。强忍着涌到嗓子眼处的血腥味道,他努力让自己挺直腰身,目不转睛地向对面观看,仿佛要把今天见到的一切都刻进眼睛里,刻进灵魂深处。

    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战旗上的字迹。大宛、俱战提、东曹、白水、拔汗那、康居、木鹿......,十数面标志着不同出兵方的将旗,众星捧月般,将一面写着“唐”字的战旗护在了中央。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还是那个胸怀四海的大唐,仿佛根本没因为战乱而改变。只要愿意为这个国家效力,这个国家就会接受你。不管是你东方来的高句丽人,倭人,还是西方来的突骑施人,康居人,不管你信的是山野中的猛兽,还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在同一面旗帜下,你都被视作唐人。分享大唐的繁荣,分享他的富足,分享他的文明与骄傲。

    你可以在这里拜你的神明,做你的买卖,诵你的经文,跳你的旋舞,只要你没有刻意违反大唐的律法,就不必担心因为信仰、语言和习俗的不同,而突然间遭受无妄之灾。

    慢慢的,你的语言会变成唐言的一部分,你的神明会变成唐人神明的一部分,你的风俗会变成唐人风俗的一部分。慢慢地,你就变得比唐人还像唐人,比唐人更愿意做一个唐人。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队伍前方,明光铠结实华美的甲叶,折枝槊修长笔直的锋刃,还有持朔者那英机勃勃的面孔。模糊而又清晰。

    他们可真年青!崔光远已经停止的心脏,猛然又抽了一下,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对面领军将领,几乎完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他不认得具体哪一个是王洵,却清楚地感受到,这群年青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朝气。与他们比起来,自己以前接触到了那些龙武军、东宫六率和飞龙禁卫将领,简直都是一群糟老头子。即便还没有行将就木,身体能露出土来的地方也屈指可数了。

    今天这场血战,他们未必会输!就在隐约能看到对方面孔的那一瞬间,崔光远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断。虽然对面唐军的数量和先前斥候探听到的一样多,还不到身边叛军的三分之二。然而两军交战,数量并不一定代表着优势。天时、地利、人和、领军者的个人能力和士卒们的训练程度、求战欲望,皆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

    无论上述哪一种因素,崔光远都不认为对面的唐军比身边的叛军差。侧过头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向叛军将领,他自豪地发现,孙孝哲身边很多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嘴巴闭得紧紧,面孔僵硬如铁。甚至有一些同罗、室韦和奚族将领,眉头已经拧做了一团,脸上的晦气清晰可见。

    孙孝哲不愧为百战名将,几乎在一瞬间,就看穿了敌人的用意。迅速挥了挥手,命令队伍提前停住脚步。战鼓声再度骤然转高,“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脏几乎跳出嗓子。数千支羽箭腾空而起,一波紧跟着一波,遮住上午的阳光,在正前方一百步远的地方,竖起一道宽阔的白线。

    三波羽箭过后,弓手们停下来舒缓体力。整个队伍的脚步完全停了下来,在各级将领的指挥下,重新整理成一个凹字形阵列。中军稍稍靠后,左右两翼突前,互相照应,宛若猛兽张开了大口。

    对面的唐军也迅速作出反应,伴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排出三个方阵。左、中、右,几乎在一条直线上。看不出那部分将主要负责进攻,哪部分主要负责后续接应和扩大战果。

    他准备怎么打?关心则乱,崔光远急得火烧火燎。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的领兵手段,安西军在人数不如叛军的情况下,应该把力量集中起来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大咧咧的随意摆放。

    孙孝哲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快,没等崔光远想明白安西军在干什么,他已经做出了决断。“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出击,给本帅冲垮敌军左翼!”

