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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一章 秋声 (六 下)

    第一章 秋声 (六 下)

    本以为这回抓到家中一个只有孤儿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笔,却没料到宅子里边还住着一个能比县太老爷高出半级的郡君,孙仁宇头上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待进了正门,看见门里边比万年县衙门还整洁宽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两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头大汉,剩下的五分气焰也紧跟着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两只脚还有走路的力气时,正堂已经到了。顺着四敞大开的正门向内望去,孙仁宇只看见两袭披朱挂紫的锦袍,赶紧小跑几步,上前躬身拜倒:“万年县快班经制正役班头孙仁宇,拜见郡君夫人,拜见子爵大人!未经通报,上门打扰,请郡郡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注1)

    一番话说得啰里啰嗦,不伦不类,但总算把自己不想惹麻烦的意思表达清楚了。王洵见孙捕头的态度前倨后恭,心中暗暗觉得好笑,正准备命人扶他起来,却听见端坐在自己左首的云姨淡淡地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免了,孙捕头起来说话。王吉,给孙捕头搬个座位来!”

    “谢,谢郡君夫人赐座!”孙捕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却不敢真的往下人们搬过来的座位上坐,只是欠着屁股搭了个小边儿,陪着笑脸补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来。但,但上头.......”

    “你刚才说,是经制正役的班头,对吧?”没等他把借口找全,云姨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

    “是,是。的确如此!”孙捕头心里又打了个突,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但舌头已经开始发麻了。

    又一道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扫了下来,紧跟着便是一声惊雷,“孙捕头是经制正役,想必对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请孙捕头出示朝廷的抄家圣旨!来人,摆香案,准备接旨!”

    “别,别,千万别!”孙捕头腾地一下跳起来,双手紧紧揪住作势欲出门拿香案的王吉,“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请听小人解释。小的这次来,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

    “你家大人,哪个你家大人!”云姨把眼睛一竖,厉声喝问。

    “是,是万年县正堂,张,张圭张大人。”孙捕头冲着上面连连作揖,根本不敢抬头与云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几个案子,跟子爵老爷有点牵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诬。但是我家大人.......”

    “原来是张圭张县令啊。”云姨摆了摆手,打断了孙捕头的啰嗦,“既然是你家大人命令你来的,我断然没有妨碍你执行公务的道理。请出示刑部的搜捕文书,或者你家大人的朱漆火签!”

    “没,没有!”孙捕头满脸是汗,鼻涕顺着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顾不上擦,“启禀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没有从刑部请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爷请过去,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没敢惊动刑部,也没给小人赐下火签!”

    “是吗?”云姨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笑着追问了一句。

    “是,是,就是这样!”孙捕头展开袖子,用力在自己脑袋上抹了几下,以颤抖的声音回应。

    “既没朝廷的圣旨,也没有刑部的公文,甚至连衙门的朱漆火签都没带。孙捕头,你把堂堂子爵府当成什么地方了?无任何确切凭据,就敢上门锁拿一个子爵。若是让你手里抓到跟鸡毛,你是不是连兴庆坊都敢去抄啊?来人,把这大胆狂徒给我拿下。备好轿子,咱们找地方跟他说理去!”(注2)

    “尊命!”门外待立的家将们答应一声,冲进来就准备动手。孙仁宇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大厅内的一根柱子,咧开嘴巴哭喊道:“饶命!郡君夫人饶命啊。小的我是新调来的,不懂长安城里的水深浅。他们都欺负我,才怂恿我来捅这个篓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

    一边哭,一边用脑门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乱颤。云姨见他吓成了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样了,摆摆手,示意家将们退下。然后换了副语气,柔声命令,“念你是新调来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这一次。不过........”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孙仁宇放开柱子,冲着上面连连顿首。“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这辈子没齿难忘!”

    “起来说话吧,你也是公门中人。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云姨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命令。

    “是,是,夫人教训的极是!”孙仁宇又磕了个头,偷眼向上看了看,见郡君夫人脸上的乌云已经有渐渐变淡的迹象。擦了擦已经撞出青包来的脑门,慢慢爬了起来。

    这回,云姨没命令他坐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先夫已经过世多年,如今这宅子里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难免有些霄小之辈会时不时动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谁要是无凭无据就想冤枉好人的话,我们娘俩即便凭着性命不顾,少不得也要跟他去两仪殿内打上一场御前官司!”(注3)

    孙捕头一边擦汗,一边点头,唯恐哪句话说得不谨慎,再被云姨捉到痛脚。“是,是。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猪油蒙了心,走路不长眼睛,一头就撞到了崇仁坊里来!”

