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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拾柒】
    【壹拾柒】

    景和十二年二月,皇帝下诏,于京西辟昭庆公主府。

    整座公主府的规模与弘制自不必多说,仅这一道为未出阁之公主纳地辟府之诏令,便足以令举京臣民们大大吃惊。在此之前,除了皇帝因幼弟英肃然在封王后未就藩封而于京城内为其辟府之外,皇室任是哪一个王、侯、公主、宗亲,皆不曾在成婚或就封地之前得享过这般圣眷。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将皇帝的这一举动视为对掌珠的又一次有违朝制的宠爱,无人去探究此事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昭庆公主未出阁便离宫入府一事,于当时动静颇大,便连沈毓章在南边军中亦有所耳闻。

    那时他未曾多想。而今再忆往事,沈毓章只想笑,笑自己的后知后觉,笑自己的刚愎自用,笑自己的自私狭隘,笑自己的绝情绝意,笑自己这么多年都不知自己竟有子存于世间——

    当年的那一座公主府,分明是她为了生养他二人的孩子,而去向皇帝求得的恩宠。倘不为此之计,又何以避得过内宮与外朝众人,又何以保全他沈毓章及沈氏一门的颜面?

    他曾经那般斩钉截铁地说,从此往后,她与他之间,除了皇室与沈氏的情分,便再无其它了。

    这便是她从未令他知晓此事的根源。

    而倘若今日他不曾咄咄逼问裴穆清旧事,她亦绝不会主动开口,令他知晓这个当年她无法去求情的真实原因。

    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过往的所有耳鬓厮磨的缠绵,那些本以为已被遗忘的细碎画面,于一瞬间聚起巨浪,又于下一瞬向他劈头盖脑地轰然砸落,将他整个人里里外外涤荡得只剩下狼狈。

    ……

    沈毓章在这一片狼狈之中抬眼,眼内有清晰可见的血丝。

    他问:“孩子叫什么?”

    英嘉央静了静,回答他:“宇泽。”

    沈毓章掐灭了眼中的光。因他本打算继续问的问题,此刻也不必再问了。

    宇字一辈,正是皇室为帝孙一辈所定,她是让孩子随了母姓。

    宇泽,泽被宇内。

    她对这个孩子有何等之冀望,而这冀望又是背负了谁的心志,这名字便足以解释,根本无需多言。

    沈毓章忽觉这简直就是天大一个笑话,而他自己,就正在这笑话的中心。

    他为世人所称道的系出名门、志虑忠纯、谦谦端方、文武盛名,于眼下这情境中,统统都是泡影,统统都是笑话。

    他想,他应被天下人所鄙笑。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从这笑话中脱身而出。

    可他最终也没能笑出来。

    此时的屋外天色已然全黑了,而屋内仍未点灯。

    英嘉央就着这一片深浓暗色开口出声,为这一段二人不曾计料到的对话画上句点:“沈将军,我此来无意再叙旧事。”

    这话又将沈毓章震了震。

    世人都以为皇帝数年来未为昭庆公主再择夫婿,是因她对他旧情难消,便连他自己,在内心深处亦不自禁地这样以为过。

    但世人皆错,他亦错。她一直未出阁,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怀胎十月、历经三日难产而诞、又由她独自抚养了五年的孩子。

    至于她对他是否还有情,那情的分量又有多重,都在她这一句话之后不再重要。是她不会让他知晓,更是她不会给他机会开口相问。

    无视沈毓章的沉默,英嘉央又继续说道:“卓少炎策反亡兄旧部,与大晋叛将谢淖合兵并进,如今堂皇入关后,又动兵拆毁金峡关的关墙,以此来逼朝廷停兵谈和。你袖手旁观她诸多逆举,可谓通谋,不妨直接说一说,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毓章终于动了一动。

    但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根本无意与她谈论和事,只道:“明晨再谈。”

    然后他伸手点了灯烛,将这一室照亮,对她道:“一会儿我叫人进膳,你留在关外的仪从亲兵,我会命人放一些进来,在外守着这屋子,你可安心。”

    话毕,他轻轻振袖,离开了此处。

    ……

    隔墙之室中,卓少炎静默地坐着。

    江豫燃追随她多年,虽奉令空出一处给沈毓章与英嘉央用来叙旧,不置守卫、亦令人不得靠近,但又岂会不知需留个玄机?

    而他所选的这一间屋宇正是如此。她身旁的墙体中,早已被人拆落数块石砖,改用木板以与砖同色的灰泥封墙,中留数个细小孔洞;而在墙另一侧的室内,又贴墙立花作装饰,如此一来,寻常人若不循墙细察,根本发现不了其中蹊跷。

    此刻听到沈毓章话音已了、脚步声亦已远去,卓少炎才抬起眼睫,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戚炳靖。

    沈、英之间的对话,无不出乎他二人所料。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时无言。

    良久,卓少炎站起身。

    戚炳靖随她起身,口中道:“想好了?”

