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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他都跟着聂铮到这儿了,答案却依然是:“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聂铮还真没见过他把自己累成个霜打的茄子,童延平时也忙,但再忙精神面貌也是好的,何至于像眼前一样,迷惘得眼神连焦点都找不到,简直一反常态。

    接着,童延又一反常态开始絮絮叨叨,“你知道吗?我家里虽然不好,但我妈对我没说的,她赚了钱就给我吃好的、穿好的,你可能都想不到,我九岁之前不知道自家穷,班上同学穿一两百的鞋和衣服,她给我买三四百的。”

    聂铮终于捕捉到一丝头绪,童延妈。

    但眼下,童延哪像是目的明确地向人诉苦,分明就是个满载不堪负荷,兜不住往外漏水的罐子。

    到底是什么在一晚之间把童延背脊压到直不起来?

    聂铮怕太直接莽撞把这又脆又硬的罐子一下击碎,只好抽着言语间的空隙,顺着词不达意的孩子问:“你刚才回家了?”

    童延本就有些缩着的肩顿了下,简单一个字作答,“欸。”又顺势抬起胳膊用手抹了把脸,而后接着絮叨,“……就是因为我没爹,我妈不想让我比其他孩子再差些什么,才宁可自己辛苦些。一直到我十岁以后,她收入比不上以前,我才知道什么是穷。”

    “后来,老太太生病时,家里没积蓄,就是因为以前她把钱都花在了我身上。”

    聂铮直接捕捉重点。童延的重点就是:他妈对他好,很好。

    即使一直认为童女士教育方式不对,就连聂铮也承认,这位母亲,在她有局限的眼界之内,算是极尽可能地疼孩子了。

    正因为受过这份“极尽可能”,明知母亲曾经的谋生方式成了自己前路上的绊脚石,童延连不对两个字都不敢想,想了亏心,并且还执着地维护。

    或许在旁人眼里不可取,但这正是童延心里干净的地方。

    所以,今晚是出身问题再次爆炸,童延和他妈终于把这问题摊到明面上了?难怪童延会这样,一边是来自外界的压力,一边是背离背景对母亲的内疚,童延这是在被两面撕扯。

    童女士说了什么?

    事情就不好办,聂铮眉皱了起来,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母子俩私房话说什么,童延肯告诉他就不会漫无目的地说这么多。

    此时,童延絮叨完就没了声息,人颓丧地弓着身子坐着,这么跳脱鲜活的个性,这会儿背看起来居然有几分佝偻。

    就这一刻,聂铮突然觉得好像用肉眼都能看见男孩背负着的枷锁,这可是在他面前都敢跳脚大呼小叫的人。

    聂铮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语言安慰效果有限,于是,他做了件自己平常不会做的事:身子朝前,抬气胳膊,手掌落在男孩耷拉着的脑袋上,揉了揉。

    同时,他看见童延抬起了头。

    童延看他一会儿,没什么神采的眼神越加不明所以,接着,慢吞吞抬起手臂摸摸自己的头,“我头发乱?”

    聂铮:“……”只能嗯一声,收回胳膊,坐正身子,把眼光转向庭院枝影婆娑的花草晾了几秒钟。

    几秒钟后,才继续看向童延,“你母亲,很了不起。”

    这话半是哄,半是宽慰,倒不全是假。童女士有疼孩子的那份心,就比他家上头的两位名门之后好太多了。

    听到这句话,童延双眼有一闪而过的光彩,但倏忽间那光彩便熄灭下去,徒留死灰和更深沉地迷茫。

    很快,聂铮听见童延问:“我选现在这条路,是不是不该?”

    聂铮心头猛地一紧……

    逻辑上真是没有任何问题:做母亲终于知道自己曾经的作为对孩子前途有多大影响,痛苦。当孩子的目睹这份痛苦,也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不正确。

    原来童延是为这个茫然:娱乐圈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即使知道童延只是一时迷失,聂铮也想给他掰扯清楚。这话要往深了掰真得伤人,于是,聂铮坐着没动,问:“当时,你为什么想进娱乐圈?”