    “咚咚咚咚.......”战鼓如雷般炸响,六千部族兵马,在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三名将领的统率下,径直扑向了唐军左侧。

    唐军的左翼稍微晃了晃,仿佛没想到孙孝哲这么快就发起了进攻。随即,激昂的龙吟声响起,压住漫天的惊雷。数千大唐健儿,不,应该说是大唐在西域的盟友,逆着叛军的洪流迎了上来,刀锋对着刀锋,马头对着马头。

    “擂鼓!”孙孝哲大声喝令,兴奋得两眼冒火。安西军居然敢跟自己对攻,过瘾,真是他娘的过瘾。从蓟县一直打到长安,有名有姓的唐将会过无数,还没一个人敢直接跟自己对攻呢!那姓王的小子要么是用兵高手,要么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显然,孙孝哲认为对手是第二种,其麾下的部族将领们也做同样想。打了近几十场顺风仗,他们还真没遇到过什么硬骨头。无论从弓马娴熟程度、士卒体力士气,还有为将者的胆略上,唐军都差了大伙不止一筹半筹。

    阿史那从礼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左手中拎着一把乌黑的弯刀,右手拎着一只圆盾。刀身又厚又重,通体透着一抹暗紫色的浮光。那是杀人杀得太多的缘故,血已经渗进了钢铁里,与刀身融为一体。

    几支羽箭向他射过来,被他刀磕盾挡,全部击落在马蹄扬起的烟尘里。对面几乎没有步兵,而骑兵专用的短弓力道太弱,即便能射到人身上,也穿不透涂了油的双层牛皮甲。况且两军对冲,能让弓箭发挥作用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瞬,手熟者不考虑准头至多也只能射出三矢,手慢者甚至连发第二箭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今天情况却有些意外,从八十步开始,羽箭一波接一波袭来,没完没了。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全是骑着马的弓箭手么?即便是弓箭手,也不可能射得这么快?正迷惑间,阿史那从礼忽然看到对面的敌将从腰间抬起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手臂平端,正对自己的面门。

    注1: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见于《与陈伯之书》。

    元宵快乐。

    第二章 天威 (四 上)

    第二章 天威 (四 上)

    “伏波弩!该死!”阿史那从礼一眼就认出了对手拿的那东西,迅速将身体歪到马鞍一边,让开要害。一根银亮的弩箭擦着他的左肩膀边缘掠过,撕开皮甲,带出一串血珠。锐利的痛楚直入骨髓,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还没等恢复平衡,又一支弩箭从侧面呼啸而来,直奔他的哽嗓咽喉。

    “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伏波弩?”阿史那从礼在弩箭及体的瞬间抬起左手圆盾,抢先护住了自己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振得他手臂发麻,脖颈和胸口被圆盾内侧的软皮压得一片乌青。就在这一刹那,对面的敌将已经冲到了一丈之内,丢下伏波弩,举起弯刀,兜头便是一记。

    凭借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阿史那从礼抬手挡住了致命一击。对方却得了便宜不留手,又是一刀劈来,直奔他的左肋。阿史那从礼被逼得手忙脚乱,接连招架了三次,才终于缓过一口气,还没等还手,战马已经交错而过,敌将丢下气得暴跳如雷的他,把刀锋劈入了下一名同罗兵的脑门。

    第二把弯刀、第三把、第四把,安西士卒的攻击宛若潮水般,一波波从他身边涌过。每个人都是一击便走,不肯做任何纠缠。阿史那从礼枉有一身杀人本领,却派不上什么用场。像**中的一片小舟,浮起、沉下,沉下,浮起,随时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主将战死,活着的亲兵要全部贬为罪囚。如果连主将的尸体都没抢回来,亲兵全部要当众腰斩。严苛的军法,令阿史那从礼的侍卫们不敢耽搁,冒死上前保护自家主将,却却被不断涌过来的安西军士卒冲散,砍翻,踩死。