    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脚的嘴脸,云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会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东走几步,一头装进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顿乱棍打死了。你说,万年县张大人,到底有没有勇气到郡公府里替你讨还公道呢!”

    闻听此言,孙捕头双膝一软,差点又瘫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总算站稳。深深做了两个揖,低声哀求,“夫人放过小的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乱来了。小的人贱,早晚在街上被马车撞死,夫人犯不着为了小的伤了阴德!”

    “你是正编捕头,我是万年县管辖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气呢?”云姨摇了摇头,咯咯冷笑,“日后,我们王家还得请孙捕头多多照应呢!”

    “不敢,不敢。日后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辞!”孙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脱身。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云姨笑着点点头,然后正色询问,“既然来了,也别忙着走?到底哪个不长眼的胡乱攀诬,把脏水泼到了我家洵儿头上,还请孙捕头透漏一二!”

    衙门还没升堂,断然没有将案子详情透漏给当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孙仁宇大老爷哪还顾得上衙门里的规矩,又胡乱抹了两把汗,低声回应:“其实也不是我们老爷多事。这几个案子都是上头压下来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纵马疾驰,不小心撞伤了朝廷命官的案子!”

    “那件案子不是了结了么,怎么又提了起来?”云姨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追问。

    “上头玩的什么猫腻,小的怎么可能清楚啊!”孙仁宇一咧嘴,满脸委屈。

    “那件案子,纵马伤人的是高家小公爷,我当天只是跟他们一起吃酒兜风,并没有直接撞到赵御史的车驾。”直到现在,王洵总算从云姨带来的震惊中略微缓过了一点儿神,想了想,低声插了一句。

    “你听到了!”云姨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孙捕头。

    “小的听到了!小的回去后一定如实向县令大人汇报!”孙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点头。

    “还有哪几件案子,你且拣紧要的说来。只要做过,想必王家也不会抵赖,日后传扬出去,也省得有人说我们王家仗势欺人!”

    这都不叫仗势欺人?还什么叫?孙捕头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有,还有就是今年春天,几个勋贵少年当街调戏民女不成,下手打死其兄弟的案子!”

    “那可不是我干的。我跟姓萧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王洵闻听,气得立刻站了起来。

    云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笑眯眯地冲孙捕头问道,“你听到了?要不要洵儿再重复一遍?”

    “不必,不必!”孙捕头赶紧摆手。“爵爷的话,小的已经牢牢记在心里了!”

    “还有呢,继续说?”

    “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边强买别人田庄........”

    “那家庄子遭了水灾,原主人自己要卖。当时出价的几个人,我是最高的!”见孙捕头被云姨制得服服帖帖,王洵胆子也慢慢壮了起来。“公平买卖,在地方上备了文案的。”

    他自己说是公平买卖,人在矮檐下,孙捕头哪里敢争。紧跟着,在云姨的督促下,将自己所知道的案情一点点慢慢说出,其中大部分跟王洵都没什么关系,但其中有几件,王洵或者在场,或者从中替朋友出头,怎么摘也摘不干净。但好在都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所以云姨在旁边帮忙搪塞几句,也就让孙捕头诺诺称是了。

    堪堪问了将近一个时辰,见孙捕头嘴里已经掏不出太多干货了。云姨也不为己甚,命令小厮王祥出门取来一个托盘,指了指,冲着孙捕头说道:“既然你肯来给王家送信。大热天的,总不能让你白跑。这里有几锭小元宝,拿回去跟弟兄们分了吧。虽然不多,每人买碗酒吃总也够了!” “不敢,不敢,小的不过是跑了趟腿儿,怎能收夫人的赏呢?”转眼从上门问罪的公差,变成了王洵的同党,孙捕头一时难以适应。但看到托盘里白亮亮的颜色,双目中立刻放出齐刷刷的亮光。

    白银在大唐并非法定货币。但官场上送礼,和民间大宗货物结账,已经开始使用白银。此刻一两足色白银拿出去,在市面上足够换到一千八百枚开元通宝。若是天宝年间增铸的那种,则能换到两千一百多枚。这一盘银锭,足足有二十枚多枚。每一枚,看大小都有二两重。五十两白银,按实际俸禄的话,孙捕头挣上十年都未必能挣到。也难怪他立刻见钱眼开。

    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财,就不能再对付了事。道过了谢,孙捕头双手将托盘接过,仔仔细细将上面的红布盖严实,然后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夫人,今日之事,小的多有得罪。但小人的确是奉命而来,而我家大人,估计也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实际上,如何问案,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今天小的可以回去跟我家大人说,爵爷去乡下打猎去了,恰好不在家。但改日我家大人若是无法向上头交差,他那个人的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闻,向来是只看眼前,不管将来!”

