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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观音 第109节
    “想甚?”
    宣榕犹豫道:“去北疆一趟。”
    宣珏微微一顿,心下了然,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北疆这地儿,十年里头八年在打仗,近来更是部落纷争。别说外族踏入,面临人生地不熟的困境,就算是他们自己人,也不能保证今夜睡去,明日还能醒来——你跑去做什么?”
    宣榕有几分无精打采:“……我就想想也不行嘛。”
    宣珏声线温润:“除非此地有我齐驻军,否则,我和你娘不会放心的。想见什么人,让他来齐。”
    宣榕惊讶抬眸。
    宣珏则从战事沙盘中收回视线,转向她笑道:“怎么,你爹看上去很像老古板么?”
    宣榕眨眼道:“爹爹春秋鼎盛,正值风华呢。只是您这般从容,还真有点出乎意料……那您会说服娘亲吗?”
    父女俩打着机锋,含蓄委婉,没有一句直白。
    若是有外人在此,定会一头雾水。
    宣珏却能回道:“我会游说,但十有八九说服不了。你娘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她不把人轰出望都,都算看你面上手下留情。更何况,她那态度十几年了,改变亦非一朝一夕。”
    宣榕:“……”
    她也不气馁:“那我另行想法子吧。”
    两国邦交,互通使节,都要提前商讨来往名册。
    此事归鸿胪寺管,宣榕便委托其增添人名,送书北疆。过上十几日,鸿胪寺少卿来报,却是歉愧道:“郡主,那边……拒绝了。”
    宣榕也知这种请求离谱——哪有正值动乱,撺掇主君出国的道理,她不甚在意道:“无妨。本就是试一试。”见少卿忐忑不安的情绪缓和,宣榕又随口道:“对了,连大人,请教你一事。”
    少卿立刻恭敬道:“郡主请说。”
    宣榕问道:“我只清楚大齐民情,大人却精通各国风俗。您说,草原上准备聘礼,需要些什么呢?”
    少卿:“???”
    他联系名册和这句话,瞬间像是脑补出了不得的内幕,脸色都微微一变,迟疑道:“这……要看给谁准备了。若是寻常姑娘,几十匹牛羊也就是了,若是部落首领的女儿,那数万亩肥沃的领地都不算过分……若是我齐贵女,只怕更要有诚意。敢问郡主是……想看对方是否坦诚么?”
    宣榕失笑:“若是我要给草原的小狼准备聘礼呢?”
    少卿:“…………”
    他如遭雷击,没料到猜反了,结结巴巴道:“那、那那那那……”越着急,越不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让戚将军再把北疆打下来也就是了,哪里需要什么聘礼。”
    宣榕:“……”
    好在她也知道这是胡言乱语,不用当真,没为难人,又了解了些许北疆风俗,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手边,是一卷北疆战事急递。
    躁动不安的疆域,以一种可怖的速度被镇压下来。
    在此期间,耶律尧甚至还有闲心,派了三万步兵五千骑兵,突袭西凉,扰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军粮遭创,东边战线供给不足,直接导致西凉丢了两座城池。
    等到九月天气转凉,望都银杏金黄。
    北疆十三连营臣服安定,洽谈合作事项的使节团也入了望都。
    此时的京城,昭告五谷丰登的秋祭落幕,象征中秋的赏菊宴风风火火,每天都有四五场。
    不过听说谈判并不算太顺利。
    两方都有顾忌,也都为自身利益据理力争。在派兵多少、主帅谁人、胜败分割这些琐碎上还有的磨。
    但饶是如此,主调也是平和友善——
    帝王主动留他们在天金阙用过膳,京中赏菊私宴,也有不少对他们伸出橄榄枝。公主府自然也随大流,发了一封请柬。
    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料到一行人真就上了门。
    为首的还是哈里克,他眼底青黑,似是两个月来被折磨的,但这不妨碍他带着看好戏的神色,挤眉弄眼道:“昭平郡主,许久不见啊!”
    今儿府外马车群聚,府内宾客如云,衣香鬓影,大部分自有随侍接待。
    能让宣榕亲自来迎的不多。她温声道:“许久不见。今儿秋雨微寒,虽然不大,但怕有人身虚感了风寒,在院中廊亭置了热茶热汤,帷幕方亭也支了五六座,待会在亭中品菊即可。”
    哈里克连忙道:“好的好的。”
    他身后跟了三个人,样貌皆是陌生,没有谈判使臣,都是高个俊朗的年轻士官。定然都经受过鲜血淬炼,浑身透出一股森然杀气,甚至有种熟悉感。
    见状,宣榕奇道:“其余大人呢?没来?”
    哈里克苦笑道:“没有……刚和你们袁阁老带的礼部诸臣,鏖战一宿呢,补觉去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没我们这些年轻人能熬。”
    宣榕没忍住笑出声来,引他们到中亭,方才离开。
    等她身影远去,哈里克才偏过头,在人来人往里,微不可查地对身侧青年道:“你就打算这么易容半个月,再回北疆?不打算袒露你在这里?”