    一波接一波,安西军的攻击如同潮水般,丝毫不肯停歇。大宛马的速度优势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挡在大宛马前面的孙家军将士可就苦不堪言了,队伍最前几排的人被逼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而队伍后排的人却无法感觉到前排袍泽的痛苦,还在拼命地往前压。整个军阵被压成了中央粗厚,两端稀疏的一大团,最前方还裂开了无数道血淋漓的大口子。

    每一道口子里,都活跃着一小队安西军。他们互相照应,奋力将缺口扩大。而叛军的士卒则用尽全身解数,试图弥补这些缺口,却每次都功亏一篑,抛下了更多的身体。

    两名副将室点密、耶律雄图,此刻的感觉也非常难受。分明在兵力上站据绝对上风,可眼下却有数不清的安西军士卒,走马灯般从他们身边冲过,一刀砍下,根本不管有没有收获,借着战马速度瞬间跑远,跑向下一个目标,又是兜头一刀。

    室点密、耶律雄图两人左挡右闪,挡住了一刀又一刀,根本没有还手机会。二人身边的亲卫的下场可就没那么好了,本领高的勉强挡住三、四下攻击,身上边挂了彩。本领差的几乎在第一瞬间就被砍了马背,踩成了肉泥。

    “稳住,稳住!”室点密大喊,声嘶力竭,“他们就会这一招,稳住,别让他们冲起来!”

    “稳住,稳住,别让他们冲起来!”很多经验丰富的将领也发现了同样问题,齐声呼喝。他们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无论训练程度和身体素质,安西军麾下的这些西域骑兵,都不见得比二人麾下的部族武士高明多少。只要大伙能站稳阵脚,顶住安西军的前三波攻击,肯定能扭转乾坤。

    可安西军的将领对自家实力的了解,却远比他们深刻。一招占了便宜,就死命抱住不放。因为在开战之前,被大伙视作神明的王都督就曾经说过,伏波将军弩的作用不在于能射死多少敌人,而在于抢占先机。只要抢占的先机,大宛联军就能充分发挥出马匹品质卓越的优势,始终按着对方的脑袋打。

    战场上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敌我双方发生接触的那一刻,孙家军的攻势只是被铺天盖地的弩箭迟滞了短短一瞬。然而这一瞬,便足以致命。安西军便如豹子一般扑了上来,长驱直入,弯刀如同锋利的牙齿,撕下大块的血肉。

    而骑兵对冲,速度几乎就是一切。前排骑兵沿着被弩箭射出的缺口**,后排骑兵左右挥刀,将缺口继续扩大。转眼之间,孙家军的队伍中的豁口就又被硬生生凿进去了数丈深,每一道豁口都是鲜血淋漓。

    “杀!”木鹿州王子鲍尔勃恶狠狠地挥动弯刀,将一名生者焦黄胡子的对手斩落马下。鲜血瞬间溅了他满脸,将他的眼睛染得一片通红。

    “让你造反,让你造反!”他大吼着冲向下一名对手,怒火几乎直接从嗓子眼里边喷射而出。好不容易抱上了大唐这根粗腿,得以在几名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木鹿州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谁料怀中的粗腿,却突然倒下了。这个消息如果传回木鹿去,几个兄弟肯定又要有所动作。而王大都督一旦决定不再返回柘折城,他鲍尔勃回家之后,肯定难逃身首异处的厄运

    这一切倒霉事的根源,就在眼前的叛军身上。如果不是他们突然造反,大唐帝国也不会轰然坍塌。如果不是他们马上要攻陷长安,王大都督也不会万里回师。什么保卫家园!什么匡扶皇室!在鲍尔伯看起来,全都跟自己没半点儿关系。对他来说,此时最简单最直接的道理只有一个,万一铁锤王决定放弃药刹水,木鹿州肯定会立刻投入大食人的怀抱。而像大食人证明决心的礼物也只有一个,便是他,木鹿监国王子,鲍尔伯的脑袋!就像当年砍下城中天方教讲经人脑袋一样,父王绝对不会做任何犹豫。虽然他这个王子殿下,曾经为自己的家族流过那么多的血。