    “不妨,你能提前来给王家送个信儿,我们母子就感激不尽了!”云姨笑了笑,胸有成竹地摆手。“来人,把这件传家之宝给孙捕头看看。让他回去之后,也好向万年县令交差。”

    “是!”王祥答应一声,从桌案上双手捧起一个不甚起眼的锦盒,举在眉间,捧给孙仁宇过目。见王祥的模样如此郑重,孙仁宇也赶紧肃立站好,捧着受贿得来的银子,踮起脚尖,向锦盒里边张望。只见里边放了一个比锦盒还要不起眼的铁牌子,上面用隶书阳文雕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免”。

    晃了两晃,孙捕头将银子放在地上,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冲着锦盒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站起来,脸色像死人一般惨白,“小的今天真是瞎了眼,居然敢到开国元勋家里来找死。谢郡君夫人大人大量,饶小的不死。夫人放心,今后无论衙门里有什么不利于小侯爷的动静,小的只要得到信,肯定立刻亲自给您送过来!”

    注1:经制正役,即有正式编制的捕头。不是协警和临时工。作为京畿大县的地方官,万年县令为正五品。比郡君低半级。

    注2:唐玄宗登基前的住处,后来成为皇宫的一部分。

    注3:两仪殿,唐玄宗处理政务,接见大臣之所。

    说话的人怎么这么少呢?喜欢不喜欢,在书评区里吱一声,行不?

    第一章 秋声 (七 上)

    第一章 秋声 (七 上)

    孙捕头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王洵兀自呆坐在胡床上,对着锦盒里的免死铁券愣愣出神。

    “行了,别看了。再看,它也是块铁片片,变不成金的!”看不惯王洵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云姨笑着伸出手指,照着他脑门戳了一记。

    “啊!”王洵猛然惊醒,本能地伸出双臂,将装着免死铁券的锦盒牢牢护在了怀里。这个动作令云姨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低声数落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抱着铁券干什么,谁还能抢了你的?况且这东西,也就吓唬吓唬姓孙的那个乡巴佬,真的惹下什么大麻烦来,未必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见王洵脸上依旧写满了不相信的意味,她笑了笑,继续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为这东西真的什么灾都能挡么?隔壁你程叔祖家当年这东西有三块,一块是高祖钦赐,另外两块是太宗钦赐,到了天后当政,还不是说灭族就灭族了?我以前不让你知道,是怕你仗着它在,闯出难以弥补的大祸来。这东西,是咱们王家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往外拿,万一拿出来后还起不到作用,那王家就彻底万劫不复了!”

    “嘿嘿,嘿嘿!”王洵被数落得只剩下傻笑的资格。放下铁券,起身走到云姨身后,轻轻替庶母按捏肩膀,“不是还有您在么?您就是咱们王家的第二块铁券。有您在,谁也不能拿王家怎么样!”

    这话倒是他的肺腑之言,虽然明显带着拍马屁的意味。今天事情,给他的震惊实在太大了。首先,他没想到,自己家里还藏着“免死铁券”这种宝贝。其次,他更没想到的是,先前把自己和马方两个吓得六神无主的大劫,居然被云姨用五十两银子就给轻飘飘地应付了过去。而云姨在与孙捕头说话时的表现,更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其中威逼、利诱、胁迫、安抚等诸多手段一一使来,花样百出,王洵虽然一直自觉心机在长安城中能排得上号,今日跟云姨一比,才知道自己平时玩的那些东西有多么的幼稚。

    “小马屁精!”云姨一巴掌将王洵的手指拍开,脸上的表情又是怜惜,又是无奈,“我能看顾得了你几时?平素我督促你上进,你总嫌我啰嗦。这回知道厉害了吧?一个衙门里的捕快,就能让你六神无主。有道是灭门的太守,破家的县令。如果头上没个实在的官帽做遮挡,即便家业再大,钱财再多,一场官司下来,就全得变成别人的!”

