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下人别的不说,共事都很和谐。
但显然,在耶律尧身上,这一番努力以失败告终。
青年始终似笑非笑听着,宣榕每讲一段,他应一声,不赞同不反对。讲完,她问他有何看法。
耶律尧冷笑一声。
宣榕无奈道:“你别这副表情呀,有话直说。”
耶律尧道:“你说是就是,我没有任何意见。毕竟我不像你,没有朝夕相处过,对他不熟。”
有点阴阳怪气,但不妨碍宣榕就坡下驴,她双手合掌,笑道:“那好,这个结算是解开了对吧?不要对季大人有敌意啦。”
耶律尧歪了歪头:“没有心结啊。你看,是季檀先对我发难的对吧,我俩辩驳了几句,互相攻讦对方短处,算是半斤八两。最后你却只护着他,温言细语打发他离开,然后单独矫正我的看法——我哪敢对他有敌意。”
宣榕:“……”
亲近之人才会斥责,君臣情谊只会安抚。
但这话她没法说,只能微微蹙眉,百思不得其解:“你对阿松和昔大人,也没有这般过啊……”
耶律尧浓睫垂敛,抿唇道:“你对他们也没有这般过。”
宣榕茫然。
秦州算是天下粮仓、交通枢纽,这里的驿站也建得大气,其中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
外面还有一棵百来岁的银杏树,扇形叶片婆娑起舞,晃动的光影里,耶律尧偏过头,把以退为进玩得炉火纯青,轻轻道:“绒花儿,你没发现你对他与别人不太一样么?为何,是有过什么渊源么?我听说过,初见不同寻常,或者有些刻骨铭心的交情,这些人分量到底会不一样的。”
“……”其实越过江南那事儿,宣榕早就把季檀当做平常臣子视之。重视季檀,也是因为这人稳重靠谱,毫无私心。
可她也确实心虚,愈发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怎么开口。
似是可以随口搪塞,但又有点不想扯谎敷衍。
数息下来,她呼吸都乱了,露出几分不易被察觉的纠结。
耶律尧立刻心软,没舍得继续逼她令她为难,轻叹了口气,撇开头道:“好吧,是我的错,我看他不爽,在呷……在无理取闹。你不用在意我方才说的话。反正季檀明日就走了,我不再招惹他就是了。”
这返程五六天以来,耶律尧行事变得有几分规矩谨慎。
宣榕一时还有些不适应,无奈道:“你说到做到?”
耶律尧抿唇道:“我哪次答应你的事没做到。”
耶律尧确实说到做到。
没有再招惹季檀。哪怕这人回到驿站后,半下午写完草案,又来到宣榕这边汇报,从黄昏到晚膳再到入夜,他都不置一词。
但到底心绪不快,趁夜离了驿站,去城中寻酒。
他每到一城,就喜欢打听哪里酒最好喝。
秦州地处中原腹地偏上,农牧种植为主,又没有两河防汛压力,向来风调雨顺,收成颇丰。
作为小麦主产区,这边酿酒也是一绝,从白酒到黄酒,一应俱全,甚至销往外地,经常供不应求。
繁盛之国,鼎盛之期,宵禁都会推后。
虽是夜市闹巷,但人流涌动。
耶律尧问过几个当地人,随意挑了家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喝了半杯,觉得还凑合,便让店家又上了两坛。
这里并非奢豪酒楼,又是入夜时分,聚集了些三教九流,结伴赤膊耍牌,放肆饮酒。整个酒肆吵得不亦乐乎。
耶律尧权且把这些动静当做下酒菜。
他容貌昳丽,气度恣意,又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闷声喝酒。
一看就极尽神秘。
这些纵情欢乐之徒,想对他视而不见也难。
等那边也酒过三巡,有人玩牌玩输了,其中一人气恼地把手上叶子牌扔桌,对身边陪酒的花娘道:“去,拎着这壶酒,送给那位少侠,问问跟不跟咱们一起玩。”
耶律尧骑服箭袖,腰佩弯刀,不像世家弟子长衫华服、宝剑作饰,所以这群人猜他江湖过客,干脆抓过来一起作乐。
花娘照做,笑吟吟地捏指拎酒,绕过吵嚷的方桌,走到耶律尧面前,刚想为他斟一杯酒,耶律尧淡淡道:“不必。”
这些花娘都是做着暗巷营生,出身低贱,身不由己。
他倒也不愿刻意为难,越过花娘,对那桌壮汉道:“谢过。我到量了。”
花娘只能把酒壶放在桌上,原路返回。
而那位派人来请的壮汉脸上有些挂不住,瓮声瓮气道:“那你还剩这一坛子酒都不喝了?不如请了我们哥几个?”
耶律尧酒量极好,几乎千杯不醉。
但毕竟在外,喝得克制。可再怎么克制,一坛也是没尽兴,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并不怎么好,懒得搭理,径直拎了剩下那坛,喉结滚动,仰头猛灌。
那名壮汉:“你——!”