    眼前的对手招架不及,被鲍尔伯连砍数到,惨叫着落马。他依旧无法发泄心中的愤怒,迅速将马头转向新的目标。几名被他盯上的对手惊慌失措,打着马彼此靠近,试图用一个骑兵小阵,阻挡即将到来攻击。鲍尔伯带领着自己的亲信,疯子一样冲了过去。双方以极快的速度互相靠近,弯刀在被阳光照得鲜红刺眼。下一刻,血花在刀锋和铠甲上跳出,染红苍天和大地。鲍尔伯砍翻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对手,胸口处也挨了一刀。亏得明光铠结实,替他卸掉了大部分攻击力道,内衬的丝绸甲衣从铠甲裂开处翻出来,喷出一缕殷红。

    鲍尔伯连擦一下血迹的心情都没有,大吼着,找周围任何敢于迎战的敌人拼命。孙家军将士不愿意招惹这个疯子,纷纷拨马退让。刚刚结成的骑兵小阵四分五裂,其余安西军士卒沿着鲍尔伯开出的通道杀进来,将敌手砍得人仰马翻。

    拔汗那国主阿悉兰达紧随鲍尔伯身后,心情也是无比的郁闷。比起前者,他如今的地位更为尴尬。鲍尔伯不过是一个王子,即便将来有家归不得,还能在王洵麾下混口饭吃。而他阿悉兰达呢,当初王洵要求各国王子带队参战,他本可以不加入联军,却唯恐失去这个与铁锤王修补关系的机会,将国事委托给大相张宝贵,死皮赖脸地跟了过来。

    这下好了,大唐奄奄一息了。铁锤王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别的国主可以找几个替罪羊献给大食人,乞求对方的原谅。他阿悉兰达能送什么?自己亲生儿子已经在上一次送出去了,国土也只有拔汗那一座城市。除了把自己也交出去,任由大食人处置之外,还能怎么办?!

    所以,无论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帮助铁锤王渡过眼前的难关。只要大唐不倒,哪怕是就剩下一个空架子,距离安西最近的拔汗那,也会有所依仗。再退一万步讲,即便大唐这回彻底完蛋了,只要铁锤王肯返回药刹水,凭借那支安西军的实力,周边各国也不用畏惧大食人的逼迫!

    这笔账,阿悉兰达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同样的结果。即,现在他已经彻底被绑上了铁锤王的战车,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压根儿没有更多的选择。

    紧跟在阿悉兰达身后的是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他眼中的恨意,远没有前面两个盟友那么重。相反,此刻他心中却带着一点点如愿以偿的欣喜。药刹水两岸虽然国家林立,可每个国家大小都跟白水城差不多,繁华程度也大致相似。而这次大唐之行,却让他看到了井口之外那广阔天空。

    东西横跨近万里的大国,城市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密密麻麻。每座城市的人口动辄便以数十万计,个别极度繁荣的,据说高达百万。百万人的大城,那得繁华到什么摸样?跟它们比起来,白水城就是一个小村子,甚至连个小村子都不如。与其留在自己国家里,跟兄弟姐妹们争着当村长、里正,倒不如永远跟在铁锤王身后,自己给自己打出一片天空!

    眼下大唐国内的形势越是混乱,铁锤王他老人家立功的机会就越多。铁锤王他老人家功劳立得越多,官做得越大,自己就能跟着水涨船高!日后随便被派到一做中原城市去当都督,就能让父亲、叔叔和几个死盯着白水城主位置的嫡亲兄弟们羡慕得掉出满地眼珠子。若是能做了安西军的大官,衣锦还乡,一个区区白水城算什么,整个药刹水两岸,都要看咱贺鲁索索的眼色行事!

    三人各自为了不同的目标,带领亲信横冲直撞。孙家军右翼将士抵挡不住,被割裂得越来越零碎,越来越深,眼看着便要土崩瓦解。身为主帅的孙孝哲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皱着眉头,调整部署:“周锐,你带着本部弟兄押上去,接应阿史那从礼。如果不能把安西军挡住,提头来见!”