    童延也没什么遮掩,“以前谁都能看不起我们,要踩在他们头上,我就必须做出点事,可读书那条路我不通。”

    这就对了。聂铮说:“踩在人头上,你这不是为谋生,你是要提升阶层。”

    读书是底层孩子提升阶层的、为数不多的路之一,可童延误了。

    “要提升阶层,那你的选择是没有错的,你用自己的最长处参与竞争,而且现在已经有了好的开始。”

    聂铮这一句说完,童延眼神逐渐清明。

    很好,果然只是暂时迷失。

    聂铮直视男孩的眼睛:“想想你现在的收入。原来你那些邻居家的孩子,要拿到这个收入,得寒窗苦读多少年,得怎么样小心地择校择业,又得有什么样的运气刚好得到合适自己发展的就业机会。”

    童延说:“是。”

    聂铮叹了口气才把下面的话说出口,“所以,走哪条路不艰难?我知道你不好受,但家里的有些事,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找平衡。给自己找心理平衡,也替你母亲找心理平衡。你今天的不好受,只是这条路上的一个小坎坷。你……振作些。”

    童延听得挺明白:聂铮的意思是,眼下他为童艳艳的纠结,跟其他底层孩子寒窗苦读的辛苦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此时,聂铮眼神灼灼地望向他,“已经演过两部戏,你现在努力的目标还是踩在那些人头上?”

    童延果断摇头,“不是。”

    憋不住扬起嘴角,又用手摸了摸鼻子,“我现在,真有点喜欢演戏了。”

    童延的确也只是晚饭时受得冲击太大,才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方向不对。总之,把老板当了次垃圾桶,他心情好多了。

    岂止心情好多了,童延还牢记了聂铮的那套东西。

    回房后给他妈电话,开口就是:“妈,你别想些不该想的。就算外边有人说道,我只要还在挣钱就没什么可在意……放心,也就是让人嚼个舌根,这事儿碍不着我什么。……给人当谈资怎么了?看在钱的份上,比起以前老孙家熊小子复读三年还考不上、考上了毕业还找不着工作,我这算什么?……你就安心等着享福吧,咱们票子在手,笑看疯狗。”

    虽然撒了个小谎,但他还真把童艳艳给哄乐了。

    童艳艳乐了,童延心里也松快了许多。

    但这次,又没容他松快多久,就是第二天上午,童延接到他妈的电话,他外婆进了医院。

    老太太是天没亮时在厕所晕倒的,童艳艳看着时间没敢当时告诉他,自己叫了救护车。

    聂铮是这天中午知道的,起因是想着前一晚的事儿,他给郑总监打了个电话。

    只问了一句,“童延和他母亲之间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郑总监说:“我知道的多了,刚听小田说的,童延外婆进了icu,怕是撑不到几天了。”

    久病在床的老人,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老太太本身有尿毒症,这次昏迷原因是肾性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躺在icu里,算是烧钱保命。

    不用聂铮说,艺人家出这种事,公司本身就有表示。

    这晚上,童延回来收拾了一趟东西,收拾东西是为了回去陪着童艳艳。眼下的情形,除了钱,别人帮不上什么忙,病人在重症监护室,就算家属有心陪护也不可能,童延几边跑也就是尽心,谁也替不了他。

    聂铮一直送童延到楼下,把一个信封递到他手上,“拿着。”

    童延手嗖地收到身后,“不能再要你的钱。”

    聂铮说:“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的意思:这是探病的心意,就跟份子钱差不多。但眼下探病都没处去,聂铮只得把心意交给童延自己。

    正说话,女秘书也下来了,“别急着走,还有我这份。”

    童延从小到大,几乎不跟亲戚走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礼尚往来。两个不算厚的信封,揣在兜里千斤重。

    一直望着童延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女秘书叹了口气:“这两母子真是……”

    没说完的话,聂铮明白。一个近乎赤贫的家庭,一个病着的老人,童延母子居然撑了这么久,即使以前没人接济,也没想过放弃,真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韧性。

    想到什么,看一眼女秘书,“徐老的女婿,在哪家医院当院长?”