    “我以前不是阅历浅么?”刚刚欠了云姨一份大人情,王洵不敢出言顶撞,讪讪笑了笑,低声服软。

    “这回受到教训了吧!”云姨慢慢站起身,苦笑着摇头,“半大小子,总以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大人的话全当耳旁风。什么时候遭了罪,什么时候就想起大人的嘱咐来。到了那时候,一切也都晚了,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嘿嘿,嘿嘿!”王洵像小时候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庶母身后,只是傻笑。

    云姨走了几步,见王洵还是像尾巴般粘在自己身后,只得又回过头来,笑着数落道:“你跟着我干什么?还不赶紧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孙捕头不是说了么?万年县衙门也是奉命行事,真正想对你们下手的人是谁,张县令自己恐怕都不太清楚!”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姨娘再给指点一二啊!”王洵挠了挠后脑勺,可怜巴巴地说道。

    “你啊,让我怎么说你!”云姨摆脱不了他,又不能真的任他出了事被衙门抓走,只好又转过身,走到胡床前重重坐好。“首先,你得给姨娘交个实底儿,最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

    “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没做过。但要是较真儿的话,鸡蛋里挑骨头,总是能挑出些毛病来!”王洵想了想,低声抱怨。。

    “没骨头,还有人堵上门来挑么?怕是苍蝇不叮没逢的鸡蛋吧?”见王洵还在抵赖,刚才在外人面前还像老母鸡护雏一样护着王洵的云姨登时换了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冷笑着追问。

    “硬,硬要挑的话,怕是,怕是能挑到一点儿!”被云姨看得心里发虚,王洵只好实话实说,“除了您老交到我手上的那些产业,孩儿最近两年还放了些印子钱出去,这个恐怕您也是知道的。此外,去年渭河发水,趁着有些庄户人家日子没法过下去,低价吃进了一批地,这个,您老估计心知肚明。还有,就是偶尔帮人打个架,闹市上赛个马之类的了。但逼死人的事情,孩儿真的没干过!”

    “这么说,刚才孙捕头提及的案子,你都有牵连了?”云姨叹了口气,满脸疲倦。

    “孩儿刚才跟孙捕头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当然,尽量把自己的责任说小了点儿!”王洵点点头,满脸委屈。

    “你啊,真是做纨绔都做不好!”云姨气氛不过,又狠狠戳了他一指头,“这不是授人以柄么?咱们家怎么就缺这点儿钱来,让你连强买强卖,逼人上绝路的事情都做得出?”

    “也不算完全强买强卖!”王洵不敢躲,捂着额头小声嘟囔,“大伙不去趁机抄地,我随大流罢了!秦家哥俩抄得比我还多呢,也没见官府把他家怎么样?捏柿子尽捏软的,欺负我罢了!”

    “这就对了,欺负的就是你这种没长心眼的!咱家跟秦家能比么?”云姨举起巴掌欲打,见王洵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一软,又把手臂放了下来。

    她虽然不是王洵的亲娘,毕竟从小将其带大,一直拿对方当自己的亲生骨肉看。不忍见王洵懊恼,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眼下关键不是这些案子,而是打听清楚这场风波由何而来?官府准备办到什么程度?我今天能借着祖上的余荫,将姓孙的土包子镇唬住。下次换了别人来,恐怕就没今天这么容易了!”

    连云姨都觉得为难,王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用手小心地指了指庶母身上的锦衣,低声嘀咕道:“您老不还有这身命服么?比万年县令都大一级呢!”

    “呸!”再也忍不住,云姨笑着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来了一记,“你还当真啊。这身命服,说出来其实一钱不值。那姓张的县令真的想办咱们,直接跟上头说一声,第二天就能把我这身命服给收回去。况且这身衣服当初也是花钱是买来的,与正经的命服差距甚大。你阿爷一辈子没出仕,上哪给我弄正经命服穿去?”