    “诺!”定南将军周锐捶了下胸甲,昂首出列。片刻之后,两千余名来自燕地的士卒,跟在他身后,策马冲向了战团。比起阿史那从礼等人麾下的部族武士来,他们的铠甲更为结实,兵器更为精良,冲在最前方的数百人当中,居然个个持的都是丈八长槊。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定南将军周锐高声呼喝。身边的亲兵不断挥舞战旗,将他的命令告知全军。两千余将士潮水一般,黑压压地先前涌去。无论挡在战马前的是敌是友,都直接挑飞到半空中。

    阿史那从礼一听到来自背后的声音,脸色就变了。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定南将军周锐可以不择手段,他却不能坐视自己的族人被友军从背后碾成齑粉。“散开,赶紧散开,向两翼散开!给后面的人让出通道!”

    “散开,赶紧散开,向两翼散开!给后面的人让出通道!”无数发觉形势不妙的部族武士齐声高喊,同时用牛角发出警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安西军中也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及时调整战术。鲍尔伯、阿悉兰达、贺鲁索索等人听见角声,长出一口气,立刻拨转坐骑,带领各自的部属闪向战场两侧。敌我双方的队伍几乎同时由纵转横,纠缠在一起,一边躲避即将到来的灾难,一边互相砍杀,令战场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定南将军周锐不费吹灰之力就捅穿了战团。槊锋之上,鲜血淅淅沥沥,分不清那些来自敌人,那些来自盟友。仿佛用大锤击中了羊毛般,他憋得满脸通红。迅速回头看了看,然后提起槊锋,指向耸立在安西军正中央的大纛,“杀!为了大燕!”

    “杀!为了大燕!”众将士齐声响应,却显得不怎么理直气壮。就在一年之前,他们还都站在同样的一面大纛下,为了旗面上的“唐”字东征西讨。如今却背后的主人虽然换成了大燕,却无论如何都对先前的战旗提不起什么恨意来。

    “擂鼓,给周将军助威!”孙孝哲的战场感觉很敏锐,看到自己一方士气不高,立刻出手补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战鼓声再度炸响,滚雷般卷过原野。定南将军周锐身边的士卒们瞬间被点燃了浑身热血,磕打马镫,甩掉继续纠缠在一起不肯分开的敌军和友军,加速扑向安西军正中央。

    “来得好!”王洵摇头冷笑。挥挥令旗,下达第二道将令。右翼的骑兵倾巢而出,不管自家中军,直接扑向敌人的左翼。

    “他要干什么?”对面的孙孝哲很快就发现了形势的古怪,眉头皱成了一团。杀过来的安西军数量不多,大约是三千人上下。可他的左军,抽走了定南将军周锐所部之后,剩下的也只有三千多人,并且其中还有近半儿都是步卒!

    用同样数量的步卒,去抵抗穿着明光铠的骑兵,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结果。除非孙孝哲豁出去赌一赌,看看是周锐先冲垮敌人的中军,还是自家左翼先被敌军冲垮。但这个赌注实在有点儿大,对方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他却是大燕国第一勇将。无论名望和资历,都不在一个档次。

    孙孝哲不敢赌。即便现在他已经猜到了王洵的打算,也不敢赌。还好在士卒数量方面,他依旧占据着一定优势。迅速挥了挥手,命令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各自从左翼和中军抽调两千骑兵迎了上去,携手阻截敌人。