    卓少炎点头,“想好了。”

    他便略略一笑,不再多问。

    ……

    翌日晨,沈毓章如约再至。

    英嘉央方梳洗罢,正于案边用早膳。

    他于她身侧坐下,口中无话,伸手取箸,陪着她一道吃了些东西。

    待用罢早膳,沈毓章仍不开口,不知是不知当讲些什么,还是要等她先出声。

    如此片刻,英嘉央方说话:“北境天干,风大,夜里吹得窗门乱响,让人睡不踏实。”

    “嗯。”沈毓章应道。

    这一声之后,他又陷入沉默。

    而她脸上亦有倦怠之色,一时也未再言语。

    正是于此略显僵硬尴尬的气氛中,卓少炎的身影出现在了屋门之外。她的到来,仿佛解开了缚在沈毓章身上的无形重钧,令他微微阖了一下眼。

    “毓章兄。”卓少炎先是同他打了招呼,然后一面步入屋内,一面冲英嘉央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颇为克制地收束目光,应道:“少炎与我少时亦有所交,但自从入皇叔府后,便是数年不见。谁能想到今日再见,会是此地此景。”

    卓少炎轻轻望她一眼,并未入座,而是在他二人面前站定。

    “殿下此来,是为代表大平朝中与云麟军谈和,”她不疾不徐地说,“不如便直言罢,朝廷的诚意是什么?”

    英嘉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毓章,然后平静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令兄尽忠报国,却为小人所构陷,而今举朝文武皆为卓氏抱冤,朝廷愿为卓氏一门平冤昭雪。令兄生前所封职、爵,皆由你代袭,朝廷亦愿以金峡关外的十六州为逐北侯之封地,由卓氏世代守镇。”

    闻之,卓少炎笑了。

    她的笑意毫无温度,但却不是不加克制的嗤笑或冷笑。她的笑是三分早已料到又何必多问的自嘲,以及余下七分的笃然决意。

    她说:“这些年来,将臣含冤者,难道仅是亡兄一人而已?朝廷若不是见金峡关被拆,又何以愿为卓氏平冤?”

    而这话并不是问话,她也并没有给英嘉央回答的余地,径自又继续说:“朝廷的这点诚意,不够。”

    英嘉央的脸色依然平静,问她:“那么,你要什么?”

    卓少炎看着她,娓娓开口:

    “为已故裴穆清将军平冤、追谥。

    “为过去六年间因朝廷昏聩而战死北境的大平将卒立碑。

    “朝中自宰执以下,凡过去六年间涉北事军机之臣工,皆黜官免职,另补贤材。”

    讲到此处,卓少炎停了一停,转首看了沈毓章一眼。

    他的神色清冷,目光晦明难辨,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卓少炎遂道:“皇帝仁昏,故能令宵小之辈制政朝堂,致良将受戮、忠臣苟活。今云麟军所图,在于废帝、另立。故望皇帝能够禅位让贤。”

    英嘉央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神情微震,却又很快平复。目光抵上沈毓章的脸,她冷冷问道:“让贤——你们欲让何人居此大位?”然后她又转去盯着卓少炎:“你叛逆朝廷,是为了自行称帝?”

    卓少炎漠然道:“亡兄征战沙场,为的是安民报国,岂有望图大位之心。我今继亡兄之志,又岂是为了自争帝位。皇帝若肯禅位,当从英氏宗亲内另择贤明之材,云麟军必奉其为主。”

    “宗亲……”英嘉央念着这二字,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冷笑:“你此番起兵,是为了成王?”

    “并非。”卓少炎回道,自然明白她作何联想,但却根本没有一丝欲作解释的样子,反而问:“殿下心里,可有人选?”

    英嘉央凝神不语,脸色暗青。

    卓少炎口中要废的,是她亲生之父皇,她几乎不敢相信,站在她眼前的这个身着冷甲的女人,何以能够用如此泰然的语气,问她如此大逆之言。

    见她不语,卓少炎便道:“目下宗室之内,皇帝诸兄、弟、子、侄,凡封爵者哪个不是各踞一方,为己谋利,有谁心怀天下?不若策立帝孙一辈,再以忠良之臣辅政,虽是幼君,然若教抚得当,亦可望其将来成为贤主。”

    沈毓章蓦地抬眼。

    “我欲立一人,不妨说出来听听殿下之意。”卓少炎虽是对英嘉央继续说着,目光却转而去望沈毓章——

    而后者遽然起身,像是已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

    “殿下诞子五年,该是时候张告天下,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卓少炎看着他,全然不给他出言打断的机会,一字一句地、极清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