    “啊!”王洵张口嘴巴,上下牙床间的空隙足以塞进一个鸭蛋。今天的事情太离奇了,几乎件件都超过了他能以前积累的常识。铁券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天子效果就要大打折扣;朝廷命妇的官服居然可以买到,并且一个掌握实权的县令就可以轻松将其收回。这么算起来,自己平素所仰仗的王家权势,基本等同于不存在。只是平素没惹到太大的麻烦,没人愿意跟自己较真儿而已。

    想到这层,他背后不禁冷汗直冒。别的不说,只是孙捕头今天谈及的那些案子,真的落在普通人头上,恐怕已经可以上好几回法场了。可怜自己以前居然还认为背后有祖上余荫庇佑,可怜自己以前还以为拉上一帮同样的勋贵之后抱成团儿,就可以在长安城内横行无忌。

    正后悔不迭之际,又听云姨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也别太着急了。这身命服不是还没被人收缴回去么?只要我能护着你一天,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抓走。”

    “孩儿不争气,给姨娘您添麻烦了!”王洵心里一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冲着云姨施了个礼。

    “傻话,有什么麻烦的。这个家若是没了你,姨娘还能活么?”云姨眼睛一红,低声说道。“当年你阿爷给你我买这身命服时,恐怕也是为了今天。他做事谨慎,总能走一步看好几步。只是去得早了些,没能亲自教导你成材!”

    “阿爷是心疼姨娘,所以才给您买了身命服穿!”王洵见云姨垂泫欲泣,顾不得再问自己的事情,强笑着安慰对方。

    提起王洵的父亲,云姨的话头就有些收不住。“当年你娘刚刚过世。我是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却被你阿爷硬给扶了正,府里头难免有些人心里气不顺。恰巧皇上修离宫缺钱,准备卖一批官爵出来,你阿爷就狠了狠心,花了两千吊钱给我买了这身四品命妇的官服穿!”

    “那阿爷怎么没给自己也买一身?!”一半时因为好奇,另外一半是想逗庶母开心,王洵仰起脸,笑着追问。

    “本来也想买的。但官府后来又改了口,不肯卖男人的官爵了!”云姨笑了笑,脸上涌起一股淡淡的幸福。

    “那又是为什么?”王洵完全变成了一个好奇宝宝,抓住云姨的话头问个不停。

    “当时的丞相张九龄公反对,说官员乃朝廷的手臂。官制乃社稷的基石。买官的人出了钱,上任后自然会从百姓头上加倍捞回来。而大唐疆域这么大,朝廷不可能把所有贪官都揪出来绳之以法。长此以往,那些原本清廉的官员,看见贪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也会群起效仿。这样下去,用不了太久,大唐官场上便再找不到一个清官。任何政令从中枢下达到地方,哪怕是为百姓谋取福利的善政,也会成为官员们敛财的借口,从而变成恶政。慢慢地,大唐的根基便被城狐社鼠给掏空了,重蹈当年大隋朝的覆辙!”

    “他可真敢说!”听到此处,王洵再也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句。

    云姨轻轻点头,“老张丞相,当年的确是非常敢说的。这一点儿,连你阿爷都好生佩服。因为他的阻挠,皇上只好收回了成命,停止出售官爵。但当时的礼部尚书李林甫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便提议只卖女人的诰命,不卖男人的官爵。反正除了天后当朝那会儿,其他各代都没有女人当官的先例。只要大唐以后确保女人不当官,诰命自然可以随便往外卖,卖多少都不会扰乱官场秩序!”

    “啊!”王洵又给听傻了,嘴巴张得老大。他平素跟一群勋贵之后喝酒聊天,也没少说起朝廷里某些官员的奇闻轶事。却都是些金屋藏娇,分桃断袖的无聊故事,并且都是捕风捉影的乱说,没一件像云姨今天讲得这般生动实际。

    “所以呢,没多久。老张丞相就被皇上罢免,换了李林甫上位。这大唐的官儿也越来越好当,只要能给上司塞钱,位子便可以坐得安稳,怎么向下伸手都不妨。所以你阿爷才幡然醒悟,希望你这辈子能出仕。不指望你能重振门楣,至少弄个官帽子代戴,别让人上门欺负!”

    “孩儿知错了!”最近两年多来,王洵第一次没嫌云姨啰嗦,诚心实意地接受了对方的教诲。

    “你知道就好。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咱们娘俩儿先过了眼前这关,慢慢再寻其他门路。我总觉得,这场风波不是冲你们来的,而是背后另有玄机。所以这几天你别再招惹是非,把精力重点放在探听官府风声上,只要找到背后那个人的真正目标,咱们就有可能化险为夷!”

    “嗯!”王洵点头称是。心里边对云姨佩服得五体投地。

    母子两个又商量了几个关键行动细节,还没等确定从哪一步开始,门子又在外边禀报,说马小公爷与张探花、雷兵曹三个联袂来访。王洵一听,喜出望外,赶紧跟云姨告了假,亲自到迎到了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