    两支骑兵相对加速,宛若两波相向而涌的巨浪。“轰轰轰,轰轰轰”,敲得周围地动山摇。崔光远等人的视线立刻被从战场右侧吸引过来,死死地盯住了即将碰撞在一起的铁骑。呼吸在不知不觉停滞,心脏的跳动也与马蹄声调整为同一节奏。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波接着一波浪潮,相对涌动,仿佛要把天地撕裂。从没看过如此宏大的场面,崔光远紧张得脸色煞白,却死活不肯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射箭,射箭,快射箭啊,射死他,射死他,射死他!”他在心里狂喊。按照先前观察战场右侧总结出的经验,此刻安西军应该用骑弩发动突然袭击,将叛军射得手忙脚乱。然而,战场上的情景却再度令他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弩箭,一根儿都没有。叛军将士抢先用绑在左手臂上的皮盾,护住了自家眼睛和脸。安西军那边,则高高地举起了横刀。

    硬碰硬,他们这次真的疯了。一瞬间,崔光远的目光凝结成冰,心脏和血液也同样被冻得冰冷。他看到两队人马迅速填补了彼此之间的最后空隙,然后彼此相撞,血肉横飞。他看见无数颗头颅飞了起来,带着长长的血光,在半空中翻滚,翻滚,掉落尘埃。他看见几具鲜活的身体,从马背上掉下来,被马蹄踩成了肉酱。他看见两伙长着同样面孔,同样头发,同样眼睛的人,彼此挥刀,在对方的身体上,砍出一道道血口子。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人喊、马嘶、马嘶、人喊。忽然间,崔光远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团猩红色的混沌。不再有鼓角争鸣,不再有兵器碰撞,不再有厮杀,不再有悲叹与诅咒。只有无数白色的灵魂,从大地上飘起来,缓缓地飘向远方未知世界,手挽着手,肩膀挨着肩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光远才渐渐恢复了知觉。擦干脸上冰冷的泪水,他强迫自己再度将眼睛睁开。身外的世界依旧是一团混沌,改变的仅仅是颜色。不是他臆想中的猩红,而是一团化不开的暗黄。兵器碰撞声和濒死者的悲鸣声则从暗黄色中透出来,持续不断折磨人的神经。

    那是马蹄踏起的烟尘,被人血润湿后,变得又厚又重。隔着厚重的烟尘,双方主帅再也看不见对面的情况。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身边没有多少可用之兵了。所有变化与调整手段,都已经用到了极限。此战的胜负,将在转眼之间就清晰可见!

    “小子!”孙孝哲咧了下嘴,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看透了王洵的部署。对方先用西域带过来的盟军,拖住了他麾下的部族武士。逼着他变招,然后再用一部分安西军,吸引他使出最后的力量。

    如此一来,双方的兵力差距就不明显了。阿史那从礼等人被拖住之后,即便能扭转颓势,反败为胜,也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而定南将军周锐与安西军中军分出输赢的时间,差不多也是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双方胜负的关键点,便是真正的安西军精锐和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两人所统率的大燕国骑兵。

    精锐对精锐,老兵对老兵,纯粹的硬碰硬。这才是强者之间真正的战斗,相比之下,先前发生于塞北部族武士和西域各国联军之间的碰撞,不过是正餐前用来开胃的一道小菜而已。

    万一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失手,那支身穿明光铠的安西军精锐会乘胜掩杀,直接扑到孙某面前。而届时,孙某身边只有一千多骑兵和三千步卒,形势岌岌可危。

    这个算计,不可谓不高明。作为一个智勇双全的宿将,孙孝哲欣赏与自己同样智勇双全的人。不过,对面的那小子显然还是稍微稚嫩嫩了一些。勇则勇矣,临阵经验却难免不足。

    “小子!”听着战场左侧传来的喊杀声,孙孝哲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姓王的小子盘算得很妙,眼下自己身边的确只剩下了一千骑兵。可那一千骑兵当中,却有一百捉生将和九百曳落河!野战中全数押上去,即便遭遇到五倍的对手,也能将其杀得落荒而逃!