他刚要起身寻衅,耶律尧就将空坛一搁,拿起方才花娘留下的那壶酒,推掌一送。细口玉壶抛出数丈,稳稳落在壮汉的桌上。
耶律尧着背后墙壁,半阖眼帘道:“这壶你请我的,我再请回你吧。”
“……”
一时其余桌上的吵嚷都小了片刻。
江湖中人过招,往往转瞬就能探知根底。
这一推一送,既柔又刚,不容小觑。
壮汉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铁青着脸继续玩牌。
也许是落了面子,心里不舒爽,每当酒肆门口又有流民乞讨时,他率先放开嗓子谩骂:“哪里来的讨嫌的?!死爹没娘的玩意儿,跑到人家地盘上来打秋风,滚滚滚,赶紧滚,看什么?!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秦州富庶,但每到暑汛,两河之下仍有地域田地被淹,这些无家可归、无饭可吃的流民只能四处逃窜,自然也会有人来到秦州行乞。
官府能安置一部分,但终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至少这些食肆酒家,一晚上能见到一两个行乞的灾民。
耶律尧阖目养神,四周动静乱糟糟的,他似是浑然不觉。掐算着时辰,打算等到驿馆那边会客结束,再回去。
而那边,似是又有灾民前来,照旧是被酒意上头的客人们好一阵轰,这次甚至还有调笑:“哟,这小娘子确实生的不错,风韵犹存的,你过来陪我们喝酒怎么样?或者打牌也行,赢了给你银子,输了——”
那几个弟兄对视一番,放声大笑:“每输一轮,你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说着,似乎还有拉扯动静。
而下一刻,那位出言不逊的声音厉声尖叫:“我干他娘的,这小兔崽子咬我!”
有什么人被踹出去般,砸在哪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前来行乞的女子声音慌乱,忙奔过去:“悦儿!”
耶律尧缓缓睁开了眼。
酒肆四壁掌了灯笼,但仍旧昏暗迷离。
这次前来行乞的是一对母子俩,母亲确实生得好看,细眉大眼,姿态坚韧,而她怀中的小男孩七八岁左右,躺在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之间,被他娘按住,却仍旧凶巴巴盯着那些壮汉,还在试图起身反击。
灯火摇曳,吵嚷嘈杂。
喝酒的、赌博的、起哄的、看热闹的,酒客妓女,江湖草芥,汇聚一堂。
一副可堪入壁画的众生相。
他沉默不语,等壮汉阔步走去,想要一脚踩在小男孩胸口时,才将腰间长刀,连刀带鞘掷出。
角度极为刁钻,藏月在空中打旋撞过壮汉后脑上,又稳稳当当回到他手中。
这下,整个酒肆的目光,都落在了耶律尧身上。
那位壮汉也是回头,阴森森地看向他:“小兄弟本地人外地人,哪个道上的?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
耶律尧起身,漫不经心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他单手握刀,向那处狼藉走去。满堂寂静,无人赶拦,于是,他侧身挡在这对母子前,淡声道:“他们也是无名小卒,你也是。何苦为难。”
喝了酒的人容易上头。壮汉一个箭步上前,挥拳咒骂道:“你——”
耶律尧拇指一推刀柄。
可到底那些同伴还有冷静的,见状不妙,及时拉住撒酒疯的壮汉,把他往后拖去,嘴里安抚道:“好好好,你最厉害,你举世无双,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走,我们打完这把牌,找女人睡觉去!”
耶律尧又缓缓合上了刀鞘。
然后才侧头对那对母子道:“走吧。”
女子把小男孩搀扶起来,跟着耶律尧走出酒肆,千恩万谢了好一番,刚要带着儿子走,那小男孩脆声开口:“恩公,您若有宽裕,能否赏一顿饭,不用给我,给我娘就像,我们赶了好几天路,路上又迷路了,她好几天没进米水了。我之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耶律尧沉默片刻,掏出一枚碎银,抛给小男孩道:“自己买。”
小男孩也不怯,直直接住,道:“谢谢恩公!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恩公,我和我娘是想去晋中投靠舅舅,现在是该往西北走吗?可有近路能抄?”
耶律尧瞥了他一眼,又看了女子一眼:“我不知道。你可以再打听打听。”
小男孩倒也不气馁,朝他拱了拱手,小大人一般道:“那无事,娘亲一定能带我到晋中的。再次拜谢恩公。”
说着,他似是方才被踹得有点疼痛,嘶了一声,又不敢对娘亲撒娇,紧攥着银子,对旁边女子扬起个灿烂的笑:“走,娘亲,我们去吃好吃的。”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着两人离去身影,“啧”了一声,还是快步追了上去,道:“秦州北边洪湖有林间栈道,很安全,直穿过去,便能入晋。不用费劲地从旁边秦岭绕道。”
小男孩眸光微动:“是。”
……
又四处逛了逛,回到驿馆,夜色已深。
天空星斗高悬,银河坠落,月色也皎洁似纱。
耶律尧顺着长廊走到院中,下意识地往某间院落瞥了一眼,就看到站在庭院之中的季檀。他脚步一顿,笑道:“季大人汇报了一晚上?”
季檀拢袖摇头:“这倒不是。我在等你。”
说着,他侧眸,示意身后人道:“把你方才告诉我的话,再当着他的面重复一遍。”
那是一个小男孩,恭敬地抄手立在季檀身后,学舌一般道:“‘秦州北边洪湖有林间栈道,很安全,直穿过去,便能入晋。不用费劲地从旁边秦岭绕道。’——大人,他是这么说的。”
耶律尧沉默看他半晌,嗤笑一声:“不愧是监律司出来的,攻心算计手段了得。洪湖那处栈道,这三年是淹了还是毁了?”
季檀拱手:“想必阁下也不遑多让,当年在北疆的谋篇布局,可比我这狠辣攻心多了,经验更丰。这不,立刻猜到破绽在哪了么。栈道去年年中被水冲垮,一直没有重建。”
耶律尧轻笑道:“不敢相比——酒里加了料?”