    一旁,青年踱步到长廊之下。三位士官都眉目俊朗,唯有他格外气定神闲,垂眸欣赏着金菊硕大的花株,抬手一碰,堆叠的水珠滴溜滚落。
    他淡淡道:“暂时不。”
    哈里克不甚赞同:“小心别被她发现。你是易容了,但身材未变。就算带着他们……”
    说着,他一指另两士官,这两人与耶律尧身量相似,体型相仿,若不看脸,很难分辨,但哈里克还是不安道:“熟悉的人也难免会认出来吧……”
    耶律尧抿唇不语。
    秋季的雨淅淅沥沥,时而盛,时而停。
    冷风过境,有婢女送来四盏热茶,等到递给耶律尧时,不知谁家的孩童跑了过来,撞到婢女,那杯没有端稳,大半招待给了耶律尧的右袖,小半洒在了他的右手。
    手掌瞬间泛起烫伤的红。
    婢女惊了一惊,忙不迭告罪:“您没事吧。贵客请来,府上有医师,给您处理一下。”
    耶律尧不甚在意,刚要拒绝,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便应承下来:“好。”
    公主府雕梁画栋,既有皇家的大气,也不失江南的风韵。
    哪怕是一间供客人休憩上药的厢房,也摆放了水墨屏风。屏上白鹤展翅,山水浩渺。
    太医给耶律尧仔细上了药,方才提着药匣告辞。
    而又过了片刻,有脚步从屏风后走来。她的声音属实独特,空灵而不空洞,说出的话也周道至极:“府上招待不周,让客人受伤了,实在抱歉。您在此休息会儿,有何需求只管提。”
    耶律尧静默地看着她。
    入秋转冷,她襦裙之上还套了绸锦袄褂,毛滚领边衬在雪白的一张脸旁,行走时,耳边明档不晃,足下脚步平稳,愈发显得人清冷矜贵。
    他转过视线,道:“郡主客气了。”
    宣榕微微一笑:“有朋自远方来,再怎么客气也不为过。”说着,她走到耶律尧身边,试探问道:“听人说你手掌烫伤,可还严重?”
    耶律尧便摊平掌心给她看:“无事。不过你这药膏有点意思,怎么这般火辣,像是灼烧一般,倒不像是治疗烫伤的药膏,像是祛疤的,医师拿错了不成?”
    青年的手薄而修长,指骨有力,掌上疤痕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露出隐没了许多年的一颗掌心痣来——
    果然。
    宣榕怔了怔,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另一瓶药膏:“……确实不是治疗烫伤的。这才是。”她戳破他的身份:“耶律,快上药吧。”
    “……”即便早有预感,耶律尧也不由神色一暗,他接过药膏,徐声道,“怎么认出我来的?手?这有什么与众不同?”
    宣榕道:“不是通过手。”
    耶律尧随意地抹完烫伤膏药,问道:“那是什么?”
    宣榕沉默片刻,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最终还是道:“……耳孔位置。”顿了顿,欲盖弥彰道:“那什么,面具做的还是精妙的,我没看出问题。”
    “……”
    气氛一时微妙。
    耶律尧低笑一声,掀了面具,露出那张精致妖野的脸,道:“原来如此。”
    宣榕也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方才继续道:“那个盒子里,大部分东西我都有印象,唯独两件物品,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头绪。于是我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耶律尧却像是听到了可怖之极的一句话,眸光倏而晦涩,即使仍旧面色如常,整个人也透出一股危险,打断她道:“什么盒子?”
    宣榕比划道:“京郊发现的。”
    她没有详细明说,未提出处,或许在耶律尧看来,这似乎是给他留最后一丝脸面,于是青年神色莫测,陡然起身道:“我去把它处理掉,你不用在意里面装的东西。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可行?”
    宣榕叫住他:“耶律。”
    耶律尧只能顿住脚步。
    宣榕又道:“你坐下。”
    耶律尧背脊僵直,一动不动。
    宣榕重复一遍:“那些东西就算处理,也不急这一时。你先坐下,否则我和你说话还得仰着头,不方便。”
    耶律尧右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如此几次下来,似是镇定了一点,才坐到方才的太师椅上,换他仰头看着宣榕,道:“好,我坐下。你有什么话,说罢。”
    宣榕的声音很轻,像花枝落雪地:“你不想知道我的回答吗?”
    那一瞬间,耶律尧的脸色竟然可以称得上惨白,一字一句斟酌道:“若能不通过你口得知答案,自是最好不过;但若是你来说,便不是很想了。一定要说么?或者,一定要现在说么?”
    宣榕了然:“但这种事情,拖得愈久,愈不好吧。”
    耶律尧缓缓闭上了眼,苦笑一声:“你说得倒也对。”
    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刑判。
    在等是坠入阿鼻地狱,还是无罪光明。
    下一刻,一个吻温柔地落在了他的眉心。
    轻如鹅毛。重似千钧。
    神明原谅了她最虔诚卑微的信徒。
    而宣榕睫羽轻颤,雪肤笼霞,强忍着羞意,维持弯腰的动作。她本就不擅长表达情绪,见耶律尧始终一动不动,热意从耳垂蔓延到了脸颊,忍不住要起身。
    可就在此时,青年猛然睁眼,不假思索地抬掌按住她的后颈,锢得她动弹不得。紧接着微抬下颚,咬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唇齿,侵城略地,炽烈地掠夺走每一寸呼吸。
    当枷锁被她亲自取走,那这份浓的快要溢出的情愫便再也掩盖不住。
    也不必再遮掩。
    抛却了伪装,忘却了小心翼翼。
    十四年月亮阴晴圆缺,人间聚散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