    即使家里人病了,童延戏还是不敢落下,他一个配角,缺了场次,大家通告单都得重新排,剧组统筹估计得抹脖子自杀。

    不过,老太太入住医院的icu,家属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连着两天的这个时间段,没自己的通告,童延就收拾东西溜去医院。

    这还得庆幸拍的是都市剧,取景大都在本市。

    第二天中午,郑总监来片场逛了一圈,接着,又跟他一块去了医院。

    童延眼睛朝缴费单看着,听郑总监说完:“医院还能打折?”

    郑总监望着童延被墨镜口罩遮得看不清是谁的脸,“很奇怪?反正,你结账记着带好这张条。要不这一天三四千的,哎!”

    “叮”一声,电梯停在重症监护室的楼层。

    两人前后脚走出去,童延一怔:不算大的中厅,童艳艳在靠墙的休息凳坐着,可就在童艳艳旁边,还坐着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魁梧中年男人。

    童延上前,用眼角扫了男人一下,直接对童艳艳说:“来这么早。”

    等郑总监跟童艳艳招呼寒暄完,他趁空对女人说:“我待不了多久,有几句话交待,你跟我来。”

    母子两人一直走到安全楼梯的平台,童延从兜里掏出那张条递给他妈,“拿着,结账时候用这个,卡上还有多少钱?不够我这儿还有。”

    童艳艳说:“就是用着费,暂时不缺。”

    童延心里憋着一口血,忍了好久才状若无事地勾起一个笑:“老张来干嘛?咱们家的事儿别劳烦他,待会儿让他回去吧。”

    此时,重症监护室外的休息室。

    隔着几格凳子,郑总监瞟一眼旁边的刀疤脸男人,满脑子都是官司。

    也是他细查过童延的家底才知道,这男人是谁?童艳艳的主顾。

    童延说他妈出狱后就从良了,并不是实情。童艳艳出狱后,不敢再去娱乐场所参加有组织的卖淫,在片警介绍的饭店没做下去,平时就靠勾搭附近的老光棍赚钱,算是半个暗娼。

    不管这位女士当时重操旧业有多不得已,眼下,郑总监就真是服了,现在日子都好过了,童艳艳人也从原住处搬走了,单顾着儿子也得规行矩步,可还把以前的嫖客往童延跟前招,这是怕自己儿子路走得太顺?还是怕屁股太干净?

    老太太住院的第四天,聂铮去了趟外地。次日回程,中午从机场出来,想着宋导那戏的室内景棚就是顺路,让司机把车开到了摄影棚的外边。

    车停没一会儿,瞧见童延跑了出来。大男孩还是有朝气,拉开车门就把自己整个人塞上来,“聂先生,你怎么来了?”

    童延看上去气色还好,车驶上国道,聂铮斟酌着说:“情况怎么样?”

    其实大家都知道老人家情况好不了,但这是必要的客套。童延垂下脑袋,片刻,脸转向聂铮,见男人一脸担忧,强扯一下嘴角,“放心,我什么准备都有。”

    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究竟是至亲之人的生死之交,没有谁真的狠心让大夫把呼吸机拔了。

    知道他赶着去医院,眼神望向窗外被阳光灼得发白的路面,聂铮说:“你吃过饭了?”

    童延说:“出来的时候剧组还没开饭,我两点半得赶回来,待会儿在医院外边将就将就。”

    这时间还真赶。

    车刚进市区,聂铮瞥见窗外路上的快餐店,叫了停车,让司机下去买了午餐。

    等司机上车,把汉堡和水一气儿递到童延手里,“就在这儿将就。”

    也就是这一晚,童家老太太在老天的最后一丝眷顾下,走完了她此生最后的几秒。

    不算奇怪,明明已经做足了准备,明明知道落气对老人家来说算是解脱,但在大夫确认病人死亡的那一刹那,童延还是连气都喘不上来。

    人是没有轮回的,即使有,那一缕缥缈魂魄飘出去,去向不知何方。

    做亲人,是有今生无来世的缘分。

    躺着的娘也是娘,没有这个人在,人就没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