    第二章 天威 (四 下)

    第二章 天威 (四 下)

    曳落河,胡言,壮士也! 是安禄山倾尽家底整训出来的精锐骑兵,将士皆披双甲,非亲贵大将不得统率。每逢战事最关键时刻,则拍马而出。一出,便瞬间锁定胜局。

    从渔阳到长安,凭借手中的千余曳落河,孙孝哲不知道压垮了多少对手。可是今天,他却将手中的红色令旗捏了又捏,迟迟不愿祭出这只杀手锏。

    这年头,找一个敢跟自己列阵野战的对手太难得了。一想到马上又要恢复往日那种连战鼓都不用敲就轻松取得胜利的日子,孙孝哲就觉得索然无味。好东西要慢慢品,不能一口吞下去。否则,在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心中都会觉得空荡荡的,无着无落。

    胯下的坐骑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咴咴咴......”叫了几声,以示催促。孙孝哲摇头笑了笑,将令旗交给亲兵暂时保管,把目光继续投向战场中央。战场中央的局势依旧不甚明朗,无数人和马的影子,在暗黄色的烟尘里晃动,跌跌撞撞。由于沾染了过多的血迹,烟尘的边缘部分,已经隐隐透出了一抹淡紫色。就像塞外草原上秋天的落日,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暮色般苍凉的烟尘里,无数人在捉对厮杀。马蹄踏碎血肉之躯,刀刃隔断筋骨和脖颈。弩箭破空,兵器撞击,伤者哭号,战马哀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人世间最激昂,最华美的乐章。那是完全由生命写就的乐章,除了百战余生的将军之外,无人能听懂。

    光凭声音,孙孝哲分不清战场上哪些是自己麾下的精骑,哪些是对方的爪牙。如果瞪圆了眼睛仔细观察的话,倒是可以发现烟尘正中央部分,颜色比两侧稍微淡一些,稠密度也不似两侧那般浓。那是刚才定南将军周锐带领骑兵凿穿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人和马的尸体,没有活物。更远的地方与此处相对,则应该为王洵那小子的中军,如今正与周锐所部骑兵绞杀在一处,难分输赢。

    隔着暗黄色的烟尘,孙孝哲无法看见对手目前具体情况。但他凭借以往的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兵力方面,敌方的中军人数好像比周锐所部稍充裕些,但大多是步卒。在平原上交手,步卒占不到任何便宜。即便他们拥有弩弓这种利器,同样在精锐骑兵面前没什么优势。骑兵只要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可以令弩箭攒射失去作用。而瞄准击发,则属于传说中的绝技。很难想象一个弓手能不顾呼啸而来的马队,一边快速拉动弓弦,一边瞄准高速移动的目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两声高亢的号角,从烟尘另外一侧透过来,传进了他的耳朵。是安西军调兵的号角声,估计王洵那小子要拼命了。孙孝哲点点头,继续查看战场动静。目光透过浓浓的烟尘,他隐约觉得对面有一道亮光闪了闪,紧跟着,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随即,隆隆的雷声响起来,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抖。

    “稀溜溜!”胯下坐骑发出不安的咆哮,扬起前蹄,四下乱蹬。孙孝哲心中警兆顿生,狠狠地拉了下马缰绳,控制住胯下坐骑。然后瞪圆眼睛,仔细观看。

    他的目光依旧被横亘于战场中央的暗黄色烟尘遮断,从中央到两侧,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低沉单调的雷声却越发清晰,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

    不是雷,是安西军的战鼓。这支从西域归来的精锐,通常以角声为号令,很少使用战鼓。然而一敲起来,却如此惊心动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的间隔很大,但每一声都非常坚定。仿佛一敲下去,就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回头。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一浪接着一浪,由很远的地方,缓缓向前推进。没有停歇,没有变化,单调低沉,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这种鼓声令孙孝哲很是不安,偏偏又无法判断对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困惑间,从战场右侧,飞奔归来两名斥候,拱了拱手,大声汇报:“禀大将军,敌军牵出了大匹的骆驼,试图迟滞周将军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